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不妨!”小阿里既然敢主动请缨,心里就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些可能存在的疏忽。“在上一仗之前,我几乎没在您身边露过面。军中见到我的人不多。而我带来参战的那些本乡士卒,由于见机得快,战斗中只跑丢了二十几个,估计未必被唐军俘虏。况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唐人转道向北,从小勃律那边绕一个大圈子,不可能将俘虏都押着跟大队走。我估计,他们顶多带一两百名俘虏做阵前喊话之用,其余都会直接押往疏勒那边。如此一来,我被认出真实身份的机会就更少了。等出发时,我再稍作打扮,基本上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嗯------!”艾凯拉木长声沉吟,基本上认同了小阿里的解释。但心里却依旧觉得有些七上八下,皱了皱眉头,再度说道:“小心些总是没坏处。指派给你的侍卫,我尽量从迦不罗城原本的守军中挑选。此外,跟唐人打交道时的说辞你也斟酌些,千万别露出什么破绽来!”
  “我已经想过了!”小阿里笑着点头,“我就说咱们大食国新王即位后,立刻就下令停止了东征。而你恰恰没来得及接到命令,就跟上国军队起了冲突。两军交战的时候,我正在匆匆忙忙往这边赶路,遗憾的是,依旧没来得及制止你对天朝上国的冒犯。而因为通往健驮罗的道路又被你下令阻断,我才不得不向被绕路,前往小勃律……”
  “如此,刚好与唐军碰了个头对头!” 圣战嘠嗞统领阿木尔快速补充了一句,替小阿里彻底将谎话编圆满。
  几个核心人物又反复探讨了数遍,确定整个计划都已经天衣无缝,便分头开始准备起来。当晚,艾凯拉木命人吹响号角,将各级官佐将领不论职位高低,全部召集到都督府中商讨“军务”。随后拿出已经准备好的,向监国重臣曼苏尔表示效忠的信,命令将领们依序在上面签字画押。有人稍微表示反对之意,立刻就被事先埋伏在大厅外的重装武士拖出去,一刀砍死了事!十几个血淋淋的脑袋瓜子丢在了地上,本来对此不服的,也只好认命。纷纷走上前来,在那份足以令全家老小陷入万劫不复的文件后写下自己的名姓。
  随即,艾凯拉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众宣布要重新整军。将原来的圣战嘎嗞、志愿者、仆从兵和各伊马木所部私军全部打散原有建制,完全按照自己身边近卫军的模式重编。至于军中将领,理所当然地就选了刚才签字时最积极主动的那些人。
  此举纯属无师自通,却令圣战嘠嗞统领阿木尔,志愿者统领加里卜等人对他愈发佩服。捎带着军中的命令传达,也因为减少了若干中间环节,重新变得畅通无阻。待到调整结束,这伙残兵败将彻底改头换面,死气沉沉状态背后,居然重新焕发出了一丝隐隐的生机来。
  当然,始做甬者艾凯拉木也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为了保密加保命的权宜之计,居然会起到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效果。心中对到底应该如何组建一支强军的问题,也终于有了些许儿明悟。这丝明悟在日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曾经多次成为他救命的秘宝。甚至使得他在大食国与西方世界的血腥争斗当中,屡屡大展神威。最终成就了一代名将的美誉。
  陪着艾凯拉木理顺了军中关系之后,小阿里在迦不罗城中又刻意逗留了数日。计算时间,估计着唐军已经快进入小勃律国境了,便带了礼物和一干护卫,扮作使者的模样,遥遥地向唐军可能行走的路线迎了过去。
  小勃律地处葱岭之南,是连接河中诸国与安西四镇的重要节点之一。同时还是吐蕃大军走下高原的重要通道。其国原本为大唐藩属,但上上任国主苏失利却目光短浅,为了迎娶吐蕃公主而与大唐交恶。导致葱岭西北的二十多小国,同时失去跟大唐的联系,不得不暂且向吐蕃臣服。
  随后几任安西节度使,都把铲除小勃律视为对自己用兵能力的重要考验。然而在吐蕃人和大食人的联手支持下,小勃律居然凭借着多山地貌,硬是跟安西军周旋了数年。直到天宝四年,高仙芝亲自带领一万精锐夜渡喷赤河,飞夺关口重镇连云堡,才彻底将这个首鼠两端的弹丸之国制服。吐蕃公主和小勃律王被送到长安享福,整个国度彻底被唐军踩在了脚下。
  事后,李林甫虽然为了显示宗主国风范,替小勃律国选了新王。然而该国的众部落长却都被安西军打怕了,再也不敢起什么二心。此番听闻安西军要借道经过,居然提前半个多月就准备了酒水干肉,皮裘帐篷,日日等在路边,恭候王师的到来。
  举国上下对大唐的态度如此恭敬,从西方来的小阿里等人,当然不可能受到什么礼遇。才过了雪山脚,就被小勃律的部落牧人们捉住,连人带礼物捆成了一堆,丢在数十辆牛车上送往唐军大营。
  经过了一番长途跋涉,唐军也很疲惫。所以封常清不得不暂带领麾下将士在小勃律国都孽多城盘恒几日,以做休整。正计算着从现在到下雪之前的这段时间,够不够将迦不罗城拿下来呢,随军判官岑参突然入内来报,说小勃律的埃尔加酋长抓到了一伙大食细作,想要亲自献给安西军主帅,以求换取一些赏赐。(注1)
  “这埃尔加,还是死性不改!”封常清对部落酋长的秉性非常熟悉,抬头看了岑参一眼,笑着说道。“找军需官拿二百斤茶叶给他,打发他走。就说我最近头疼,没精神见他!”
  话音未落,旁边已经有人哑着嗓子,女声女气地“点醒”道:“封节度这样做,恐怕会伤了这些化外赤子对大唐的仰慕之心吧!”
  不用看,封常清就知道说话的人是刚刚赶来与自己分功的监军大人边令诚,笑了笑,低声解释道:“边大人有所不知,这些部落酋长,经常抓一些过往商户,冒充别国细作来骗取赏赐。两军正在交战之机,即便派遣细作探听军情,也是分散开,悄悄地向对方靠近,谁会弄一大伙人,明目张胆地送上门来给你捉?”
  “那可未必!”边令诚撇了撇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封节度没听说过么,兵法曾经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虚虚实实之间,便是用兵的王道!大食人主帅想必也是个行伍多年的,知道派遣细作容易被识破,索性明目张胆扮作商人过来……”
  封常清知道此人跟自己纠缠不清,无非是想于接下来战果中多分一杯羹,于是便笑了笑,低声打断了他的啰嗦,“边大人的话的确有道理。这样吧,。岑判官,你先去审问一下,弄清楚了那些细作的来历,咱们再做计较!”
  “诺!”岑参拱手施礼。却没有立刻退下,而是犹豫着,低声补充道:“不如我把俘虏中带头的那个押上来,由节度大人亲自审问。以免底下人疏忽了,耽误了什么重要军情!”
  说着话,悄悄地用手指在衣袖中向旁边指了指,暗示封常清小心边令诚再找麻烦。
  封常清见此,知道刚才自己的决定可能是太仓促了。笑了笑,低声补充到,“也好,你就去把人给提上来吧。老夫正需要问问大食那边的反应。敢在两军交战之时还穿越葱岭的,想必有几分胆色。但愿他心思放聪明些,别惹老夫心烦!”
  岑参拱了拱手,领命离去。不多时,便亲自押了一名中等身材,面色白净,气度十分沉稳的年青人走了进来。边令诚一见此人,立刻意识到刚才自己信口胡诌,居然给蒙到点子上了。高兴得抬头纹都开了花,用手一拍桌案,大声喝道:“哪来的奸细,赶紧给咱家如实招来。看在你还年青的份上,咱家也许会做主,让封节度给你一条活路!”
  大食国素来也有蓄养太监的习惯。作为世袭贵胄,小阿里单从声音中,就推断出眼前这个色厉内荏的家伙肯定不是什么真正的男人。再联想到自己所了解的安西军结构,瞬间对形势做出了最佳判断。用力挣扎了几下,不卑不亢地用唐言吼了回去:“莫非所谓的礼仪之邦,就是这么对待别国使节的么?我赶了几千里路,就为了替吾王向天朝皇帝陛下表达忠顺之意。没想到不但途中遇见的部落酋长毫无教养,连安西军主帅也是如此粗鄙!还说什么天朝上国呢,呸,恐怕连高原上的剥皮族都有所不如!”
  注1:孽多城,今巴基斯坦的吉尔吉特。
  第四章 社鼠 (四 上)
  第四章 社鼠 (四 上)
  “大胆——”边令诚气得脸色煞白,拍打的面前矮几厉声咆哮。“区区一个化外蛮夷,居然也敢对我大唐的礼仪品头论足。绑你的是小勃律的埃尔加头人,关我大唐什么事情?况且你说你是使者,有什么凭据?!”
  这句话表面上显得非常得体,实际上,已经等于变相承认对方有使节身份的可能了。封常清闻听,赶紧开口说道,“边大人,战事还没分出胜负来,没必要跟他啰嗦。依封某之见,不如将他先关起来,其他的事情日后再慢慢计较也不为迟!”
  “咱们两个责任分明。打仗是你封节度的事情,咱家不会干涉。可这言语里看不起我大唐,咱家自当争出个是非曲直来!” 边令诚根本不给别人插嘴机会,一句责任分明,就把封常清给挡了回去。
  小阿里见此,心中愈发欢喜。暗道本以为需要前往长安,才能买通几个大唐权臣,把颓势挽回来。照今天这模样,恐怕不用走得那么远就已经能有所斩获了。故而,又笑了笑,朗声说道:“凭据自然是有的,只是需要做得了主的人看。否则,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贪图我给大唐皇帝的供礼,故意套我的话!”
  一听到“供礼”二字,边令诚的眼神立刻咄咄冒出两道精光。抢在封常清开口之前,大声命令,“没眼睛的笨蛋!咱家就是监军边令诚,坐在你对面的,就是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这回领兵的,主要便是我们二人。来人,先给他松绑。别让这个蛮夷有机会说嘴。万马军中,咱家料他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诺!”众卫士齐声答应,却将目光都转向的封常清。封常清不想跟这个皇帝身边的人闹得太僵,懒懒地挥了挥手,低声道:“给他松绑吧。别耽误监军大要替天子抚慰蛮夷!”
  众卫士依照命令上前,将冒牌使者小阿里身上的绳索割断。小阿里先是活动了活动被绑得发木的肢体,然后重新跪倒在地,向封常清、边令诚二人叩头,顺手举起一个不知道从身上哪个角落摸出来的白色指环,大声说道:“大食国使者阿里?阿迪,叩见两位上国将军。”
  “把戒指拿来我看!”边令诚一眼就认出那指环是上等的象牙所雕刻,大声命令。
  左右无奈,只好上前接过戒指。边令诚一边握在手里细细把玩,一边笑着点评道,“看这做工,倒的确是麦加那边的风格。你既然自称是使者,身上至少还应带着国书吧?”
  “国书与供礼,都被小勃律的埃尔加头人给截获了。国书被当做废纸丢在了牛车上,供礼他们贪污了一大半儿,另外一小半儿跟我一道送进了贵军大营!”
  “大胆!”边令诚心疼得直咬牙,“把埃尔加给我抓回来。他居然敢扣留给陛下的供礼,真是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封常清不忍见他继续丢人现眼,笑了笑,低声道:“监军大人没必要跟一个部落头人较真儿。让他把供礼如数吐出来就是了。这些部落头人,没全部吞下,然后杀人灭口,已经很不容易了!”随即,用眼睛狠狠瞪向小阿里,“国书的事情,我一会儿派人去找。你先说说,你负有什么具体使命!”
  小阿里被封常清刀子般的目光吓得一哆嗦,立刻以头抢地,哭喊道:“下国使者阿里?阿迪,奉新国主之命,前来向大唐天可汗告哀。下国老国主,天可汗的忠实仆人阿布,已经薨了!请天可汗念在阿布国王昔日忠心耿耿的份上,示下我国所犯罪名,以便新国主曼苏儿痛改前非,永不再犯!”
  闻听此言,不仅边令诚被忽悠得五迷三道,封常清也为之一愣,“告哀,你家国主阿布已经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在这边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听说过。”
  “弊国虽小,疆域也有数千里之阔。国都发生的事情,传到天朝上国这边,至少也得三、五个月。况且因为奸臣当道,弊国新主不得不暂时对外封锁消息。所以,元帅大人毫不知情,也是自然!”小阿里又磕了个头,泪流满面。
  他的唐言说得甚好,每一句都文绉绉的,表现出极其良好的教养。边令诚见此,对其使者的身份便相信了七分以上,只是本着谨慎起见,笑着问道:“使者节哀。生老病死,乃人生必然的事情。可既然大食国已经面临国丧,为何不见军中有所志哀表示。为何你等还敢主动冒犯我大唐天威。为何你在战前不露面,打了败仗之后,就立刻冒出来了?”
  他自以为问得足够高明,谁料句句都没出对方的事先准备范围之内。当即,小阿里清了清嗓子,将与艾凯拉木等人反复演练过数遍的说辞,不紧不慢地“背诵”了出来,同时还没忘了装出十分委屈悲伤的模样,将一个弱国使节为了国家命运在强梁面前不得不忍辱负重的模样演绎得惟妙惟肖。
  被人家口口声声天朝上国,天朝上国的叫着,边令诚从来不知道愧疚为何物的心脏,居然慢慢抽紧了起来。不待小阿里把全套把戏做足完,便急不可耐地叹息着回应,“咱家虽然未曾闻听阿布之名,但他当年能以一己之力重塑大食,想必也是一代雄主。却没料到,这么早就逝去了。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可惜!贵使先下去休息吧,停战的事情,待咱家与封节度商议一下,再给你答复!”
  说罢,也不像封常清请示,挥挥手,命令左右领使节下去休息,仔细伺候着,莫丢了大唐天朝的脸面。
  有外人在前,封常清不愿意暴露出安西军内部的矛盾,因此对边令诚的跋扈一忍再忍。好不容易盼到对方把“大食使者”送走了,立刻轻轻咳嗽了几声,正色说道:“此人说话时目光里精光四射,显然是满口的谎言。咱们若是被他的谎话给骗住了,岂不是要全西域的小国都看了笑话去!”
  “恐怕,他未必是说谎吧!”边令诚意味深长地看了封常清一眼,仿佛猜出了对方的心思般。“封帅急着为大唐开疆拓土,立意甚好。然而古语有云,伐丧乃不祥之兵。不祥,则天必弃之。我大唐乃礼仪之邦,万国之表率。岂可在这种大是大非方面授人以口实?!”(注1)
  “大是大非?!”封常清说话的声音陡然升高,“他大食人趁我大唐内乱,染指西域之时,可曾问过什么礼仪?什么不祥?在这四战之地,兵力便是道义!哪有看到便宜就占,吃了亏立刻讲究什么上古礼仪的狗屁说头?况且他大食国,有什么资格跟我大唐讲什么华夏礼仪?”
  “可他毕竟是前来朝觐陛下的,我等不可自作主张!”看见封常清发怒,边令诚反倒不着急了,笑了笑,继续纠缠。
  听对方抬出皇帝做挡箭牌,封常清也只好再度将语气放软,“什么狗屁使者,监军不要上了他的当才好。依封某之见,他顶多是个犒师的玄皋!否则,怎么会早也不来,晚也不来,我军刚刚取道小勃律,就立刻迎面赶上来了!”
  “即便是犒师的玄皋,也表明了,此刻大食国上下,已经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封帅再贪功冒进,恐怕得不到任何好处吧!”
  大凡奸佞之辈,口齿方面都远比常人便给。因为其平素的心思,便都放在了这里,而不是如何把事情做好方面。封常清是个武将,本来就不善与人争论。很快,便被边令诚前一句《左传》,后一句《国语》,引经据典地给驳得体无完肤。气愤不过,只得一拍作案,厉声喝道:“封某不管他上下齐不齐心。我安西军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断没有因为别人几乎不找边际的话,就停下来的道理!”
  “如此,边某就只好对不起封节度了!”边令诚拱了拱手,冷笑着威胁。
  “随便。封某等着你弹劾便是!”封常清也不示弱,撇了撇嘴,不屑地回应。
  看到封常清不受威胁,边令诚立刻恼羞成怒,站起来,大声断喝:“封节度莫非想拥兵自重不成?此地距离京师有数千里路,待京师的圣旨下来,想必你已经在山外给自己打下了一片若大的天地了。呵呵,这番计较,倒也用得巧妙!只可惜,咱家既然身为监军,就算拼上老命,也得替陛下看好了这支精锐!”
  “这个帽子,想扣到封某头上却难!”封常清也气得长身而起,“带封某拿下了迦不罗城,自然会向朝廷请罪”
  “那可由不得你!监军监军,管不住队伍的指向,要监军作甚!”边令诚从桌案后绕下来,气鼓鼓地挡在了封常清面前。
  自打夫蒙临察为安西主帅时,他便奉旨监军,因此在安西军中倒也积累了不少人脉。几个随侍在中军内的文职官员担心冲突起来,遭受池鱼之殃,赶紧放下手中公务,抢上前劝阻道:“节度大人暂且息怒。监军大人也不要发火。不就是如何处置一个下国使节么?两位犯不着如此较真儿。不如先找几个俘虏去认认,此人会不会假冒的。如果俘虏们认得他,想必他刚才的话全是信口开河。如果俘虏认不出他来,再重新计较,也不为迟!”
  边令诚本来就是强撑着跟封常清硬顶,有了台阶,立刻借机向下。“咱家也不是一味的固执,只是涉及到天朝的颜面,不得不小心些!”
  “哼!”封常清也不想被人看了笑话,甩了下衣袖,算是答应了幕僚们的请求。
  作为节度府判官,这种跑腿的事情岑参自然要出面。为了替封常清争气,他特意将随军的俘虏们全点了出来,事先告诉清楚了,如果有谁能戳破假冒使者的身份,立刻放其回家,并且给予路费和重赏。然而令他非常失望的是,二百余名随军俘虏中,居然没有一个人戳破大食使者的真身。倒是使者的衣服和打扮上,进一步确认了他的确血脉高贵,有可能与王室走得很近。
  岑参无奈,只好悻悻然回中军缴令。边令诚的气焰立刻又受到了鼓舞,大笑三声,冲着封常清说道:“咱家就觉得么?此子像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区区一个商人,怎可能有如此雍容华贵气度。沐猴而冠,怎么着也装不像啊!封节度以为,是也不是?”
  封常清出身寒微,做到了一方节度之后,气质却依旧保留着当年的质朴。故而总是被一些人在背地里耻笑。此刻受到了边令诚的当面挖苦,不觉面红过耳。眉头一竖,沉声道:“监军说他是使者,自然越找,证据越足。封某却知道,战机已经耽误不得。你弹劾封某也好,捏造罪名告封某的黑状也罢,弟兄们西进的脚步,却不能就此停顿下来。否则,一旦军心受到打击,再聚集起来,可就难了”
  “是么,那何不把将士们都招来,问问他们愿意随你冒险西进。还是更愿意顾全大局!”边令诚自觉占了上风,冷笑着提议。
  这倒也是个解决办法,特别是在主帅和监军意见不能统一的情况下。否则,封常清即便强行领兵出战,边令诚凭着监军的身份,在粮草辎重上给他做一些手脚,也足以毁掉整个安西大军。
  顾虑到这些,封常清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道:“就依照监军之意吧。如果弟兄们都已经不愿意继续西进的话,今年就把战线止于此。待到明年开春,想必朝廷那边,也能有了具体指示。到那时,封某领兵西进,希望监军大人能替封某看好粮道,别让宵小之辈趁机生事才好!”
  “是啊,都是一心为国,咱们两个何必呢?!!”终于逼得封常清向自己让步,边令诚得意洋洋。监军么,自然要替天子监督整个军队了!哼,杀了咱家的侄儿,还想着咱家全心全意配合你,哼哼……
  他咧嘴冷笑,两眼中射出一道阴寒。
  注1:伐丧不祥,出自《左传》。不祥则天弃,出自《国语》。唐代太监都很有文化,只可惜如当今某些专家一样,学问全没用到正地方。
  第四章 社鼠 (四 下)
  第四章 社鼠 (四 下)
  封常清心思慎密,当然能猜到边令诚在故意扯自己后腿。然而对方所作所为都在监军的职权范围内,所以他尽管心中恼怒,却无可奈何。只希望对方那句彼此都是一心为国里边,多少有两成为真。待明白了自己在刻意容让之后,再看到将士们高昂士气,能够把个人恩怨先放一放。
  亲卫们敲响了聚将鼓,须臾,所有核心将领赶到中军帐内。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先耐着性子将大食使者的来意及其身份上目前存在的疑点一一剖析,然后叹了口气,笑着道:“边监军以为,伐丧不祥,所以劝本节度就此罢兵。然而战机稍纵即逝,本节度却以为,无论使者身份是真是假,大食狼主是死是活,这场仗,一定要打出个高低上下来,才能彻底保证西域的平安。我们二人现在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所以把大伙叫到这里,共同商量。说说吧,你等对此有何看法!”
  “嗯,说说吧。畅所欲言。毕竟涉及到整个安西军的进退。不能只由一个人独断专行”边令诚接过封常清的话头,阴声怪调地补充。
  话音刚落,斥候统领段秀实已经昂然出列,向上微微一拱手,大声回应:“这还用问么?当然是打到大食人心服口服了。段某虽不知兵,却也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哼哼,以段将军之见,朝廷的颜面就可以弃之不顾了?”边令诚见段秀实居然敢不支持自己,立刻沉了脸色,冷冷地追问。
  “不敢!”段秀实笑着拱手,“段某是个粗人,只觉得打得别国兵将落荒而逃最涨大唐颜面。却没听说挨了打不还手,反而能赚到面子的。”
  这话说得可就有点重了,边令诚登时勃然大怒,“你区区一个折冲府果毅,居然也敢替朝廷做主。要知道大食使者可是来向陛下告哀的,不是向你段将军,也不是向我边某人!”
  “段某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段秀实根本不买他的帐,笑了笑,朗声补充,“此刻大食人已经成惊弓之鸟,我安西大军只需绕过雪山,千里之地唾手可得。如果拖延到朝廷的正式决断下来,恐怕大食人早就缓过劲儿了。到那时,一方士气已衰,一方以逸待劳,胜负很难预料。”
  “的确如此!”
  “段将军说得有道理!”其他各级将领互相看了看,小声在底下交流。
  感觉到自己势弱,边令诚立刻向平素几个跟自己走得比较近的将领使眼色,命众人出头来围攻段秀实。只是这个任务实在有些过于艰难,几个平素紧抱边监军大腿的将领们互相拿眼神推让来推让去,最后,只有掌管辎重的将军毕思琛硬着头皮站出来说道:“段将军其实有所不知,我军虽然曾经大获全胜,但弩箭、军粮等物也消耗甚巨。眼下通往迦不罗城的道路又被敌军用巨石乱木给塞死了,只能从小勃律这边绕行。而这边的道路情况大伙也都知道,除了断崖就是绝壁,弟兄们相互搀扶着倒也勉强走得。粮车、辎重车却很难上得来。即便强令民壮肩扛手推,十亭之中,也要损失三、四亭。能支持大军到此地,已经是竭尽全力。再往前边,就是积年不化的雪山,恐怕把民壮们都累死掉,也满足不了军中所需了!”
  “这话早怎么没听你说过?”段秀实瞪了他一眼,低声质问。
  “对啊,早怎么没听你说过此事。周某记得当初封节度问你粮草辎重能否接济得上时,你还信誓旦旦地拍过胸脯!” 怀化将军周啸风也走出队列,笑着质问。
  “这…..” 毕思琛登时语塞。当初封常清向他询问粮草辎重问题时,边令诚不在场,他当然没胆子说自己无法完成任务。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想改口却也艰难。正惭愧间,掌管征发民役的行官王滔整了整衣甲,主动出列替死党打圆场,“诸位将军有所不知,当初毕将军以为,小勃律国已经按照高仙芝大将军的命令,重新休整了到疏勒的官道,所以才做出了错误判断。然而谁料小勃律国军民性子懒惰,已经休整了好几年的官道,居然连一半都没有完成。他不敢隐瞒实际情况,耽误军机,故而才如实禀告!”
  小勃律当年背叛大唐投靠吐蕃,的确将通往疏勒的官道桥梁尽数毁去。高仙芝重新征服此地后,曾经勒令当地军民重修官道。然而放在大唐也就是半年便能完工的事情,放在小勃律却要耗上好几年。一则该国人口稀少,难以调集足够的民夫。二来也是该国民性散漫,干一天活要歇息大半天。这些都为安西将领众所周知,平素还屡屡拿来当做笑话讲。所以行官王滔拿此出来说事儿,大伙也难以反驳得了。
  眼看着支持出征和支持战斗就此为止的将领势均力敌,边令诚不觉心中得意。冲着右威卫将军李嗣业点点手,笑着问道,“李将军,你最老成持重,你以为如此情况下,我军该做如何打算?”
  右威卫将军李嗣业勇冠三军,为人处事却非常圆润,知道边令诚这种小人得罪不得。而节度使封常清既然召集大伙公议,想必也生了忍让的心思。因此便笑着拱了拱手,低声回应道:“李某不过一个厮杀汉罢了,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监军大人不必问我,你和节度使两个拿出个章程,李某不折不扣照着执行便是!”
  “对啊,对啊。我等不过是武夫尔。打仗在行,运筹帷幄,便差了些!”站在李嗣业附近的其他几名年纪较大的武将也拱拱手,低声符合。
  他们都是凭资格熬出头的老将,对权力斗争的风险领会极深。边令诚这厮虽然贪婪卑鄙,不学无术,背后却站着黎敬仁、林昭隐、尹凤翔、韩庄、郭全、高力士等一干内宦,隐然已经自成一派势力,号称小内朝,无论如何得罪不得。至于封常清,虽为大伙的顶头上司,位高权重。却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再军纪方面不犯在他手上,就不用担心他秋后算账。
  边令诚见此,心中愈发感到高兴,四下看了看,发现钦差薛景仙也在场,想拉他做同党,便笑着问道:“这不是薛大人么?咱家边令诚,可是仰慕大人你多时了。可惜留守疏勒的那帮小子不会办事儿,居然面都没让咱家跟大人见上一个,就让大人赶到了前线来!”
  此人的嗓子又尖又细,听起来就像拿着石头刮锅底。薛景仙强忍心头不适,先向封常清投过去歉意的一瞥,然后笑着拱手,“见过封节度,见过边监军。薛某本来早就该回去了。难得亲眼目睹我大唐军威,所以不嫌自己身手差,厚着脸皮跟了过来。只想着再过一回眼瘾,也好回京师去跟同僚卖弄!”
  “哪敢,哪敢。您可是代表着朝廷威仪啊!”边令诚丝毫不在乎薛景仙话里的疏远之意,继续笑着跟对方套近乎,“您是进士出身,饱读诗书。依照您之见,这仗咱们是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呢”
  薛景仙不辞辛苦跟着大军来到小勃律,一则是为了继续跟安西众将加深彼此之间的关系,二来也是为了再多捞些功劳。眼看着两项目标都快要达成了,半道却杀出了个太监来。故而心中对边令诚很是不满。但是他又没勇气与此人硬抗,便笑了笑,低声敷衍道:“薛某一介书生,哪里懂军国大事。还是让懂得打仗的人做决策好,薛某在旁边只管摇旗呐喊便是!”
  此语已经隐隐有倾向继续出征之意了,边令诚硬是装作听不出来。笑了笑,自顾说道,“咱家也是觉得,兵凶战危,一切都需要慎重。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今连个使者的身份都弄不明白,怎地就知道大食人不是在迦不罗那边摆好了陷阱,等着咱们往里边跳呢?要知道,当年怛罗斯之战,咱家起初也是不赞成的。只可惜高节度被眼前小胜冲昏了头,硬是不听咱家劝阻…..”
  “既然如此,我军何不先遣一支兵马绕过雪山,探探敌方虚实!总好过在这里坐而论道!”实在对众人的表现有些失望,中郎将王洵想了想,出列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