第40节
  郑存汉想到自己家的麻烦事,没有说话。
  耿老爷子注意到他的变化,问道:“连长你呢?小吴说他师弟是你的——”
  郑存汉生硬地打断:“是我收养的儿子。”
  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们那一代人大都有着过命的交情,谁家里要是没人了,替他们养大儿子也是常有的事,耿老爷子自己都帮养过几个,只不过没有正式收养而已。
  耿老爷子说:“他肯定很聪明吧?能被季先生收为徒弟。”
  提起郑驰乐,郑存汉脸色缓和下来:“很多人都夸他聪明,可惜就是太顽皮了。”
  说曹操曹操到,他们正绕着郑驰乐聊天,郑驰乐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老头子,照片晒出来了,你瞅瞅把你照得帅不帅气!”
  郑存汉哭笑不得:“瞧瞧,就是这脾气。”
  耿老爷子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满脸笑容地跑进来,他穿着裁剪合体的带帽长外套,戴着一看就是手织的围巾,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活力。
  耿老爷子一愣,总觉得这少年越看越眼熟。
  郑驰乐也对上了耿老爷子的目光。
  前世季春来最不喜欢和耿老爷子这类人打交道,因而他跟这位老爷子并没有正式打过照面。可耿老爷子到底是个大人物,郑驰乐还是认得他的!
  郑驰乐一看耿老爷子那神情就知道不好,耿修武不怎么跟叶家往来都觉得他眼熟,耿老爷子显然更经常跟叶家人接触,也许看上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郑驰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站着原地望向耿老爷子。
  一老一少异常的对视让郑存汉也心生警惕。
  事实上郑存汉知道郑驰乐的父亲是叶仲荣后也觉得事情凑巧,但更坚定了压住郑驰乐身世的决心。别人还好,叶仲荣绝对不行,因为他跟叶家还有旧怨在,就算叶仲荣没娶妻,郑彤跟他也好不了。
  有着那样的恩怨在,她和乐乐的处境会更难堪、更不妙。
  不过眼前主动认他这个“连长”的耿良原倒是个可以托付的人选。
  郑存汉对郑驰乐说:“乐乐,你去找你师父。”
  郑驰乐连忙应:“好!”说完就飞似也地跑了。
  目送郑驰乐离开后,耿老爷子说出了心里的疑问:“这孩子……跟叶家老大很像。”
  郑存汉沉默片刻,终于第一次向外人说起了乐乐的身世。从发现自己女儿怀孕到得知孩子父亲的身份,没有丝毫隐瞒。
  耿老爷子越听越不对味。
  他总觉得郑存汉好像在……托孤。
  耿老爷子一向藏不住话:“连长你这是……”
  郑存汉替他把话说完:“我活不久了。”
  一句话让气氛陷入沉默,郑存汉口里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实际上还不是放心不下?
  耿老爷子说:“我上回也被下了病危通知,但还是挺过来了,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活好些年,连长你……”
  郑存汉打断:“是癌症。”
  耿老爷子静默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保证:“韩家确实很霸道,叶家那边又是那种情况,要是知道了乐乐的存在保不准会出什么事儿。连长你放心,我尽量会帮忙瞒着,绝对不让那边发现乐乐。”
  郑存汉说:“多谢了。”
  第46章 应邀
  当晚郑存汉就跟郑驰乐面对面地谈了大半夜。
  这段时间的相处让郑存汉清晰地感觉出郑驰乐的变化。
  郑驰乐身上有他四分之一的血脉,而且比之女儿郑彤,郑存汉觉得还是郑驰乐更像自己。他把郑驰乐送到岚山后,很快就从老战友寄回来的信里看到了这个外孙慢慢地变得坚强,凭着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拼了命学习。
  感觉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曾经他在家里的地位也是非常尴尬的,他生母生下他后就去了,父亲再娶,第二年就有了另一个儿子。他那时候也气愤父亲另娶,跟继母闹得很僵,于是他也没念书,小小年纪就跟着人去城里帮工,后来碰上了战乱,入了伍,看着有文化的人都比较被看重,他才狠了心逼自己去学。
  这才有了后来的机缘。
  如果当时的世道好一点儿,郑存汉觉得自己不至于太穷途潦倒。这世上能吃苦、能忍耐的人本就不多,只要吃完了别人吃不了的苦头、忍完了别人忍不了的艰辛,最终总会有回报。
  郑存汉对郑驰乐的希望就是这样,希望把他逼到极致,逼得他放弃不该有的想法、逼得他放下不该有的执着,这样才能真正地驰骋前行,这样才能真正地快乐起来。
  事实上他的外孙已经做到了。
  虽然早熟必然是因为忍受过许多痛苦,但郑存汉心里还是欣慰居多,毕竟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不及慢慢来。
  而且他也没办法像耿良原一样手把手地教自己的儿子怎么继续往下走,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他选择的是把郑驰乐放到必须独立的环境里面,让他独自面对更多的东西,通过这样的磨练尽快成长起来。
  他相信这个跟自己最相像的外孙完全可以走出来,走向更广阔的未来。
  等站到未来回头一看,所有的艰辛和痛苦其实都不算什么。
  想要的一切也能够轻轻松松地拿到手。
  而郑驰乐并没有让他失望,即使是最叛逆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过向上的心,表面上再怎么胡来,该做的事、该学的东西,郑驰乐一样都没落下。
  这也是郑存汉始终没对郑驰乐心软的原因。
  时至今日,郑存汉觉得现在的郑驰乐已经可以独立地判断自己该怎么做了。
  虽然郑驰乐还很小,但是他的思想已经足够成熟。
  郑存汉第一次以平等的姿态和郑驰乐交谈。
  郑驰乐一开始还有些茫然,等郑存汉从几十年前的秘辛细细道来,郑驰乐才发现掩埋在自己所知晓的“未来”背后,其实还藏着更深的东西。
  等到郑存汉难得耐心地把一切摊开在他面,开诚布公地和他对谈,并且说出自己对他的希冀,郑驰乐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他看着郑存汉花白的头发,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
  在他的印象中郑存汉是固执的、拧拗的,不允许他有半点反抗、不允许他有半点违逆,以前郑存汉从来没有夸过他,对上他时还三句不离骂,仿佛他从头到脚都是错,最好根本不要活在这世上。
  但这都是郑存汉没法控制的,就像抑郁症患者没法控制自己的悲观、绝望——甚至想要寻死一样。
  即使被病痛和精神上的痛苦折磨着,郑存汉依然极力坚持按照自己一贯的方法来做事,跟以前一样被误解、被痛恨,也从来没为自己辩解过半句。他甚至把病痛带来的异常当成了最好的伪装,把自己变得冷酷而绝情,在女儿和外孙之间扮演着最不被理解的角色。
  郑驰乐想到自己那些年的怨怼、想到自己连郑存汉什么时候去世都没有去打听、想到自己一去不回头,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难受,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过他到底是个成年人,眼眶虽然红了,眼泪却没有往下掉。
  他郑重地保证:“我一定会当个有出息的人!”
  郑存汉摸摸他脑袋,让他去睡觉。
  这一整夜郑存汉都没有合眼,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放着以前的事。他本来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但这天接二连三地提及了当初的一切,心里总归还是无法平静。
  等到天边曙光初露,郑存汉才缓过神来。他走到前面给郑彤打了个电话,让她趁着时间还早过来见自己一面。
  郑彤不知道郑存汉有什么事,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来到吴氏诊所后见郑存汉一切安好,她舒了口气,问道:“爸,有什么事?”
  郑存汉也不多话,开门见山地说:“我跟乐乐谈开了,你这段时间的状态我也看在眼里。你这样的作派连乐乐都不如!既然乐乐已经走出来了,你就别再拎不清,这本来就是我们要的结果,你摆出一副难过的样子给谁看?难道你还想着等我进了棺材以后就把乐乐认回去?”
  郑彤语塞。
  郑存汉说:“一个称呼并不代表一切,就算他喊你姐姐,你还是可以尽自己应尽的责任、还是可以对他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做事犹犹豫豫,注定不会过得舒心。乐乐这么小都能把心态转变过来,你难道不行?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事业,它们也是你的责任,你要是因为心神不宁而行差踏错,想想后果。”
  郑彤说:“我知道了。”
  郑存汉挥挥手,让郑彤回去忙自己的事。
  跟郑驰乐和郑彤谈过以后郑存汉的精神头似乎更好了,平时还会出门溜个弯,跟邻里谈谈话。
  耿老爷子怕自己跑得太勤会给郑驰乐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后来就没再上过门了,郑存汉也不在意,偶尔跟耿老爷子聊个电话联络感情。
  日子似乎越过越开怀。
  郑驰乐看不出郑存汉是不是真的好转了,在跟关靖泽通信时忍不住提到了自己的担心。关靖泽看得比他清楚:“无论是真开怀还是假开怀,这都是他给你看到的一面,目的说白了就是让你放心地放开手去做。所以你能做的就是按照他所希望的去做,这样的话就算他是假装出来舒心,慢慢地也会变成真的。”
  被关靖泽这么一劝,郑驰乐也想开了,捋起袖子开始做事。
  经由港城那位“笔谈”人的推荐,《医学平台》很快就给季春来一个会员资格。季春来也不是老古板,他拿到医学平台后也看得仔细,甚至还摘抄下几个问题揣在口袋里,一闲下来就掏出来琢磨。
  郑驰乐却瞄上了《医学平台》上的会员名单,他的想法是将“笔谈”发展到国外,进一步了解更多的治疗思路。不管中医西医,治病救人都有它们的优势,只要用心揣摩,未尝不能在两者之间找到共同之处,逐步融会贯通!
  郑驰乐外语还行,但仅限于专业阅读而已,对于这年头具体要怎么跟外国人书信往来,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了解。
  于是郑驰乐又将自己的脸皮噌噌噌地加厚了几重,没事就捧着本书跑去邮局边看书边蹲点,几天之后终于找到了理想中的目标。
  那是个三十四五岁的中年人,步伐稳健,眉宇清明,看得出是个很正派的人。
  郑驰乐观察了那么多天,也只发现了这么一个符合他设想的人:会外语、跟外国有书信往来、不难亲近。
  眼看中年教授马上就要离开邮局,郑驰乐追了上去:“你好!”
  中年教授转过头,看见郑驰乐后有些讶异:“小朋友,你有什么事?”
  郑驰乐正正经经地说:“我想跟您学外语!”
  中年教授见他说得认真,和气地笑了起来:“别着急,上了初中你就会学到了。”他抬起手揉揉郑驰乐的头发,“叔叔虽然也教书,但叔叔可不是教外语的,而且叔叔会的是哑巴英语,一开口就磕巴,不能误人子弟啊!”
  郑驰乐说:“我不是想学说外语,我是想跟外国通信。”
  郑驰乐简单地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说,当然,他不会提及是自己想这么做。
  他是搬出季春来来说事,表示想自己给师父代写。
  中年教授听后惊异地说:“你师父是季春来?”
  郑驰乐点点头。
  中年教授说:“好!我教你!不过你师父得借我几天。”
  郑驰乐说:“借几天?”
  中年教授说:“我叫黎柏生,淮昌大学中医系的老师。这两年中医系招人越来越困难,来上课的学生也越来越提不起劲。说实话,我也就是个教书匠,真正的临床经验少之又少,对这种状况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要是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师父来我们中医系讲几天课,调动一下学生的情绪。”
  郑驰乐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碰上了这样的事。
  他想了想,没有满口答应:“这个我也做不了主,我带您回去见师父,您亲自跟他说好了。”
  黎柏生喜出望外:“好极了!要是这事成了,别说教你外语,让我来代笔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