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他为官多年,还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直直盯着楚欢,楚欢却也毫无畏色地盯着他,二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间僵持住,本就昏暗阴森的地牢更是压抑无比。
  ……
  范胖子中毒而死的那一刻,楚欢就意识到一个天大的机会降临下来,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起事件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是他却敏锐地感觉到,这件事情必定是握住胡知县的一个把柄。
  赵县丞之前来到地牢里留下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楚欢感觉到地牢之外十有八九在涌动着某种风暴,他自己并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自己一旦抓住机会,很有可能会给胡知县带来致命的打击。
  他无法确知赵县丞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是他却相信,赵县丞一定在做着什么。
  他已经具备了一种对危机感的敏锐嗅觉,而这一次,他嗅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危机,反倒是这位胡知县的危机。
  胡知县半夜三更亲自来到这里,更让楚欢确定这位知县大人心里肯定是充满了恐惧感,只有恐惧,才会让这位知县大人深夜来此,也才会让他演出这场戏。
  胡知县越是恐惧,楚欢就越确定自己手中抓住这把柄的重要性,而且楚欢心里也隐隐觉得,这位知县大人一定不像此事太过张扬,只要他害怕张扬,那么就不会大动干戈。
  胡知县见楚欢坚定的神情,已经知道此事十分棘手,被一个关押在狱的囚犯如此要挟,胡知县又是恼怒又是无奈,他背负双手,良久之后,才叹道:“楚欢,你开条件,本官现在就可以放你出去!”
  楚欢笑道:“大人这是要置楚欢于死地!”
  胡知县脸色阴沉,道:“这话从何说起?”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楚欢淡淡笑道:“草民前脚走出大牢,大人后脚便可以冠草民一个越狱之罪……草民只怕没有命走出这处地牢!”
  他这当然是谦虚之词。
  胡知县这群人虽然知道楚欢很能打,但还是小瞧了楚欢的真正实力,如果此时楚欢真的想离开这里,对楚欢来说,实在不是一件难事。
  胡知县嘴角抽搐,他软硬皆施,楚欢却是软硬不吃,他终是沉不住气,冷哼一声,拂袖回走,张大胡子急忙跟上。
  胡知县走到狱卒房内,往那张椅子上一屁股坐下,重重一拍桌子,脸色铁青:“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张大胡子凑过去,小心翼翼道:“大人,这事……这事该如何处置?”
  胡知县盯着桌上跳动的灯火,那灯火照耀,将胡知县的影子投射在背后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火光的扭动,胡知县那道影子也是左右扭曲,鬼魅一般。
  “楚欢必须要死!”胡知县沉吟半晌,终于阴森道:“尸首和物证也必须处理掉!”他看向张大胡子,面色阴鸷,冷冷道:“这事儿是你没办利索,你现在就给本官想出法子来……要是想不出来,你这牢头也甭干了!”
  张大胡子额头冒汗,结结巴巴道:“大人,小的……!”猛地眼眸子里显出阴狠之色,凑上前来,低声道:“大人,迫不得已,只能出狠招了!”
  “什么狠招?”
  “小的有两个招儿,大人您听听看。”张大胡子低声道:“这第一招,便是干脆一把火烧了这里。咱们将这里面浇满油,然后先出去,将地牢的石门关上……一把火烧起来,这里没有水救火,里面的人必定都会被一把火烧死!”
  胡知县倒吸了一口冷气,瞥了张大胡子一眼,道:“你小子还真是心狠手辣,这地牢有三十多号囚犯,你这一把火,难不成要将这些人都烧死?”眯起眼睛,微一沉吟,问道:“还有一个法子呢?”
  “召集人手,配上弓箭,什么话也不说,到了甲字号房,直接将里面的人尽数射死。”张大胡子冷冷道:“里面的人都死光了,范胖子的尸首也就能够拿出来了……!”
  胡知县微微颔首,又低声问道:“这事儿要是上面查下来怎么办?平白无故射死他们,府城那头一定会派人过来调查!”
  “越狱!”张大胡子低声道:“便说甲字号房的囚犯意图越狱,还打伤了人,迫不得已,咱们才出手射杀。”他摸了摸自己发肿的脸,“楚欢先前出手打伤了咱们,正好留下证据……!”
  胡知县嘴角泛起阴森笑容,抚须道:“张大胡子,本官平日还真没白照顾你,关键时候,还是有些能耐的!”
  张大胡子显出得意之色,笑道:“大人,您若同意,小的现在就去召唤一些人手过来,去往兵器库取出弓箭,到时候什么话也不说,取了弓箭过去便将他们直接射杀!”
  胡知县沉吟了片刻,神情坚定起来,道:“就这么办。你现在就去调动人手,记住,这次再不能失手了……!”
  张大胡子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伸手拉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道黑影,张大胡子吓了一跳,向后退出两步,“呛”的一声,拔出腰刀,厉喝道:“是谁?”
  胡知县也是吃了一惊,霍然站起。
  门外那道黑影平静道:“堂尊可在此处?”声音中,缓步走进一人来,却正是游魂一般时见时不见的赵县丞。
  赵县丞陡然出现,张大胡子张大了嘴,十分吃惊,胡知县也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背负双手,咳嗽一声,道:“原来是赵县丞,半夜三更,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县丞神色淡定,微微一笑,上前来,向胡知县拱了拱手,笑道:“堂尊原来在这里。属下今日在户房查账,发觉下面还有不少赋税没有收取上来,左思右想,一晚上睡不着,所以去衙门里找寻堂尊,那边说堂尊来了大狱,属下也就来到这里。”
  县丞乃是知县的副手,真要说起来,一县之事都可以插手,县衙的刑、户、工、吏、礼、兵六房,还有各样县务,县丞都有资格过问,但是副手终究是副手,知县若是放权倒也罢了,若是不放权,县丞却是很少能够拍板定事儿。
  而通常情况下,几乎没有一个知县真的放权给县丞,就算放点权力,也是些无关紧要的小权,所以素来县丞都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看起来分量十足,但是实权却很低。
  知县品级虽低,看起来似乎只要是个官儿就能捻死,但是实际上作为一县之尊,知县的权势实在不小,一县的工商、财政、税务、司法、交通、民生等等俱都掌握在知县手中。
  胡知县控制着青柳县,赵县丞作为他的副手,手头上几乎没有任何权力,可以说是整个青柳县官吏系统中最空闲的人,对于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人物,胡知县本就没放在心里,而且这赵县丞平日里表现得极其低调,也极其谦恭,这就更让胡知县不放在眼里,赵县丞的低调,有时候都能让胡知县忘记手底下还有这样一个人物。
  此刻这赵县丞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地牢之中,胡知县吃惊之余,内心深处竟然升起一股子不安之感,他混迹官场多年,倒也不是愚蠢之辈,这反常的现象,让他感觉到了不祥之兆。
  第七三章 峰回路转
  胡知县心里虽然吃惊不小,但是面上却还显得十分镇定,咳嗽两声,道:“本官已经乏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议。”
  赵县丞点头称是,随即带着疑惑之色问道:“堂尊,如此深夜,您亲自来大狱,难道这里有什么事情?这里有事,你派人过来处理一下,又何劳堂尊亲自前来?”
  堂堂一县之尊,三更半夜往又是腐臭又是昏暗的地牢跑过来,自然是大大反常。
  胡知县与张大胡子似有若无地对视一眼,皱眉道:“赵县丞,莫非本官的行事,还要向你细细禀明才成?”
  他与张大胡子已经商议好接下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射杀甲字号房的囚犯,消灭罪证,可是这赵县丞却突然过来乱了阵脚,这让胡知县心中大为恼火。
  赵县丞不急不躁,只是摇头笑道:“堂尊言重了,属下没有其他意思。”顿了顿,才道:“是了,张牢头,这地牢之中如今关押了多少人?你那名册给我看看,我今夜正好闲来无事,既然过来,也就顺便核对一下囚犯的数目!”
  张大胡子一愣,胡知县也微微变色,沉声道:“赵县丞,黑灯瞎火,这个时候核对什么囚犯……这里阴暗的很,你先去吧!”
  谁知道往日里谦恭听话的赵县丞今日却一反常态,笑道:“堂尊,属下身为一县县丞,说起来,那是随时可以核对牢房的犯人数目……就算是三更半夜,也不会受阻扰!”他神色坚定,瞧那样子,今夜是定要检查牢房了。
  胡知县眯着眼睛,此时终于明白,这个平日看起来温顺如绵羊的赵县丞,今夜却突然显出獠牙来。
  他早不查狱晚不查狱,却恰恰掐在这个档口前来查狱,事情就显得十分怪异了。
  赵县丞已经伸出手,向张大胡子道:“名册交给我!”
  张大胡子看向胡知县,只见胡知县神情怪异,微一沉吟,胡知县微微点头,张大胡子这才过去取过囚犯名册,双手奉给了赵县丞。
  赵县丞似笑非笑,接过名册,转身便出去。
  张大胡子见赵县丞出了门,急忙凑到胡知县身边,惊慌道:“大人,这下子麻烦了……甲字号房还有尸首,姓赵的一定会发现……!”他额头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在红烧肉中下毒虽然是胡知县下令,但是张大胡子亲手下毒,这个事儿一旦彻查下来,真相曝光,张大胡子也是跑不了罪责。
  胡知县脸上却已经没有了惊慌之色,反而一脸的阴鸷,压低声音道:“张大胡子,你是本官最信任的人,今天的事儿,你我心里都清楚,一旦被揪出去,你和本官都没有好下场……!”他眼中杀机陡现:“青柳县四通八达,南来北往客商如云,乃是一块大大的肥肉,一直以来,可都是有人惦记着……!”
  张大胡子眼珠子一转,低声道:“大人的意思是……赵县丞一直想取大人的位置而代之?”
  “本官疏忽了。”胡知县冷笑道:“姓赵的藏得果然很深……只不过他背后若无其他人,凭他一人之力,绝不敢向本官叫板!”
  “大人说的是……府城那头?”
  胡知县微微点头,道:“本官可是吴老太爷当初举荐,说白了,这背后可是二皇子……这些年咱们青柳县暗中扣留下来的赋税,有不少是往二皇子那边孝敬过去……!”他神情阴暗:“本官这些年行事谨慎,就是担心府城那头别有用心之人抓住本官的把柄……可是这一次本官只怕要栽在那个乡下小子的手中了!”
  张大胡子有些慌乱道:“大人,您……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他是胡知县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这些年在胡知县的照顾下,倒也是活的有滋有味,胡知县一倒,他张大胡子日后自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更何况范胖子这起案子如果真要掀起来,胡知县固然前途尽毁,自己那也必定是遭受株连的。
  胡知县沉声道:“张大胡子,你想不想日后跟随本官继续享受荣华?”
  “大人您说!”张大胡子也不是蠢人,知道胡知县有了计较,目露凶光道:“只要大人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小的都敢去做!”
  胡知县抬手,做出刀状,尔后狠狠切下去。
  张大胡子眼中微显吃惊,低声道:“大人,您的意识是……!”
  “一不做二不休,姓赵的既然撞到刀口来,便将他也砍了,到时候直接嫁祸给楚欢他们。”胡知县阴然道:“张大胡子,你敢不敢动手?”
  张大胡子微一沉吟,终于一咬牙,道:“大人,小的知道怎么做了!”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出了狱卒房,快步向赵县丞追过去。
  昏暗的牢房通道之内,赵县丞正缓步往牢内过去,张大胡子脚步极快,快步间已经追过来,赵县丞回过头,见到张大胡子,微眯起眼睛。
  “二公,小的陪你核对人数。”张大胡子按捺住心中的紧张,笑道:“二公您放心,这里面每一个进来的犯人,小的都会登记在名册上,每出去一个犯人,小的也会划掉名字!”
  赵县丞点头道:“我是闲来无事,随便看看!”也不多言,转身继续往里走。
  张大胡子跟在后面,在昏暗的灯火下,本来带笑的脸已经瞬间变的阴沉无比,眼中杀机浓郁,缓缓拔出刀来,缓缓抬起,刀锋对着赵县丞的脑后,神色狰狞,一咬牙,便要砍下去。
  赵县丞显然是有所警觉,霍然转身,见到张大胡子举刀欲砍,厉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老子要砍了你!”张大胡子狞笑着,手臂用力,大刀便往下砍过来。
  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昏暗之中一道影子流星般飞向张大胡子的肩头,“砰”的一声,那道影子正中张大胡子的肩胛骨,听得“咔嚓”一声响,张大胡子的肩胛骨瞬间被击碎,他这条手臂恰好握刀,肩胛骨一碎,整条手臂在瞬间便剧痛钻心,手里的大刀非但砍不下去,而且已经是脱手落了下去。
  从昏暗的通道之中,如狼似虎冲上来几个人,当先一人虎背熊腰,头戴毡帽,不等张大胡子反应过来,一脚踹在张大胡子的后背之上,张大胡子“哎哟”叫了一声,已经是被踢翻在地。
  张大胡子倒地,赵县丞松了口气,向那虎背熊腰大汉拱手道:“多谢卫大人出手相救……看来他们真的是包藏祸心了!”
  这卫大人身材高大,一身黑色衣裳,浓眉大眼,神情冷峻,只是向赵县丞微微点头,一挥手,沉声道:“将他绑起来!”
  他身后两名强壮的汉子立时上前来,腰间早就准备好了粗绳子,三下五除二,便将张大胡子绑了起来。
  张大胡子一脸愤怒,骂道:“你们是谁?敢擅闯县衙大牢,是要造反吗?”
  卫大人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刀鞘,方才张大胡子砍向赵县丞,千钧一发之际,正是这卫大人全力掷出刀鞘,那刀鞘击中了张大胡子的肩胛骨,这才救下了赵县丞。
  卫大人将手中刀收进刀鞘,提到走到张大胡子面前,冷视张大胡子,淡淡道:“小小狱卒,竟敢行刺县丞,你还是真要造反了。”挥手道:“将他带往大堂,蓝大人正在那里等候!”
  两名大汉推搡着张大胡子,便往牢外走去。
  胡知县在狱卒房里紧张无比,等着张大胡子的消息,他心里此时一片紧张,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他是绝对不会去招惹楚欢。
  打一开始杀人栽赃,就已经陷入了棋局之中,此后为了赢下这局棋,胡知县步步紧逼,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下毒害人这一步棋却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而这一步棋的失算,让他在这局棋中开始处处处于下风,陷入了危境。
  外面传来的古怪动静,让胡知县精神更是为之一紧,他从椅子上起身来,眯着眼睛微一沉吟,就听到狱卒房的房门传来敲门声。
  胡知县急忙上前,一把拉开大门,急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不妙!”外面那人平静道:“一招失算,满盘皆输……胡知县,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声音之中,一道魁梧的身形缓缓走进狱卒房,正是卫大人。
  胡知县见到这人,大吃一惊,连退几步,张大了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卫大人看也不看他,径自走到那张椅子边坐下,冷冷道:“胡知县,你可认得本官?”
  胡知县终于缓过神来,“普通”跪倒在地,惊慌道:“下官……下官青柳县知县胡玮拜见卫大人,不知大人大驾光临,下官……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卫大人将手中的佩刀放在桌子上,开门见山道:“胡玮,有人往总督衙门拜府鸣冤,状告你是非不分,冤枉好人,总督大人闻听此事,十分震怒,所以派了蓝大人和本官前来彻查……!”
  “大人,冤枉啊!”胡知县急忙道:“下官在青柳县为官数载,夙夜忧叹,只怕有负皇恩,处处谨慎,为官清廉,绝不会诬陷好人!”
  卫大人冷笑道:“说得好。就在方才,你手下的牢头欲杀县丞,这又作何解释?本官此来,不为其他,只为楚欢杀人一案,如今蓝大人就在你们县衙大堂,怎么样,胡大人,咱们一起去见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