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再回到御史参德郡王教子不严的这件上,”柯祺继续说,“如果这是荣郡王做的,他图什么?对于德郡王而言,教子不严这个罪是不伤筋不动骨的,也就是说,德郡王几乎没什么损失。既然如此,荣郡王为何要出手?他身为最大的皇子,若是对弟弟和侄儿出手被皇上发现了,皇上一定对会他非常失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出手一次就必须有极大的利益回报,否则都不足以让他冒着风险得罪皇上。”
  谢瑾华觉得自己快要被柯祺说服了。
  柯祺喝了口水,说:“当然,也有可能是那御史真的脑抽了,这一切都是他自发的行动而已。但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回出手的真是某位小皇子那一派中的人,那么他们接下来还会有别的动作。”
  “脑……抽?”谢瑾华眨了眨眼睛。
  “就是脑子不清楚了,行为失常了。”
  “这说法倒是有趣。”谢瑾华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若真是……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柯祺笑着说:“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回的事即便不是荣郡王做的,但看着德郡王被参了,荣郡王心里还是有点暗爽的吧?如此,当皇上斥责德郡王时,荣郡王肯定不会站出来帮他说话了。如果这时候有人推波助澜一下,这次的事情未必不能安到荣郡王身上去。接下来,当然就是两位郡王的你来我往了,等到战况升级,两位郡王的兄弟情谊崩裂,最终他们鹬蚌相争……到时自会有渔翁得利。”
  “你是说,幕后之人想要挑拨两位王爷之间的关系?”谢瑾华觉得这个事情有些严重。
  “不仅仅是两位王爷,”柯祺摇了摇头,“网已经布下了,等到收网时,未必不能把太子牵扯进去。”
  这一刻,前世听闻的那些事情又在谢瑾华的脑海中来来回回地闪过。
  柯祺见谢瑾华表情严肃,忍不住安慰他说:“当然了,说不定王爷心中早已有数,哪里是轻易会被人算计到的?”幕后的人是想要用有心来算无心。但其实,到底谁有心,到底谁无心,这可说不清楚。
  谢瑾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柯祺把谢瑾华的手边的茶杯满上。
  谢瑾华看着柯祺的眼光有些复杂,就好像他是第一天认识柯祺一样。
  柯祺疑心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把中二少年给吓住了。
  谢瑾华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我……教不了你了。我会给大哥去一封信,到时候让他……”
  柯祺大吃一惊。难道他刚刚说错话了?不至于啊!就算是前面那个话题有些犯忌讳,可那也是谢瑾华先提出来的。柯祺搞不懂谢瑾华心里是怎么想的,说:“小先生,你不要我了?难道是嫌我笨?”
  小……先生?
  “我明明比你大。”谢瑾华认真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柯祺总觉得这个话题走向好像有点污,是男人就绝对不能说自己小了。
  第二十六章
  原本柯祺就着朝中局势侃侃而谈时, 谢瑾华恍惚间竟有种“此子的前途不可限量”的感觉。不过,等到柯祺追着他叫小先生时, 这种感觉就像是晨间的露水被阳光一照就不知不觉消失了。谢瑾华心里竟有些觉得好笑,其实柯祺只是个十四岁少年啊, 他再如何厉害, 身上也还是带着一些小孩子气呢。
  若是柯祺知道了谢瑾华的想法, 他一定会觉得很无语。
  唯恐被当成妖孽烧了, 以至于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装孩子装得太顺手了,这难道是我的错?
  谢瑾华只觉得自己的心肠都软了下来。他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我在耽误你。我原本对自己的学识很有信心,觉得教导你绰绰有余。可我忽然发现, 你要走的路和我要走的路截然不同。我教你的那些,确实是有用的东西, 但你日后也许用不上。而你真正用得上的东西, 却又是我不能教的了。”
  那些文人的东西,是谢瑾华的挚爱,但对于柯祺来说,这仅仅是一种工具而已。
  谢瑾华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也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毕竟性格是天生的, 世家之事总是难免会成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柯祺若是能够在另一条路上走得更好,那么他其实还要为他感到高兴。
  “我打算给大哥去一封信。他身边肯定是有幕僚的。若是有谁忽然想要辞去养老了, 大哥可以让那人来教导你。”谢瑾华不敢真从谢大手里抢人才,不过他觉得大哥就算随便介绍个人都应该是靠谱的。
  柯祺赶紧摇了摇头。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谢瑾华以为柯祺是不愿意给自己惹麻烦,便说:“我见你刚刚言之有物, 便知你是一块璞玉,所以不能跟在我身边被耽误了。难道你要跟着我学一肚子的风花雪月?”他这话分明已经是在故意自贬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然而我如今有什么?哪里有资格劳烦谢大哥费心呢?”柯祺实话实说了。
  如果柯祺现在已有了功名,那么他还有一丝价值值得谢大去投资。可事实上,就算柯祺的科举之路能够一路顺利,他也只能在三年后去考秀才,而考秀才和考举人不能在同一年,于是又三年才能成为举人。这还是一路顺利的情况。如果不顺利呢,三年又三年,所以他身上真没有多少投资的价值。
  柯祺会这么想,倒不是因他对自己没信心。他只是替谢大站在了常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而且,还是那句话,在冲喜这件事上,柯祺觉得他和谢家已经各取所需过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甚至能算是合作愉快,但他不会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和谢家彻底绑在了一起。因为,他现在的身份太低了。
  合作,是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的。
  谢瑾华并没有想得这么深入,再次劝道:“可是,尽早拜师对你而言总是有好处的。再说,你如今才十四呢,又何必妄自菲薄?若是我把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悉数告知了大哥,他一定会高看你一眼的。”
  对于谢府来说,为柯祺请一位精通权谋的师父,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而对于柯祺来说,尽管他已经展露了自己在这方面的智慧,但如果有了一位老手引导,他会少走很多弯路从而能更进一步。
  “你该知道,我总是为你好的。”谢瑾华认真地说。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好像直直地入了柯祺的心里。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大哥不会觉得麻烦的。我们向来有分寸,大哥也是盼着我们好的。”谢瑾华又说。
  “我们”这个说法真是非常巧妙。尽管柯祺和谢瑾华相处得很好,但柯祺在进谢府时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于是他虽然在一方面把谢瑾华当成了是自己的朋友,却又在另一方面觉得谢瑾华和谢府才是一体的,而他是独自的。然而在这一刻,谢瑾华却对柯祺说“我们”,就好像他们成了一个整体。
  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太一样了。
  柯祺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茶已经渐渐凉了。他听见自己说:“那一切都随你安排吧。”
  谢瑾华原本只打算在崇灵寺中住上两三日,但有了世子和二公子的挽留,于是他们就一连住了五六日。其实在这之前,谢瑾华并未和世子有过太多的接触,然而他们却在这几天中迅速成为了棋友。
  世子是个很自恋的人,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个很有格调的人。
  试问,一个有格调的人又如何会去喜欢一个庸才呢?
  世子之所以能一直自恋,正是因为他确实很优秀啊。
  优秀的世子会下很优秀的围棋。他的棋风大开大合,要不是谢瑾华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习惯了自己和自己在脑海里用虚拟的棋盘下棋,也许谢瑾华根本不是世子的对手。用虚拟棋盘下棋的好处就是谢瑾华如今记忆力惊人,而且他经常能走一步就算到此后的无数步,于是就变成谢瑾华在虐世子了。
  世子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谢瑾华的棋力胜过他,反而为谢瑾华赢得了他的尊重。
  说句很现实的话,谢瑾华的庶子身份真的限制了很多东西。尽管他算是世子的舅舅,但如果他是个很平庸的人,那么世子会在大部分时间无视他而在小部分时间只保持基本的礼貌。而如果谢瑾华的品格有问题的话,那么世子肯定会彻底无视他了。只有谢瑾华既优秀又谦逊,人们才会高看他一眼。
  谢瑾华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谢府的权势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借来的一样,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要还了,只有他努力积攒的学识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而他之所以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他对谢府心有怨恨,恰恰相反,其实他对于自己的家是很有感情的。这一切不过是他身为庶子的自知之明而已。
  下棋是一件既耗费时间又耗费心力的活动。当谢瑾华和世子下棋时,柯祺就陪李旭玩。
  柯祺哄孩子时很有一手,毕竟他艰难地把哈士奇柯祐拉扯大了。在柯祐的事情上,柯祺和他的嫡母宋氏神交已久,他们两个其实比较有共同语言。李旭原本还努力装大人呢,很快就对着柯祺说孩子话了。当然,李旭毕竟是皇孙,就算会说孩子话,可不该让柯祺知道的东西,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你让我学暖暖那丫头?”李旭又把眼睛瞪圆了。
  柯祺发现李旭做这表情时很有几分谢瑾华的神韵。这不奇怪,李旭的眼睛估计是随了德郡王妃,而王妃是谢瑾华的姐姐,当然就有相似之处了。柯祺笑着说:“这就是战术!趁着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公子学着小郡主的样子对着他多撒撒娇,总不会让你吃亏了。他是皇上,却也是你爷爷,对不对?”
  李旭眨了眨眼睛。他做这个动作时也和谢瑾华很像,眨眼睛的速度都比一般人要慢一点。
  好像在故意彰显他们眼睫毛长似的!
  柯祺意味深长地说:“皇上已经有很多懂事的皇孙了,就缺个天天让他操心的混小子。”对于李旭来说,机会都已经摆在他面前了,他受了好大的委屈,等回到宫里后,正好就能对着皇爷爷诉苦了。
  “到底是我爷爷呢……其实皇爷爷也被那些天天盯着他的御史们烦得够呛了吧?只是御史杀不得,皇爷爷只能对着他们一忍再忍。我与他同命相怜一回,他更要怜惜我了。”李旭显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柯祺觉得李旭这孩子真是太讨喜了。不过,柯祺仍嘱咐李旭说:“刚刚说得这些到底是我的一家之言……”李旭到底要怎么做,不该是柯祺教他的,而是要站在整个德郡王府的立场上做出的最佳决议。
  李旭觉得柯祺太过小心了,说:“我该诵经去了。哎,一诵经就忍不住要打瞌睡,真是没办法。”
  柯祺之所以敢对李旭说这些话,是因为他首先已经因为谢瑾华的关系天然站在了李旭的立场上,还因为他并没有说别的,仅仅是教了李旭要如何去讨好家中长辈,这其实都能被归结为是“孩子话”。
  既然是孩子话,那就和政治无关了。
  既然是孩子话,那就和结党无关了。
  于是,谢瑾华和世子,柯祺和李旭,他们都算是相遇甚欢。
  李旭要在崇灵寺中待满三个月,世子身为他亲哥哥却不能真的陪他那么久。很快,世子就该回京了。应世子邀请,谢柯二人与他同路。回城的马车中,世子意犹未尽地拉着谢瑾华又厮杀了一盘棋。
  到了京城后,谢瑾华并没有回谢府,而是带着柯祺直接回了问草园。
  到家后的第一时间,谢瑾华就给谢大去了一封信。这信里未说柯祺的事,只说他们在崇灵寺中遇见了世子和二公子等等。谢瑾华把信封好,对柯祺说:“我忽然想起,马上就是端午了,我们肯定要回府中过端午的。你的事情,我到时候亲自和大哥说。”不亲自说,根本显不出谢瑾华对柯祺的重视啊。
  第二十七章
  谢瑾华把信递给厉阳, 厉阳道:“吕管事在外头等着,道是有事要汇报。”
  吕管事就是问草园中原班人马中的一位。谢瑾华把置办私产的事交给他去做了。
  吕管事办事能力不错, 然而谢瑾华这个主子颇为不靠谱,于是事情过去了好些天, 一直没有什么进展。这么说吧, 如果谢瑾华说“我要个庄子, 庄子有多大, 庄子每年需要有什么出息,庄子大约要位于什么位置”,那么吕管事很快就能给他把事情办好。偏偏谢瑾什么都不懂,他只有一句你看着办吧。
  而吕管事又不是长期跟在谢瑾华身边的, 对谢瑾华根本没有多了解,于是心里就十分惶恐。
  “你叫他进来吧。”谢瑾华说。
  厉阳出去后, 吕管事很快就进来了。他态度恭敬地将一张契书交给了谢瑾华, 这就是他这两天刚为谢瑾华买下来的铺子了。至于这铺子里日后要卖什么,还是保持原样,这全都要看谢瑾华的意思。
  谢瑾华见柯祺坐在一边似乎有些好奇的样子,就把契书递给了柯祺叫他也看看。
  柯祺一目十行地将契书上的字看完, 说:“竟然是北街上的铺子!”北街就相当于是王府井啊!
  “怎么?”谢瑾华问。
  “地段真好。只要稍稍用心经营下, 应该都不会亏损了。”柯祺说。
  “竟有这么好?莫不是借了大哥的面子吧?”谢瑾华狐疑地看向吕管事。
  吕管事忙说不是。庆阳侯府嫡长子的面子多精贵啊,怎么能够被用在这种小事上呢?能买下这个铺子其实是和谢三有了那么一点点关系。原来, 这铺子的旧主不是别人,恰好就是柯祺的嫡母宋氏。
  谢三帮了柯祐一回,柯家的铺子算是保住了。尽管整个过程对于谢三来说就是举手之劳, 但从人情往来的角度来说,柯家需要给谢三备一份谢礼吧?总不能叫谢三白白帮他们一回吧?那就是不感恩了。而宋氏见多了柯主簿做下的糟心事,她行事时越发讲究“有仇报仇,有恩也一定要报恩”这一点。
  这个谢礼也是有讲究的。太轻的拿不出手,太重的又没有。
  正巧柯祐阴差阳错之下知道了谢府的管事在采买铺子,于是就把契书送来了。当然,谢府也没有让宋氏吃亏,因为谢府是用高于市价两成的银子收购这间铺子的。之前礼部侍郎家的恶奴借主家的名义要拿下宋氏的铺子时,是恶意压低了价格,几乎就和白拿的一样了,且那位吴管事还贪墨了不少。
  宋氏原本准备的谢礼再加上这份契书就显得非常好看了。
  听吕管事说完了整件事情的经过,谢瑾华皱了皱眉头,说:“如此岂不是让孺人吃亏了?”宋氏是柯祺的嫡母,谢瑾华未曾见过她,没法坦荡地叫一声“母亲”,索性就用了宋氏身上的诰命来称呼她。
  谢瑾华又看向柯祺,说:“两家现为姻亲,平日有个往来都是正常的。想我三哥肯定不需要什么谢礼,孺人太客气了。这契书不如还回去吧?”他就算不懂生意上的事,也知道这样的旺铺是不该卖的。
  柯祺摇了摇头:“你不懂我嫡母的为人。”
  宋氏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她亲自送出手的东西,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谢三的举手之劳对于柯家来说是帮助巨大的。宋氏已经减少了很大的一笔损失,还免于和礼部侍郎家交恶。柯祺能够明白宋氏的想法。用个不如何恰当的比喻来说,穷人饿得快要死了,这时富人给了他一个馒头。虽然这馒头对于富人来说就是个举手之劳,难道穷人能够理直气壮地说“你富,所以你就该给我馒头”这样的话吗?
  “而且,你若是这回不收,她日后再遇到什么事,也是绝对不会求上门的。”柯祺又说,“嫡母平日虽待我并不亲热,但她绝对不会害我。她大约还怕我在侯府中难做吧。她是一位很坚韧刚强的女性。”
  谢瑾华叹了一口气:“但这铺子我却是收得烫手了。”
  “你真不必有什么负担。一来这铺子确实是用合理价格买下来的,二来谢三哥为柯家出了一回头,这消息能瞒得过谁去?想来日后都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人去打柯家的主意了。”柯祺笑着说,“你若是把铺子还了回去,到时候你心里是坦然了,可对于我嫡母来说,她该觉得烫手了。你就让她安心吧。”
  估计谢家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契书才能被送到了谢瑾华面前。
  铺子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柯祺转头又给柯祐写了封信,说他有事不该瞒着自己,虽然他能够理解柯祐不愿意叫自己难做的心,可是他难道又愿意看到自己的兄弟受欺负吗?如果柯祺在谢家的日子过得不好,他会恨柯主簿,但他不会迁怒到宋氏身上。而事实上他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那么柯祐也不必总觉得哪里对不起他。
  宋氏的铺子原本是做绸缎生意的,也兼卖成衣。宋氏是南方人,南方织业发达,南方的绸缎在北方向来卖得很好。谢瑾华接手了铺子后,他可以继续做绸缎生意,不过他心里似乎有了些别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