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160节
  知己之感促使柳竹秋无条件地站到邓氏一方,不理会何玿微眼神暗示,郑告邓氏:“事非小可,夫人若无十足把握,在下断不敢让你冒险。”
  邓氏立刻走向西墙,从挂在墙上的箭筒里抽出三根羽箭,向她肃穆宣誓:“我若误了大人的差事,犹如此箭。”
  三箭应声折断,看她那不费吹灰之力的利落手法,功夫底子委实可观。
  柳竹秋含笑抱拳:“有夫人这句话,在下便放心了。”
  何玿微五内如焚,他和柳竹秋以上下级身份议事,不便责怪对方,只冲妻子抱怨:“你如此任性,若有个好歹,叫我如何向岳父交代?”
  邓氏淡定揶揄:“急什么,我会先写好书信向父亲说明。倘若有个万一,任你另择佳偶,还会把我的嫁妆赠给新妇。”
  何玿微听了气得两眼发直,喉咙也堵住了。
  柳竹秋想起与朱昀曦分别时也曾这样逗过他,对照何玿微的表情,可知这的确是男子为爱人担心的反应,忙上前劝解:“子钦兄爱妻心切,夫人快莫说这样的玩笑话惹他伤怀了。”
  邓氏当然比她心疼何玿微,见丈夫这可爱可怜的模样脸上心里都甜丝丝的,忙改口:“大人说的是,我以后再不开这样的玩笑了,好容易嫁了这样天上有地上无的好郎君,我可舍不得早死。”
  她跟柳竹秋说话,视线却全部落在何玿微身上。何玿微窘促羞赧,深深的无奈仍掩不住甜蜜。
  柳竹秋心想所谓鸾凤和谐,琴瑟相调大抵如此,心下羡慕,又预感今生难以体会这样的幸福。
  朱昀曦心悦她的程度或许不比何玿微爱邓氏少,可不平等的身份以及各自复杂的处境都不允许他们倾心相恋,他俩都做不到像寻常夫妇那样一心一意只想着对方。
  邓氏手下有五十个女兵,是她操练出来抵抗贼兵的。柳竹秋又替她在蔚县的驻军里紧急挑选了五百人手。
  在这里她精明的做事风格又获得了附加收益。
  平息寇乱后她派人调查投降流民的底细,将忠厚勤谨和行止不端的都挑出来送入军营,分别编组成队伍接受训练。好的那批作为精锐培养,坏的那批派最严厉的军校管理,以便约束监视他们。
  派给邓氏的五百人就是从前一批里选拔的。
  邓氏戎装结束,乘夜率队出发,命士兵衔枚疾走,到城东南的山坳里埋伏。饥餐干粮,渴嚼雪块,铺开大网,专等鱼儿到来。
  何玿微不能跟去现场,呆在县衙竟像坐蒸笼,起起落落不得安宁。
  上午柳竹秋照常去县里巡查了一圈,午时回去吃饭,听说县令还在书房踱步子,这大半日没看一篇公文,没办一件公务,百事都荒废了。
  她忙去安慰,何玿微煎熬这许久,终忍不住抱怨:“晴云兄此事办得太武断,拙荆虽要强,终是女流,怎好去干这凶险的差事?”
  柳竹秋以前曾听他振振有词批驳男尊女卑言论,如今看只是标榜开通,骨子里仍然是守旧的,心下不免有些失望,促狭调侃:“听尊夫人说她常与子钦兄比试武艺,结果往往是子钦兄落败,可有其事?”
  何玿微脸红辩解:“我那都是让着她,免得她输了不高兴。”
  “尊夫人可曾叫你让着她?”
  “她总叫我全力以赴。”
  “那这就是子钦兄的不是了。尊夫人以为凭本事取胜,才会骄傲自豪,若知道你故意落败岂不是叫她空欢喜?我若是她,被人如此愚弄比输给对手还难受呢。”
  何玿微说错话,忙求她保密,又说自己并非次次相让,也实实在在输过一两回。
  柳竹秋笑噱:“小弟怎敢挑拨贤伉俪的感情?不过子钦兄既然有败绩,证明尊夫人武艺确实与你不相上下,办这趟差事绰绰有余。”
  接下来她拿金海桐举例说服何玿微,说这鞑靼王妃能征惯战,执一口拉力一石的神臂弓,射箭百发百中,骑马纵越如电,在万军中来去自如。
  “我看尊夫人也是这样的女中豪杰,还请子钦兄打起精神,莫扯她的后腿。”
  柳竹秋嘲弄完毕恣意大笑,何玿微又气又笑,正不知如何还嘴,下人来报:“夫人回来了。”
  二人急忙出迎,邓氏只带了三个贴身丫鬟自后门回衙,身上已换回裙装,神气爽朗,毫发未损。
  何玿微见妻子无恙,先松了口气。
  柳竹秋询问战况如何,邓氏笑道:“你们先说罗东生招揽亡命之徒做卫兵,我还当他们多难缠,上阵才知都是些泥丸纸偶,全不中用。”
  半个时辰前罗东生的队伍走进他们埋伏的山坳。这厮排场极大,除六七百人组成的卫队外,还带了三百奴仆,两百挑夫,举着伞盖打着青旗耀武扬威前行。
  邓氏命军士们黑巾蒙面,号角一响便带头发起冲锋,水银泻地似的杀向敌人。
  不出她所料,罗东生的部从都猝不及防,以为贼寇来袭,潦草抵抗一阵便仓皇逃遁,丢下大批行李车辆。
  邓氏让军士们尽情捡拾作为犒赏,剩下的一把火烧了,从容领兵撤退。一场交锋,杀死敌方十余人,己方未损一卒。
  “我按之前商量的,命将士们去阳原县躲藏了,我的人随后会陆续回来。罗东生这会儿估计已折返战场,不久就会派人来传唤你。”
  她判断很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罗东生的管家巨某来到县衙,张口就道:“我是罗镇守的使者,快把你县令叫出来!”
  阍人客气问他有何事。
  巨管家横眉怒眼吼叫:“你们县令剿匪不利却敢谎报蔚县境内的盗匪已被肃清。方才我家主公刚入县境就遭数百劫匪偷袭,折损许多人马财物。他气恼不过,派我来传召县令。你快去跟何玿微说,他的乌纱帽丢定了,不赶紧过去伺候,连命都难保呢。”
  他不肯进门,气哼哼地在门房等候。
  片刻后两位穿官服的青年疾步走来,那七品服色的想必是蔚县县令,旁边的竟穿着三品官服。
  他纳闷蔚县哪来这样年轻的大官,听阍人介绍说是钦差温霄寒,惊讶道:“听说大人已回京了,怎会在这里?”
  柳竹秋和气道:“本官奉命协理大同境内的政务,尚有一些公事未了。你说罗公公在城外遭遇劫匪,他可还安好?”
  巨管家重现怒色,睨着何玿微懑怼:“罗大人若有事,这位何县令恐怕已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了。”
  何玿微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大人遇险皆因下官失察之故,下官这就备车轿前去迎接,请管家带路。”
  巨管家翻着白眼转身,自以为争够了脸面,不知身后二人正微微冷笑,视他如跑龙套的小丑,来为这出大戏串场。
  作者有话说:
  写这篇文我读了不少古籍做参考,垒起来大概有我人那么高,大纲也写了将近一年。可这样认真还是出了漏洞,比如背景设在明中叶架空,但“孟亭元”这个名词犯了朱元璋的名讳(haaaa,也是醉了),然后“奏折”这个词是清朝才出现了,但已经用了很多次,只好等完结再改了。发这通牢骚是想表达,写文真是个精细活儿,需要严谨的态度,和对读者负责的精神,精益求精的道路没有止境。
  希望在各位读者眼里我还算个负责任的作者,没让各位觉得花了冤枉钱。感谢在2022-05-24 10:05:40~2022-05-25 10:0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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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
  柳竹秋和何玿微来到邓氏打劫的山坳, 道路上狼藉满地,十几具死尸被并排陈列于路中央,罗东生的奴仆守在道路两旁禁止旅人通行, 往来受阻的行人已多达四五百。
  光天化日下发生大型劫盗案, 人们脆弱的神经受到猛烈撕扯, 听说挡道的是大同镇守太监罗东生, 大家怒不敢言,见县令来了都迎上去七嘴八舌询问。
  “何大人,匪患还没解除吗?贼人会不会又去附近村镇烧杀抢劫?”
  “我们急着赶路,罗珰的人阻断道路,不准我们过去, 您能不能请他们让个道啊?”
  ………………
  何玿微让百姓们稍安勿躁, 与柳竹秋走向搭在道路右侧的豪华帐篷,在那里见到正在听下人报告财物损失的罗东生。
  柳竹秋以前见过的宦官大多个头高大, 据说他们自小接受阉割, 就如那早骟的牲口,未损元阳,是以比一般男子容易长个儿。
  这罗东生与众不同,生得敦实矮小,相貌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四十多岁看起来只三十出头。脸上油光水滑没一丝皱纹,嘴唇上方还有两撇不该有的八字胡须。
  柳竹秋事前听何玿微说罗东生对宦官身份极为自卑, 禁止别人称他公公, 平时总会臭美地黏上胡须, 衣着打扮也都模仿士大夫。
  她见这太监穿着玄色缎袍, 上绣金鳞四爪蟒, 头戴镶金玉的短翼乌纱帽, 像个一品大员。
  就冲服饰严重僭越这点,已能看出其人是何等的狂妄嚣张。
  罗东生本来大剌剌坐着,正眼不瞧来人,看到柳竹秋身上的三品官服吃了一惊,听完巨管家介绍,起身向她笑着行礼。
  “久仰温大人高名,不意在此幸会。”
  柳竹秋客气还礼:“我前些时候听说罗大人将于近期返回大同,正思前去拜会,可巧今日就见着您了。”
  罗东生破财损兵,本想见了何玿微先劈头盖脸臭骂一顿,未曾想钦差在此,还是以狡诈阴损著称的温霄寒。
  有贾令策、高勇这些例子在前,他对待此人小心谨慎,含蓄抱怨:“适才我等途径此地,遭一伙强寇偷袭,行李被洗劫一空,还有若干人员伤亡。听说温大人正奉旨协理大同境内的政务,蔚县匪盗如此猖獗,不知阁下做何感想?”
  柳竹秋先歉意道:“我与何县令听闻大人遭劫,立刻赶来问候,且喜大人平安无事,否则真不知如何向朝廷交代。”
  至此,话锋陡然一转:“我在蔚县整顿治安多时,县内的流寇都被清剿干净了,连日来道路宁静,并未接到偷抢一类的报案。近日朝廷在北直隶西南地区的剿匪卓见成效,迫使一些流寇逃离本地鼠窜至临近州县。依我推测,袭击大人的这伙盗贼多半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这伙人习惯走一路抢一路,见到辎重多的旅人便动手打劫。想是打听到大人行囊丰厚,于是专门在此设伏。”
  一番话说得罗东生心虚。
  自打高勇在京城的住宅走水被东厂“救火”顺带抄家,暴露家财招来杀身之祸以后,各地出任的太监们都不敢将贪污的财物存放在京里。
  罗东生早分批次将财产转运出去,这次回京与工部的官员做了笔大买卖,捞得十万两雪花银,也一钱不落地带出来。
  收益如此巨大,自然是见光就杀头的生意。
  本朝的军器制造由工部虞衡清吏司管辖的军器局负责,每年根据各地卫所的需求额决定生产量,多需多造,少需少造。
  搞工程就有贪污,工程量越大贪官来钱越容易,因此军器局的官员跟各地卫所,尤其是四大边镇的主事官员之间总会来点猫腻,拜托他们多申报一些产量,自己捞得进项,也少不了分对方油水。
  罗东生是大同镇守太监,只手遮天,样样事都得他说了算。
  军器局的这项供奉也就落入他的腰包,连年受贿不下百万。这次回京述职正好与那几个长期合作吃黑钱的老朋友联欢,当面结算赃款,运回任上收藏。
  刚才被邓氏带人抢去半数,他疼得像被割走一块心肝,叫人搬尸体堵住道路,就是想逼何玿微赔偿损失。但听到温霄寒说他“行囊丰厚”,便不敢索赔了。
  这小子现是钦差,相当于皇帝的耳目,让他瞧见不干净东西准会惹祸。
  急忙驳斥:“温大人这话可笑,我为官虽不是两袖清风,但一直奉公守法。此番在京里买了些土特产想带回任上分送同僚朋友,这才雇了些挑夫搬运。哪来的行囊丰厚一说?”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柳竹秋正好装傻,笑着赔不是:“我素知您为官清正,绝没有别的意思,一时言语不慎,还望见谅。”
  罗东生不想吃哑巴亏,要求他们追捕盗贼。
  柳竹秋满口答应,却又留了后手,说:“那伙贼人若仍在山西一带活动,我定能将他们抓捕归案。就怕他们流窜至别的省份,那样我就没有权限追捕了。”
  罗东生着恼:“那我就白白被抢了吗?”
  柳竹秋哄道:“大人放心,案发不久贼人想必逃不远。请大人先去蔚县城内休整,我让何县令马上安排人手查案。县衙的屋子暖和,还有好酒好肉给您压惊,总比在这儿强得多。”
  罗东生不愿去蔚县,说:“我携有圣上的密旨,得尽快赶回大同,路上不敢耽搁,留下一些人助你们办案吧。”
  他找借口拒绝,无意中泄露要点。
  柳竹秋更不能放行,立马吓唬:“公务固然要紧,也不及您的安全重要。万一前方还有贼人,您该如何应付?况且看这天色暴风雪快来了,您再匆忙赶路也到不了大同,还是先去蔚县歇息一夜。明早我再派军队护送您过境。”
  罗东生派人去帐篷外看天色,他的手下们经历受惊逃亡,此刻滞留原地,都疲累交加,冻饿难耐,巴望早点找个避风的地方烤火吃喝,出去走了个过场,回来都附和柳竹秋说:“云层又黑又厚,风刮得很急,看样子真要下暴雪了。”
  罗东生也怕路上吃苦,勉为其难地接受邀请,带领人马前往蔚县。
  何玿微来时派人运了二十口棺材随行,将死者一一收敛,腾清道路,恢复此地交通。
  城里的接待事宜也安排好了,罗东生一行入城便各自受到妥善接待。他不知这是提前为他挖的陷坑,兀自沾沾自喜,还当温霄寒等人办事周全,看样子很敬畏他。
  何玿微也力求给他此种感受,殷勤禀报:“下官派人通知了阳原县令滕凤珍,他听说大人在此,定会赶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