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1945 第134节
  只是尽量睁明眼睛看着眼前丁点大的旧照片。
  经年累牍,他都忘了,还有这样一张照片。
  范秀云穿着旗袍在对面笑道:“声声,你站过去一点嘛,你小舅舅可不是每年都来的,得拍下来做个纪念。到时候再让你小舅舅带回去,你外公外婆可都惦记着你如今长高没有呢。”
  周兆堂坐在院子的石桌上看报纸。
  听见声音看过来。
  对着范秀云说:“你就别在那儿瞎指挥了,让他们自己拍。”
  身边比他高了不少的范仲青一把揽过他的肩膀,笑得露了牙,冲着对面照相馆上门的人豪迈说:“就这样拍,可得把我和周声声拍得好看一点。”
  院子里负责打扫的,还有家里负责煮饭又特地出来看热闹的阿姨等人全都笑了起来。
  周声挥舞在手里的小树枝乖乖垂下。
  看着对面,白光一闪,画面定格在1923年夏。
  周声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储钦白。
  储钦白见他惶然的表情,硬了心肠,“因为范仲青就是你的小舅舅,所以你才会对他那么熟悉对吗?父亲可唤周兆堂?母亲是否名叫范秀云?都是当时的贵门高知,而你周声,锦绣前程堆里长起来的小公子,留洋潜回国替父翻案,接手周家产业后摇身而上的周老板。”
  储钦白说完,伸手擦过周声的眼皮。
  触下来一滴眼泪。
  透明水珠,晃得储钦白的心都开始跟着颤。
  声音越发嘶哑,掌着周声的侧脸,像是看透了他,轻声:“可惜后来的事情就不甚清楚了,周声,捐赠的物资一笔接着一笔,斡旋成全的事情上至影响时局,下到商会斗殴,为什么还是要走那条路?何至于此?”
  等不及看清黎明。
  周声终于闭上眼睛,再含不住剩下的泪。
  哽声回应他:“因为有需要。”
  这就是满门忠骨家的遗风吗?
  成全了眼下这个穿过世纪,站到自己面前的人。
  周声承认了,因为有需要就是他对于种种问题的答案。
  储钦白心中大恸,不再继续。
  再次伸手把人抱紧。
  周声埋首未动,又过了会儿,恍然轻问:“储哥,你都不害怕吗?现在在你面前的,说难听点,可能都不算人了。”
  储钦白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捅穿了一样。
  他从来不知道,周声原来是在意这个的,看起来如此坚定不疑的人,从尸山血海里挣脱,依然不觉得自己完整。
  储钦白眼底浸了红,蹭了蹭周声的耳朵,“所以,这就是你一开始拒绝我的理由?”
  周声:“或许不知道哪一天,我就突然不见了。”
  “闭嘴。”储钦白咬了咬牙,禁锢着人道:“是人是鬼你以为我在乎?这辈子你都只能在我这里,哪里也不能去。”
  周声听见这话,顿了顿,突然卸了浑身的力。
  骤然被戳穿的秘密其实震惊和麻木居多,虽然他打算隐瞒到底,但发现这一切的是储钦白好像反而不觉得意外。
  扫墓回程那天,踏出一步。
  心上的那种悬而未决,到了现在,反而有种落回心里的感觉。一向信奉自然科学的人,不觉荒唐,也能说出不在乎是人是鬼的狠话,再说,你哪里都不能去。
  这确实像是他能说出的话。
  骤然破开的真相,导致储钦白始终觉得像抱着一片虚幻,落不到实处。
  抱着人的间隙,捏着后颈,说:“从今天开始,搬来这里吧。”
  “我……”周声还是想反抗。
  储钦白不肯松手,告诉他,“这里虽然面积广,但出了栖园不到半里,就是高端别墅群,不至于过分安静。邀客上门,工作上的接见会谈都可以选在这里。 ”
  “那你呢?”周声还没从刚刚的冲击里回转,挑着最明晰的问。
  储钦白:“你可以把我私藏在这里。”
  周声在一片混沌里,跟不上思路,露了个疑虑的音节。
  夕阳余晖下,储钦白喟叹,“原本想征求你意见,还你记忆里关于住所的样子,但是想想,又不愿。这位周少爷,薄礼相赠,栖园算我送你的私邸,望你从此落于归处,以此为家。”
  第81章
  栖园, 凤栖梧桐园栖声,到了这一刻,周声才真正明白储钦白的用意。这个世界里, 周声能找得到的熟悉的印记, 或深藏于博物纪念馆,或刻成石碑冰冷的文字, 储钦白将一切掀开,又亲手送了他重新去书写的底卷。
  以此为家, 不管着墨于何处,心都有归处。
  周声捏着钥匙怔然久久, 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在当下说。
  感谢太生疏,言语太轻薄。
  最后只能化成一句似怀疑的轻浅询问,“这位先生,是不是你们混娱乐圈的人, 都像你这么会哄人?”平日里不觉得, 关键时候,戳人命脉又快又狠。
  储钦白抱着人,笑了笑,“那倒不一定, 毕竟我也没哄过别的人。”
  周声稍稍退开, 眼角还有一抹红,接着问:“拍戏的时候也没有?”
  储钦白微微低头, 看着周声, “知不知道在业内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储钦白不接纯情爱戏的。”储钦白说着拂了拂周声额前的头发, “但对手要是你, 本色出演的金奖我说不定可以去试试。”
  周声抬眼评价:“没正形。”
  储钦白:“那周总愿意把我藏在你家里吗?偷偷藏着知名电影演员, 被人知道,那可是要上大新闻的。”
  周声想了想,“在卧室里给你装个衣柜?”
  “偷情啊?”储钦白煞有介事摸了摸脸,“你老公回来要是看见,自惭形秽怎么办?”
  周声:“……那就不管他。”
  储钦白啧了声,把人搂过来,“没看出来,周先生玩儿挺花,胆子也不小啊?”
  把人冲击了一遭,又负责把人从情绪里带出来。
  储钦白见捂着眼露了笑的人,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深知周声不是会被轻易击垮的人。
  可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小半生牵挂,所有亲朋旧友,都留在了旧历长河里。自己是否留得住人,周声愿不愿意承认接受,在两分钟之前都还是未知。
  好在周声原就是个不善用谎言欺瞒的人。
  他之所以瞒,是负重太多,而真相又太过虚幻,当虚幻泡影一旦戳破,他是个比谁都坦然和坚定的人。
  半个小时后,周声坐在园子池塘拱桥的石阶上,底下垫着的,是储钦白上了五位数的外套。
  黄昏还留着最后一点色彩,足够他仔仔细细看清手里的照片。
  除了自己幼年和小舅舅那一张。
  储钦白还带回了些别的。
  那是位小女孩儿的成长印记。
  除了照片,都是一些相关资料。
  从扎着羊角辫,穿着小洋裙子的小姑娘,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大学生。她的爱人是她的大学校友,很英俊的一位男士,毕业后,都留校任职了老师。
  25岁,小姑娘生了自己的孩子,是个脸圆圆的大胖小子。
  她一生只得了这一个孩子,但是家庭幸福美满。
  四十岁,当上了学校年级主任,职业生涯都奉献给了国家的教育事业,发表国内外论文书刊若干,教出的学生在各行各业都对这位恩师满怀敬仰之情。
  传道受业解惑,不比哪位男儿差。
  到了年纪后顺利退休,花白着头发,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
  过世的时候,是个艳阳天的下午,坐在躺椅上,面容精致安详。膝上抱着一只雪白的名叫淘淘的博美宠物犬,是她这一生,对已然模糊的家人最后的怀念。
  周声拿着照片静坐,很久没动。
  远处储钦白说到做到,当天傍晚就让人搬来了部分行李。
  不少人进进出出正忙碌着。
  陈灯灯拿着物品清单,找到站在柱子旁的储钦白:“储哥,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储钦白把单子拿过来。
  陈灯灯一直往拱桥那边看,问:“周先生怎么了?我看他坐在那儿好半天了。”
  “没事。”储钦白抬头跟着扫过去一眼,“先让他自己待会儿。”
  陈灯灯点点头,嗯了声。
  储钦白看完了单子,递回去,说:“没什么问题了。另外你找几个负责洒扫的,以后专门进这里面工作,记得拟一份保密协议。这边安保比东湖要好,厨房主要还是张嫂负责,周声很喜欢她做的菜,管家我找西苑那边要了,是秦家用过的老人,靠得住,人明天过来,你叫人对接一下。”
  “储、储哥。”连外祖家的人都调过来,陈灯灯听得多少有点忐忑,“你这都安排完全了,准备这么急,不会是有大事要发生吧?”
  储钦白淡淡扫过去,“你觉得能有什么大事?”
  陈灯灯大着胆子试探:“周先生要离婚?”
  储钦白盯着她不说话。
  陈灯灯心里直发毛,嘀咕:“这也不怪我胡说嘛,送园子记周先生名下,保姆司机还给一次性安排完全。”这很像是爱过后的离婚补偿,还是还很大方那种。
  虽然周先生压根不像是会要的人。
  储钦白又低头签完平板上的电子邮件,随手递给助理,然后说:“你要是闲得没事做,就帮忙去搬行李。”
  陈灯灯手忙脚乱接好东西,无辜,“我只是个弱小可怜的助理而已,我哪儿搬得动啊。”
  只要不是离婚分居,就是好事。
  陈灯灯再去看周先生。
  拱桥那边没有人靠近,他独自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