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墓 第194节
  平阳公主:“你错了,这件事我不是为自己而做,至少不全是。”
  杜平笑容越来越讥诮,眼角泛红:“算了吧,别找借口,越说越丢脸。”
  平阳公主:“政治斗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群人在斗争利益。不是我针对冯佑,而是和我利益相通的一群人需要那位置。在政治中,不讲感情,只讲利益,我已屡次对冯佑手下留情,退无可退。”她眸中毫无感情,只在述说事实,“没有选对人,没有选对路,那就是死。”
  杜平扯着嗓子:“可冯佑已经辞官了!他已经举手投降!他已想置身事外!”她眼睛通红,声音又恢复平静,“你等他辞官才动手,就像举刀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
  平阳公主:“我跟你说过,权势决定生死,所以,别让自己手无寸铁。”
  杜平闭了闭眼,不再多说,转身向外走。
  平阳公主:“你会这么激动,不过是因为冯瑛之。你不是善良,也不是正义,而是自私。因跟至亲有关,所以想面面俱到,所以对冯家偏袒护短。今次若是换一个人死,不姓冯,你会如此大反应?”
  杜平停下,背对她站着。
  “这次的事情,除了你,不会有更多人知道,只要你不说,冯瑛之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
  杜平一脚踏过门槛,回头,一滴泪水滑下:“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她不等回应,快步向外跑去。
  杜平从马厩牵出爱驹,翻身上马就直直向冯府冲去。以她对瑛之的了解,祖父以如此情状死在驿站,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其他冯家人也许会运送祖父的尸体一路回老宅,可瑛之不会甘心就这样回去。
  抵达冯府,这里空空荡荡无人相迎。
  杜平随手把缰绳一扔,拔腿往里跑去,凉风呼呼扑面而来,撩得她鬓发缭乱。她先冲到堂屋,这里没人,然后又跑向她和瑛之的院子,也是空荡荡一片。她正欲折转继续找其他屋子,忽看到桌案上被压着一封信函。
  她脚步一顿,快步走去,拿到手上飞快展开。
  瑛之只留下短短几句,说他本欲留在京城等她,可父母催得急,就决定先随祖父回老宅。但他每经过一处就会送信到公主府,若公主病愈后还不放人,就写信告之,他定会尽快赶来接她。
  杜平吸了吸鼻子,将信函揣在袖中,继续一间一间找过去。
  终于,她脚步停在冯佑院子外。
  一道修长的身影坐在屋中,佝偻着腰抱住脑袋,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一动不动仿若雕像。
  杜平眼眶一下就湿了。
  她快步朝他走去。
  冯瑛之抬眸,两只眼睛也是红通通的,看到她,似乎怔了怔,轻声唤道:“永安……”
  杜平顺了顺他凌乱的发丝,他是多么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如今快马加鞭从驿站赶回来,发髻乱了不去管,脸上也是风尘仆仆。
  她用手抚去他脸上的脏色,应道:“我回来了。”
  冯瑛之突然一把抱住她,将她的腰肢越箍越紧,脑袋埋在她柔软的怀抱,啜泣着开口:“祖父死了,他们说是祖父怀恨太子在心,断其腿筋,自知无退路便服毒自尽……我不信,不可能,祖父不是这样的人。”
  杜平亦紧紧抱住他,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说谎话不忍,说实话却不敢。
  冯瑛之:“就在一天前,祖父还好端端在我面前,他笑着说要做个普通田舍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怎么可能再去做这事!”
  杜平抱住他的手僵了僵。
  冯瑛之抬眸,红着眼说:“祖父素日里行事,也许不是件件光明正大,但是,他一直是个大度的人,绝不会与太子计较,他若是真计较了,也不会拿自己性命换太子一条腿。”
  杜平望着他的眼,缓缓垂眸:“也许,他伤太子是为其他皇子考虑?”
  “不可能。”冯瑛之断然否决,“祖父从不插手皇储之争。”
  杜平沉默许久,温柔抱住他,避开视线相对时的煎熬:“先办好丧葬要紧,我陪你一起回去,尸体放不久,一回到老宅就该入葬了。”
  冯瑛之摇头:“不,我留在京城。”
  杜平目光深深。
  “我是祖父养大的,别人可以不信他,可是我信他。”冯瑛之神色坚定,“我要查出真相,绝不由此事侮辱祖父清白名声。”
  杜平闭上眼。
  何为两难?这就是两难。
  第170章 孙家不敢当皇上的仇人……
  太子受伤,而且不是小伤,是下半辈子都会变成一个瘸子。
  历朝历代没有皇帝会立一个身体残缺的皇子为储君,如今这位置一下子空出来,几个皇子都会虎视眈眈,废太子另立顿时迫在眉睫。
  内阁诸老跪在皇帝面前,恳请皇帝另立储君。
  皇帝神色淡淡,让人看不出端倪来,反问一句:“哦,众卿觉得哪位皇子可堪此位?”
  阁老们噎住,冯首辅已经不在了,他们望向新上任的这位。孙首辅只得顶着压力上前:“但凭陛下定夺,但国不可无储君。”
  皇帝笑了笑,摆摆手:“都下去吧。”
  诸位阁老还是不肯走,非得皇帝今日定下太子人选。
  皇帝咳嗽两声。
  方总管亲自上阵赶人,神态恭敬语气谦和:“大人们还是先退下吧,陛下最近身体不好,可别给再气病了,届时不好担待。”
  这一番话绵里藏针,没人想冠上气病皇帝的罪名,尤其皇帝是真的身体不好,万一病倒,这回连监国的人都没了,国将大乱。
  阁老们陆续离开。
  皇帝低头在奏折上写两个字,又放下笔,自嘲道:“你说,接下去朕会不会看到几个儿子自相残杀?”
  方总管低声:“皇上……”
  皇帝又咳出一口血,擦了擦,他也知自己时日无多,如今全靠一口药吊着,可他的确没想好,做父亲的,总想他死后儿女们还能和睦相处,他总想挑个于家于国都最合适的……
  皇帝长叹一声:“容朕再想想。”
  太子残废的消息传到端王府,则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端王激动地在屋中来回踱步,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到这一头,都快把人都给晃晕了。他紧紧握住拳头,嘴中念念有词:“这下有机会了,等太子被废,就数我在皇子中最年长,再加上西北之行我也立功了,父皇总该想到我了。”
  冯氏心中有兴奋亦有悲伤,不过前者远远多于后者,只她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柔声道:“父皇向来重规矩,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说到此处,她又低垂臻首,擦拭眼泪,“可是二伯公就这么死了……呜呜……”
  这泪流得恰到好处,冯氏能一直独宠于王府,除了感情,必要的手段也不缺。
  见王妃伤心落泪,端王立刻上前将娇躯揽入怀中:“别难过,本王承冯家的恩情。虽冯大人平时对本王不假辞色,可看人不该只看表面说什么,而该看实际做什么,冯大人这次也许是恼怒太子害他辞官,可心里未必不是为本王考虑,唉。”
  冯氏也抱住他,哭得梨花带雨:“二伯公虽逐我出家门,但心里还是为我考虑,也为殿下考虑……”
  “你放心,本王知道。”端王只觉胜券在握。
  连太子都倒了,还有谁能挡住他?
  冯府的下人大多跟着队伍回老宅了,剩下一些在冯佑决定辞官时也已遣散,是故如今不过一座空府,再过几日,皇帝自会派人来收回府邸。
  此刻,府中冷冷清清,只余他们两人。
  杜平见他一身风尘,可这里既没粗仆烧水沐浴,也没奴婢更衣伺候。她犹豫许久,觉得不提愈发显心虚,她尽量维持以往的语气,试探道:“要不去公主府暂住?”
  冯瑛之摇头,他想住这里,可要永安也跟着住空空荡荡的地方,不免赧然:“你愿不愿陪我一起?”
  杜平心中暗松一口气。
  这再好不过,否则她也不知母亲和瑛之碰在一起会发生什么,若消息走漏,她两边都不忍伤害。她赶紧表忠心:“夫唱妇随,你住哪里我就住哪里。”
  冯瑛之忍不住笑了,眸底情愫柔软。他忽闻到身上传来淡淡酸臭,不好意思退开几步:“我先清洗一番。”
  杜平自告奋勇:“我来烧水。”
  冯瑛之拦住她,神色温柔:“厨房里还有细柴,你先去点燃,我挑水过来。”
  虽两人都出身望族,可做起这些事竟然都不生疏,一个是因为自小出入军营,另一个则是冯阁老有意锻炼,不欲把孩子养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无用书生。
  杜平已经把火点起来了,她悠哉悠哉地坐在小凳子上,看自家夫君单手拎着半人高的一桶水回来,脸上还神态轻松,顿时将他上下打量:“看着身板削瘦……”她暧昧地给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
  冯瑛之将水倒进去,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比抱你要轻。”
  杜平咬咬牙,不与他计较,又扔了块木头进灶头。
  “而且,你看过的。”
  杜平差点从小板凳上摔下来,看过什么?她看过什么?
  他说的意思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杜平指着他:“瑛之,你学坏了,是不是毛二带坏你的?”
  冯瑛之笑了笑,从祖父死后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看到她的那一刻才觉得自己仍活在人世间。他挨她身旁的小凳子坐下,轻声:“谢谢。”
  杜平也挨着他,两人肩并着肩,脑袋靠着脑袋,她轻声:“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两个字。”
  冯瑛之望着灶头里窜高的火苗,同时映在他眼底跳跃。
  他不是一个人。
  他温声:“好。”
  天色渐渐黑下来,屋中的油灯也点起。冯瑛之把大木桶搬到屋里,然后一次一次将热水倒进去。他素来爱洁,以往在府中时,一日都不止换一件衣物。可今晨匆忙赶来京城忘带行礼,只能明日去店里买备换衣衫。
  他整个人浸入水中,热水温暖了四肢百骸,消除一日急行的疲劳。
  他缓缓闭上眼。
  脑中浮现的是祖父安详躺在床上的死状。他方才并未和永安提及,其实,是他第一个发现祖父尸体。他担心平阳公主和祖父打着一样的主意,生病是假,拆散才是真,一整夜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对,还是决定先回京城一趟。
  他大清早就候在祖父门前,想得祖父允许后就回京接人。等了许久,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实在心急如焚,就低声唤道:“祖父?祖父?”依旧无人应答。他这才感到不对劲,推门进去,看到祖父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初时,他只以为祖父累了才睡得沉,正想悄悄关上门,却见祖父衣着整齐。
  他瞳孔骤缩,立刻疾步上前。
  祖父已经没有呼吸,身体冰冷而僵硬,俨然是一具尸体。他环视一圈,在屋里的角落,还躺着另一个人,也是一动不动,他强压住慌张走上前,顿时大惊失色,他曾经见过太子几面,绝不会认错。
  而桌案上,放着所谓的“遗书”。
  冯瑛之纹丝不动地泡在浴桶中,黑色长发贴着他的面颊,湿漉漉顺着身躯蜿蜒而下。他摸一把脸,眸光沉沉不见底。
  那封“遗书”,他一个字都不信。
  杜平拿厨房剩下的食材随便煮了些东西,端着一盘子粗粮馒头步入屋中。
  她望着映在屏风上清晰的身影,目光停住,瑛之泡在水中的时间比平时长许多,估摸算着水都快凉了。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决定不开口,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