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这就是所谓的家族啊。
  柯祺一走神,棋盘上的僵局反而活了。他似乎又有了一点赢面。
  谢瑾华等着柯祺落子呢,柯祺却酸溜溜地说:“你写的礼单本身就是一份大礼了吧。”
  谢瑾华并未多想,只以为柯祺是在夸自己的字写得好,道:“二嫂不是这个意思……她寻我帮忙,肯定是想要在这些事情上提点我,好叫我们日后送礼时能有迹可循、不必抓瞎。柯弟,若你是女子,二嫂肯定要寻了你去帮忙,也好在这些事情上教导你。但现在,你为大哥看重,只能我勉力顶上了。”
  送礼这事固然可以交给心腹管事去办,但做主子的一定要能做到心中有数。庄氏这个做嫂子的真是非常尽心了,她肯定考虑到了一点,在夫夫俩的小家庭中,他们两人中必须要有一个是懂这个的。
  不过,庄氏有一点算错了,她以为柯祺跟着谢纯英身边,日后肯定是要主外的,那么谢瑾华便是主内的那个了。其实,柯祺完全能够内外一把抓,然后谢瑾华只用看看书、习习字、养养花草就好。
  柯祺一听这话,心里又高兴了,道:“二嫂果然心思缜密。”只要不是让谢瑾华纳妾就好。
  两人这一盘棋下得不像战争,反而像是一曲探戈。柯祺一直在梳理信息,想着今天有没有被遗漏的事,想着明天需要做什么事。而谢瑾华一直专注在棋盘上,终于把一盘千疮百孔的棋下成了和局。
  “不容易啊不容易。”谢瑾华摇着头把棋子捡回了棋盒里。
  柯祺好不要脸地说:“谁叫你一定要下和局的。”
  “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谢瑾华都气笑了。
  这一盘棋,其实两人都无所谓输赢,下成和局完全就是情趣了。
  柯祺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说:“思路果然更为清晰了,和你下棋确实能够得到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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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弟这是典型的恃宠而骄吧?”
  “啊,确实是我宠的。”
  第九十九章
  春节前祭祖时, 庆阳侯府开了祠堂。谢侯爷一笔一划把月饼的大名写进了族谱里。
  月饼的大名叫谢玉宁。名字是谢侯爷取的,但“宁”这一字真是叫谢纬满意极了。要是老侯爷想不开非要给头一个孙子起什么“玉树芝兰”的名字, 谢二哪怕碍于孝道不敢说什么,心里也一定很郁闷。
  谢二希望自己的孩子会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 但他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在别人的过分注意中。
  这大概就是一位父亲的矛盾吧。
  过年时很热闹。柯祺因为守孝, 再次错过了不少待客的机会。但谢府算是柯祺主场, 谢纯英只要在客厅的隐秘处设个屏风, 柯祺完全能够不动声色地坐在暗中观察客人。当然,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不多。毕竟这不够礼貌。只有当一些谢纯英想让柯祺特别注意的客人上门时,他才会把柯祺叫过去。
  正月里客人多。
  谢纯英有时候也会把谢瑾华叫过去。比起需要藏在暗处的柯祺,谢瑾华就正大光明多了。谢纯英面无表情地对客人们说:“这是我家的孩子, 年纪还小,书念得一般般吧, 字也写得一般般吧, 棋也下得一般般吧,总之都是一般般……胜在听话懂事,也十分勤勉。哦,这挂墙上的勤学说就是他写的。”
  客人们当然要很给面子地夸上几句:“哎呀, 没想到你还藏着一个这么好的弟弟!但你对他太严厉了!这字有某某大家的风范啊!若这样的字都只能算一般般, 那么我家的孩子就真是拿不出手了……”
  谢纯英脸上的表情更严肃了,说:“孩子经不起夸, 他今年才刚打算要下场一试,不比你家那几位公子,年纪轻轻已经是……”像大哥这种看上去非常正经的人, 他夸人时辞藻并不丰富,但特显真诚。
  客人肯定又要夸回来,一箩筐一箩筐的好词语用在了谢瑾华身上。谢瑾华是秋林书院的学生,消息灵通的又早知道他已经被慕老收为关门弟子,因此客人夸他时,确实都存着真心,并不显得虚伪。
  谢瑾华全程安静地坐在一边。
  其实谢瑾华不习惯这样的热情,他只好在心里一篇又一篇地背诵古文,显得非常乖巧。
  柯祺还见到了谢纯英的好基友,边家的二爷边仲英。他在大理寺任职。
  为什么说边二爷是谢大哥的好基友呢?因为,当谢大哥对着边二爷像对着其他人一样显摆谢瑾华时,边二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悠悠地说:“得了,我已经知道你家小四有多优秀了。你心里肯定特别地高兴吧?赶紧的,想笑就笑出来吧,想正经夸就使劲地正经夸吧,我就见不得你这虚伪的样儿!”
  听听这话!这要不是相爱相杀的好基友,敢说这样的大实话吗!
  值得一提的是,边二爷的年纪比谢纯英还要大一点,是庄氏的二舅舅。也就是说,从庄氏这边来算,边二爷也是谢纬的二舅舅。可边二爷偏偏一直和谢纯英平辈相交……这辈分就显得有一点乱了。
  这么看来,大哥果然是府里的大家长吧!
  谢二能娶庄氏过门,这门亲事肯定是大哥在背后推动的。亲爹也不过这样了!
  边二爷直接解了腰间的一块玉佩,送给谢瑾华,道:“你这孩子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继续保持,千万别学了你大哥那副好像谁都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臭样子。啧,我的宝贝花儿都被他吓得不开了。”
  边二爷是位爱伺弄花草的人,他的花房叫整个京城的人都惦记着。
  谢瑾华微笑着说:“待到春光明媚,花自然就开了。”所以,这种事情别推我大哥头上。
  边二爷看了看谢瑾华,又看了看谢纯英,最后对着谢纯英语气哀怨地说:“到底是亲兄弟,就欺负我一外人。”这要不是边二爷早早娶妻生子了,柯祺真怀疑他其实特别想要变成庆阳侯府中的“内人”。
  正月二十,皇上开笔设大朝。谢纯英这种吃皇粮的官员的春节假就结束了。
  谢纯英邀了三五平日里接触比较多、关系比较好的官员上酒楼吃饭。酒过三巡,他语焉不详地透露出了一个消息,只说自己趁着年假时把府里的人又清理了一遍,结果发现有一位幕僚身世造假了。
  这幕僚身世如何造得假,他又为何造假,谢纯英通通都没说。
  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因此只听谢纯英说了那么一点点就够了。当官的都习惯说话只说三分,剩下的随大家联想。这些人要是够谨慎,等到酒席散了之后,就该好好地去查一查自己府上的幕僚。
  但其实,谢纯英是说谎了。
  谢纯英身边的心腹都没有任何问题,倒是谢纬新招揽的管事中却有一两个身份可疑的。顺着这几个人往下摸,他们又隐隐触到了类似于后宅女子那样的一张网。于是,谢纯英赞同了柯祺的想法,觉得某些人的幕僚中也极有可能被前朝势力渗透了。他确实不便去查,就只好用这种方式提醒了大家。
  索性谢纯英根本没想要利用这一点做什么,这样的大公无私都是为了减少麻烦。
  这酒席上的三五人若是信谢纯英的提点,回去真好好地查了一遍,查不出什么也就算了,但若是真查出了什么,他们又有自己的知己好友,肯定要用此事提点自己的知己好友吧?而知己好友们又有知己好友。这么一来,等过上一段不短的时间,整个朝堂上的人都能把自己的心腹队伍清理一遍了。
  到那时,有谁发现了什么,又有谁是不是想要借刀杀人,这些事就和谢纯英通通没有关系了。
  一月底,童试中的第一试县试的考期定下来了,今年的考期设在了二月初十。县试的考试内容其实不难,但整个考试过程却非常麻烦。它不是一场考试,有时候考四场,有时候考五场,这由当年的考官自行决定。而每两场考试之间都有时间间隙,只有上一场考试成绩优异者才有资格参加下一场。
  二月还很冷。不,应该说是特别冷。
  此时的二月相当于是公历的一月,而现在又没有什么温室效应,早晨的温度还在零下呢。谢瑾华是特别怕冷的一个人,在家时总待在暖房里不出去,可现在却要去穿堂风呼呼吹的考场里待两天……谢瑾华吸了一口气,他就当是“吃得苦上苦,方为人上人”了,但柯祺却要比他这个当事人更为紧张。
  京中的科考棚座北朝南,虽然新朝元年时修过,可这也又过去十几年了,房舍都有些破旧。
  柯祺把考试需要的东西再次检查了一遍,衣服是加厚的,手炉里的炭是最好的,自带食物里准备了姜末和羊肉,若是谢瑾华觉得冷了,他就可以煮点姜汤和羊汤喝,这样身体就能从内部暖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柯祺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太机智了!
  若谢瑾华还是那个五谷不分的小少爷,他这几天就只能吃考场里发的粗粮饼和白开水。但谢瑾华在书院里已经锻炼出来了,如今会自己做点简单的吃食,他在考场里就能够吃一口叫自己满意的了。
  考生需要提前进场,柯祺将谢瑾华送到了考场外。
  考生排队入场时,排在谢瑾华前面的那位是个小胖墩。小胖墩由他亲爹、亲娘陪着,一家三口看上去像是一组俄罗斯套娃,胖墩他爹最胖,胖墩他娘次之,胖墩和他爹娘一比,竟然算是苗条的了。
  胖墩他爹嘱咐胖墩说:“儿啊,你要细心些,万不可大意啊……”
  柯祺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他也想以此嘱咐谢瑾华,千万不要大意失荆州了。但他转念一想,谢瑾华应该不会犯低级错误,他要是这么说,反而会加深谢瑾华心里的紧张,不如就让谢瑾华随便考吧!
  就在柯祺犹豫的这会儿功夫,谢瑾华开始嘱咐柯祺了,道:“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阿黄了,你这两日若是得空,就帮我回去看看它。”柯弟每回看到猫后都会变得特别活泼,说不定就能不焦躁了。
  胖墩他爹继续嘱咐胖墩说:“儿啊,爹在外头等你!等你考完,咱们就去忆仙楼定酒席吃!”
  柯祺凝神看着谢瑾华,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被抢了话头。谢瑾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柯弟,你这几日要听话,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我考完试很快就能回家。等我出来,别叫我觉出你竟然瘦了。”
  一旁的胖墩他爹还在说:“儿啊,在爹心里,你是最好的。”
  柯祺也要对谢瑾华说“等你凯旋归来”什么的,谢瑾华又想到了什么,连忙说:“柯弟,我给你布置的功课,你一定要好好完成。字也是要继续练的。大哥那边虽然事多,但你学业上依然不可放松呐。”
  胖墩他爹、他娘和胖墩都好奇地看着谢瑾华、柯祺这一对仿佛身份颠倒了的奇怪兄弟。
  “我……”柯祺刚开口说了一个字,考生们入场的时间就到了。
  谢瑾华接过柯祺手里的篮子,对着柯祺挥了挥手,很快就进了考场。他们得在入门处接受检验。因为是几个考生一起检验的,执勤的大兵不会给谁特别优待,唯恐叫人检举了。但他们也不会刻意折辱谁。因为就算是此时衣衫褴褛进了考场的学生,说不定过上十年、二十年他就能锦帽貂裘在身了。
  今上登基时曾大力整治过科举这一块。选拔人才的过程比前朝不知道公平多少了。只从这一点来说,前朝确实比不上今朝。前朝已经从根开始烂了,末帝再如何想要当好一个皇帝,这个王朝的腐朽却是非一场重大的革命而不能消除的。处处受制于人、受制于局势的末帝早就没有了天时地利人和。
  看着谢瑾华潇洒的背影,柯祺在寒风中欲哭无泪。什么都被谢瑾华抢着说了!他那些嘱咐的话,祝福的话,鼓励的话,抒情的话……一句都没能说出口!虽说谢瑾华心态这么好,确实是件好事吧。
  但我这一腔无处安放的父爱该怎么办!怎么办!
  第一百章
  在前朝时, 县试只用考一天。今上登基后,做了一些改革, 变成了三天。本来考生搜过身后就能开始考试了,但今朝对于作弊之事抓得非常严厉, 验身、正名、查履历就要耗去差不多半天的时间。
  京城的考场查得格外严。
  考生不光要提供具结(本县廪生具保)和亲供(曾祖父母, 祖父母, 父母三代存殁履历), 还要填写互结(同考场五位考生互相作保)。与此同时,考官们需仔细核对每位考生的体格、样貌特征。
  等到这些都弄完了,确保每位考生的身份都没有任何问题后,考生们才能排队入座位。
  到了这时, 考试还没有开始。
  考生们要起身向诸位考官致敬,向圣人画像致敬, 并一起聆听、背诵圣人的传世之言。这一通完了之后, 考生们刚坐下,又得站起来继续听礼部官员的讲话。一般被派到县试上来讲话的都是小官小吏,但他们讲话时代表的却是皇上,于是等大家一起恭敬听到最后, 还得朝着皇宫的方向跪拜一次。
  要是身体不好的人, 这么一套复杂的流程走下来,估计他已经没有体力考试了。
  谢瑾华是清晨时入场的, 等他拿到试卷正式开始考试时,都已经是下午了。此时并没有中饭的概念,所以要等到傍晚时, 考场才会提供吃食。这食物是最简单的杂粮饼,能充饥,味道却真是一般。
  谢瑾华没有急着答题。
  每个号舍里都已经点上了炉子,这炉子能供考生们取暖,还能供他们热些茶水。谢瑾华便先把羊汤煮上了。这羊汤本就是半成品,凝成了肉冻,此时只要往里面加点考场提供的热水,等它自行在炉子上煮开就可食用了。谢瑾华的考篮里还放着肉干和蔬菜干,还有一小撮一小撮按比例配好的调料。
  对了,柯祺连药丸子都给谢瑾华准备好了。
  中药的药丸子原本都很大颗,这样的药丸在搜身时肯定会被大兵们掰碎了检验。他们担心药丸中间会藏着小纸条。柯祺想到了这一点,就叫人把药丸搓成了很小的一粒粒,按种类分门别类地装好。
  若谢瑾华忽然觉得胃不舒服了,或受风着凉了,或情绪太紧张了……他都有药丸能够吞服。
  谢瑾华笑着摇了摇头,喃喃地说:“真是……我不过是要在号舍内住两个晚上而已,柯弟竟将东西准备得如此齐全,倒像是我要出远门了似的。难为柯弟有巧思妙想,每样东西用起来时都如此方便。”
  明明要参加考试的是谢瑾华,紧张的却是柯祺。
  在考前的那几天中,柯祺时不时就会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原地转两圈。他总是担心考棚里的环境不好,担心谢瑾华夜间睡觉时会被冻醒,担心他在食物上会不习惯,担心他没出考场就生病了。
  明明在别的事情上那么沉得住气,在和谢瑾华相关的事上,他却不由自主地焦虑了。
  所以,谢瑾华真不担心自己,却担心自己出考场时会见到一个憔悴万分的柯祺。
  别人要是如此犯蠢,谢瑾华一定会怀疑他脑子错乱了。可柯祺表现得关心则乱,谢瑾华却觉得受用……很好,他这样傻乎乎的表现竟成功激起了我心底那种疑似老父亲般的感情。谢瑾华如此想到。
  老怀甚慰啊。
  谢瑾华把小手炉放在怀里,不紧不慢地展开了卷子。
  入场之前排在谢瑾华前面的那个小胖墩姓于,叫于志。他的鼻子特别灵,比常人都灵!按说谢瑾华煮汤时盖着锅盖,虽然确实有点味道,但影响并不大。可坐在谢瑾华左前方的于志却馋得受不了。
  真香啊……
  于志忍不住喝了一口白开水,咽下了口中的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