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8)
  这是一个附加条件。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抢占了末位、确保之前所有人的愿望不出问题后,才肯谨慎地许下自己的愿望。
  他虽然年轻,已经先后从哥哥和虞退思的死亡上,习得了沉稳和盘算。
  陈夙峰盘腿坐在地上,交握着汗津津的双手,充满希望地酝酿着自己的愿望。
  要怎么才能完整无缺地带回哥哥?
  高维人是否拥有哥哥还活着时的存档呢?
  谁想,外界久久没有传来任何声息。
  久到让陈夙峰抬起头来,满怀诧异地看向了封闭的四面墙壁。
  外面发生了什么了?
  麦丁森为什么不说话?
  此时的麦丁森先生,面对着许愿台上仅剩的两根蜡烛,伫立良久,不发一言。
  他的左手搭在台面上,一敲一敲,震得桌上的瘦弱的灯火摇落。
  两根蜡烛眼看就要燃到尽头。
  李银航被他的小动作看得无端火大:干什么呢?
  可她强制按捺下了心中的躁郁,并不想打扰麦丁森先生的思考进程。
  他要复活他的一双子女。
  这在《猴爪》的故事里,也是相当困难的。
  谁也不能保证高维人跨越时空,为他带回来的是怎样的一双儿女。
  麦丁森先生有权进行深思熟虑。
  可等着等着,李银航又觉得不对劲了。
  她之前许的愿望,也包括了死人复生的内容。
  尽管不算尽善尽美,但再怎么说,也能有一点参考价值吧?
  他用得着思考这么久吗?
  李银航往空气泡的方向靠近了几步,踮脚张望。
  情况未明,她也没有在第一时间轻举妄动。
  他们之所以在许愿完毕后,第一时间内离开空气泡,就是怕自己的某个动作过大,掀起一点风,不慎吹熄了自己或是旁人的蜡烛,导致自己的愿望全盘作废。
  再说,他的心愿可是复活自己的儿女,这难得的机会,他们如果过分催促,未免不近人情。
  可蜡烛的燃烧时间毕竟有限。
  如果他这样延宕下去,陈夙峰又该怎么许愿?
  李银航替他焦躁万分时,等候室内的陈夙峰早已起身。
  他判断了许愿台的方位,抚摸着朝向许愿台的那面墙壁,试图寻出那扇隐形的门和墙壁的接缝。
  陈夙峰知道这是无用功。
  但他可以通过这样的动作,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良久过后,麦丁森终于开口了。
  有些奇怪的是,明明精通中文的他,是用拉丁语许的愿。
  不过这也不算特别奇特。
  人在要精确表达时,往往是会采用自己更熟悉的语言的。
  若是换高中时的叛逆版陈夙峰,连英语都常年在及格线上下徘徊的他,必然如闻天书。
  然而,和虞退思住到一起后,为了生活,他必须要以五花八门的方式挣钱。
  可巧,陈夙峰在网上接过人工翻译的单子,曾尝试自学过一段时间的拉丁语。
  因为每篇拉丁语单子的单位价格更高。
  陈夙峰的拉丁语水平其实非常一般,顶多停留在勉强看懂和勉强能听。
  可是,陈夙峰听出,麦丁森先生的表达也非常初级。
  这并不是他擅长的语言啊。
  他有口难言,只能凝神细听,拾起早被自己荒废了一段时日的拉丁语记忆。
  不大娴熟地报出一长串的前提后,麦丁森吸了一口长气。
  我的愿望是李小姐的愿望的延伸
  这句话,他是用英语讲的。
  但正式许愿的内容,他还是用了拉丁语。
  因为他只会拉丁语中最简单的词汇,所以他的语速很慢。
  我希望以《万有》游戏正式运行后的时间计算不要让第10个月后死亡的玩家活过来。除了他们,玩家都可以活。
  女声总算是打起了精神。
  她含笑道:只是增加了部分时间条件限定,和前面的愿望没有本质矛盾。
  恭喜麦丁森先生许愿成功。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陈夙峰抵在墙上的双手倏然间僵住了。
  他在干什么?
  他刚才,说了什么?
  同一时刻,南舟也在用目光问江舫:他说了什么?
  江舫轻轻摇头。
  江舫是个语言通没错,可仅限实际应用。
  早就没有国家用拉丁语进行日常的交流沟通了。
  这是一门只残存在书页间的、已死的语言。
  既然从江舫这里得不到答案,南舟便径直去问当事人。
  在麦丁森先生离开许愿台,动作优雅地打算离开空气泡时,重新进入空气泡的南舟拦住了他。
  他单刀直入:你许了什么愿望?
  麦丁森对答如流:希望我的儿女复活啊。
  南舟:太短了。
  麦丁森:唔?
  南舟:你的愿望太短了。不像是要许愿你的儿女复活。
  麦丁森望着南舟年轻的面容,嘴角含笑。
  他想到,自己在游戏后期,是怎么为了获取某个副本的大量积分,设计害死一大批玩家的。
  身处等候室的麦丁森把李银航他们许的愿望统统听入了耳。
  他不得不放弃了要发大财的愿望。
  麦丁森不可能让这些玩家带着记忆,活着返回现世来找他麻烦。
  麦丁森觉得自己已经很克制了。
  毕竟副本推进到后期时,早已是大浪淘沙,容易死的人早死了,真正死在副本中的人已经很少了。
  骗立方舟自己要复活儿女,也不过是他的计谋罢了。
  他们有五个人,自己孤身一人,不打些感情牌博得他们的同情,委实很难。
  尤其是那个最年轻的、姓陈的小男生,望着自己的眼神,可真是共情满满啊。
  麦丁森回过神来,轻声笑道:我的语言是这样的,可以用很精炼的形式表达精确的内容。您放心,我的愿望和你们没有太大关系。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而且,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的心愿罢了。
  说罢,麦丁森先生笑着对南舟点一点头,从南舟右肩绕过,便要向外走去。
  谁想,下一瞬,麦丁森的脸颊就发出了一声让人骨刺牙酸的闷响。
  从等候室冲出的6号陈夙峰一拳砸中了他的下巴。
  麦丁森吃痛,身体往后一跌,仰面倒去,眼看后脑勺就要砸翻许愿台,一侧的南舟抬脚一勾,托住了麦丁森的后背,再狠狠照他脊骨一踹,麦丁森先生顿时像一团狼狈的垃圾一样,朝空气泡外横飞而去!
  陈夙峰紧追上去,自后抓住摔得头破血流的麦丁森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狠狠磕向地面。
  鲜血四溅!
  在极致的沉默中,陈夙峰陷入了极端的疯狂。
  他无声地痛打着麦丁森,拳头上沾着凝干的瘀血。
  他每一拳怒砸下来时,都像是在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麦丁森口唇破裂,面颊肿起,口角接连不断地淌下黏连的鲜血。
  事发突然,他连喊也喊不出来,只能用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隙的眼睛,求助地看向了远处的蘑菇。
  可蘑菇抱着一双小短手,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高维人让他们不痛快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一半。
  麦丁森先生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南舟在他泄愤到一定程度后,从后压住了陈夙峰的肩膀,指向了许愿台的方向。
  那里只剩下一丁蜡烛,在孤独地燃烧着它仅剩的生命。
  不要打。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要打他,留给你的许愿时间都不够了。
  陈夙峰什么也没有说。
  他用发红的眼睛盯准了南舟,睫毛细细地发着抖,连带着攥住麦丁森衣领的手也跟着哆嗦不停,喉头不住发出轻而细的哽咽,仿佛无声的哀求。
  南舟:好的,我明白了。
  他半跪下身,从陈夙峰发颤的双手中,解救出了可怜的麦丁森先生。
  麦丁森先生如获大赦,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了南舟的衣襟。
  南舟用双手温柔地托住了他的头颅。
  他用口型问麦丁森:你许了什么愿?
  麦丁森在疼痛难忍间,还在思考要怎么应对,就看南舟再次用口型说:算了,我不在乎。
  咔嚓一声,麦丁森的脖子被干净利落地扭转了120度。
  李银航讶然:哎。
  南舟将麦丁森的尸身放下,单膝跪地,看向李银航,满不在乎地一耸肩。
  如果你的愿望能实现,那死在游戏中的他一定能复活的,对吧。
  第315章 心愿(六)
  陈夙峰望着自己的指尖。
  他的皮肤原本是干净匀健的小麦色,如今指尖上血色尽褪,几近透明,被火光照得亮堂堂的,殷红一片。
  陈夙峰轻声问:麦丁森许的愿望,能算数吗?
  女声愉悦道:您好。是算数的。
  陈夙峰的眼中张出细细的血丝。
  可他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平淡冷静:为什么?李小姐许愿所有人活着,他凭什么能让进副本10个月以后的玩家死?
  他抬眼望向天际,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天问:这样随便改掉前面的人许愿的内容,也是可以的吗?
  李银航瞬时骇然。
  等回过味来的时候,她面颊抽搐扭曲两下,一抬脚狠狠踹在了颈骨碎裂的麦丁森的太阳穴上。
  陈夙峰先生。女声礼貌且无情道,需要我重申一遍规则吗?在后来者的愿望不与先前愿望产生本质冲突的前提下,愿望将可成立。
  李小姐的愿望本质是希望玩家复活,麦丁森先生的愿望本质是希望部分玩家不复活,麦丁森先生的愿望只是附加条件。这哪里有冲突吗?
  愿望本质?
  陈夙峰轻轻地哦了一声:也就是说,我只要用好这个本质,哪怕和他愿望的本意相悖,我的愿望也能达成吗?
  女声没有回答,或许是在计算和思考。
  陈夙峰追问:是吗?
  女声高傲地哂笑了一声,重申道:陈先生,您的愿望,不能和他有本质上的冲突,也即不能否定他的心愿本身。
  除此之外。只要你能,我们就能达成。
  节目组放进麦丁森,本来是想放进一条鲶鱼,让这个不择手段的利己主义者给南舟和江舫他们捣捣乱。
  没想到,这混乱着落在了陈夙峰身上。
  这也不坏。
  电车难题,也是高维人最爱看的戏码。
  复活哥哥陈夙夜,和复活虞退思是两码事。
  哥哥陈夙峰死在两年前的车祸,虞退思死在副本中。
  二选一,陈夙峰会怎么做这道选择题?
  南舟对此并不感到多么紧张。
  他记得自己和陈夙峰探讨过该怎么许愿。
  只要许愿那场造成悲剧的车祸没有发生,他的哥哥、虞退思,还有虞退思的双腿都能救回。
  当然,倘使陈夙峰这样许愿,因为麦丁森而死亡的其他玩家是必定救不回来了。
  可祸是麦丁森惹的,陈夙峰也不能直接否定麦丁森的愿望,规则如此,就算事后清算,也怪罪不到陈夙峰身上。
  陈夙峰久久不言。
  他望向蜡烛的眼光,无限接近于永恒。
  但蜡烛无法带给他永恒。
  它已经到了烧尽的边缘,只剩下一滩鲜红的蜡泪,和苟延残喘地留在上头的一捻焦黑的芯绒。
  一明,一灭。
  女声催促他:蜡烛将灭了。请尽快许愿。
  许个愿望吧。
  陈夙峰闭上眼睛,耳畔响起的,却是哥哥陈夙夜轻快爽朗的声音。
  那是他17岁时的生日。
  饭店包厢里的陈夙峰不动,毫不客气地一指虞退思:他怎么在这儿?
  陈夙夜轻拍了他的脑门一记:犯浑了不是?
  陈夙峰气鼓鼓的:咱爸泉下有知,要是知道你搞这个这个,不打断你的腿才怪呢!
  陈夙夜哈地乐了一声:你去,今天晚上做梦跟爸告密去。我腿没了,你也别想好。
  陈夙峰不跟他拌嘴,直眉楞眼地瞪着虞退思:问你呢!我过生日,你跑来干什么?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虞退思,挽着衬衫袖子,干干净净地坐在那里,听到这样不客气的话,只是平静地推一推镜架,答道:他在这儿,你在这儿,我就在这儿。
  陈夙峰:
  这话说得圆融漂亮,让陈夙峰想发作都找不到理由。
  蛋糕是我买的,蜡烛上边儿的17是你虞哥给你挑的。陈夙夜一边拆蛋糕,一边跟陈夙峰讲话,他就怕你不吃。
  蜡烛你使劲儿吹,吹不坏。虞退思适时在旁补充,努努力,看看能不能吹到天边去。
  陈夙峰被气得鼻子都歪了。
  偏偏陈夙夜大笑起来。
  想到这里,身处天心高台上的陈夙峰,也在令人沉醉的夜风中静静微笑了。
  李银航担心他受打击过大,迈入空气泡,搭上了他的肩。
  她不敢把声音放得太大,唯恐吹得哪口气过重,吹熄了那摇曳的残烛灯火:抓紧许愿吧。总能救回来一两个的。要是这么拖下去
  陈夙峰并不傻。
  他睁开眼睛,双目不挪,凝视那小小的火苗,任由这一团火在他眼中升腾成了一轮灼热的太阳。
  是啊,他是要选的。
  他可以让车祸不发生,救回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