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他的白月光 第20节
  赵璟一袭玄袍,如严寒深重的夜色,立在帐前。
  他没说话,立即有御医上前为鱼郦诊脉,随后退出去向他禀:“胎儿无事,只是姑娘的伤口裂开了,需要重新上药。”
  宫女端来伤药和白绢,赵璟接过来,吩咐她们都下去。
  寝阁里又只剩下两个人,赵璟冷脸坐在床边,开始慢条斯理地剪白绢,他说:“你该谢谢这个孩子,他救了你一命。”
  鱼郦闭眼,自从国破,她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她连颜思秀和蒙晔的搭救都不要,哪里要这个孩子来救。
  她很想活,可不能踩着珍爱之人的命去活。
  赵璟往她的伤口上糊药,她吃痛地低吟,半弯了身,道:“我阿娘早逝,爹爹无情,将七八岁的我丢在庄子里守丧,那些婆子们各个都凶,无数个夜里,我害怕得只能抱着母亲的牌位哭。”她歪头看向赵璟,“你与我差不多吧,都亭驿的日子,忘了吗?我们没有成为被父母宠爱的孩子,也同样,不会是一对好父母。”
  赵璟问:“什么意思?你不想生我的孩子吗?”
  鱼郦低下头不说话,赵璟发狠地紧捏住她受伤的左肩,鱼郦痛得冷汗直冒,却紧咬住牙,将那些破碎的、狼狈的哀求抵在喉咙里。
  她强撑着抬眸看他,艰难地说:“对亲人的期望和期望破灭后的憎恨,远超仇敌。你知道,我有多少回想砍了我爹。你怕不怕,有些东西是会随着血脉延承下去的。”
  赵璟松开手,鱼郦再也支撑不住,狼狈地歪倒。
  汗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来,和着泪。
  赵璟冷淡地低睨她,自袖中抽出帕子,擦拭手上的血渍。
  他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骨节分明,似玉雕琢,辗转于缎帕间,不尽优雅。
  谁也想不到,他刚才用这双手做了多么恶劣残忍的事。
  他擦干净了,才说:“让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更好奇,你能生出来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朗月般的眸中溢出星点笑意,他抚摸着鱼郦的面颊,温柔地说:“好好保胎,别动歪心思,不然,我把明德帝的尸骨挖出来扬了。”
  鱼郦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璟,颊边尚有泪痕,清澈的瞳眸里倒映出他森冷含笑的面容。
  赵璟自觉触到了蛇的三寸,愈加妒火中烧,他的目光徘徊于鱼郦细长的脖颈,甚至在想,若是这么拧下去,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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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姑娘见红了……
  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慌忙移开眼,霍得从床上起身。
  这是冷宫,不曾铺设薰笼,怕冻着鱼郦,他早先让人摆了几只炭盆,红萝炭烧得筚拨,一股热气蒸腾不散,激得气血往头上涌,愈发燥热起来。
  赵璟觉得头又开始疼,那种要命的、几欲大开杀戒的戾气再度冒出来,他捂住头,弓身坐到窗边的太师椅上。
  躺在床上的鱼郦正无声地流泪,泪水濡湿了缎褥,枕在上面黏腻腻的,她挣扎着抬起头,却见赵璟还没有走。
  他弓起的胳膊搭在案桌上,手抵住额角,浑身颤抖,而他带来的小黄门在门前看着,却惧怕地不敢上前,递信让去请崔春良来。
  赵璟今日正在与台谏议事,被匆忙唤来,没有带药。
  鱼郦捂着剧烈疼痛的左肩,踉跄着下床,赤脚走到赵璟身前,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轻声问:“有思,你怎么了?”
  赵璟仍然将头埋在掌间,没有应答。
  鱼郦试探着伸出手,刚一碰触到他的头顶,他立即蹭得站起来,紧挟住她的肩膀,迫得她步步后退。
  一直退到墙根,再无路可退。
  赵璟双目充斥着红血丝,宛如嗜杀的修罗,恨意凛然地瞪着鱼郦。
  “若是你肚子里怀着的是明德帝的孩子,你还会想打掉他吗?你怕是拼了命也要生下来,好给他留个后吧。”
  鱼郦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摇头:“我们没有这种关系。”
  “是,你们没睡过。”赵璟抚着她那张清皎无瑕的面孔,讥笑:“没有苟且,仍旧念念不忘,这才是入了心的人,跟我,不过是一场露水,不小心弄出个孩子,还让你这般嫌弃。”
  他掐向她的脖颈,恨声说:“既然这样,那你还活着干什么?殉情不是更好吗?”
  崔春良跌跌撞撞赶来时,正见到赵璟掐住鱼郦,他只觉脑门上轰的一声,来不及细究,慌忙冲进来,抱住赵璟的胳膊往后推搡,边搡边哀求:“姑娘肚子里有孩子,殿下,虎毒还不食子啊。”
  赵璟被他推到一边,崔春良忙去看鱼郦,却见她双目呆滞地倚靠着墙,细细看去,脖子上也没有掐痕。
  原来方才殿下没有用力。
  崔春良如是想,暗自舒了口气,从袖中摸出药丸,赵璟面无表情地接过,囫囵咽下。
  鱼郦回过神来,问:“你在吃什么?”
  赵璟没有理她,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往外走,走到门边,冷声说:“这孩子一定要生下来,否则,我说得话一定会让它应验。”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没有注意到,游廊下,颜思秀紧抓着雕栏,满脸怨毒。
  赵璟匆匆赶回崇政殿,遣退了其余官吏,只留下宁殊和薛兆年。
  薛兆年答应越王起事相和,回了陈留,越想越觉得这事不牢靠。
  新朝之初的几桩要政,他见识过太子殿下的手段,觉得越王凭莽夫之勇实在乏有胜算。但他又怕,万一胜了呢?那位小殿下性恨跋扈,若失约,他必得回过头来清算。
  思来想去,薛兆年想出一个自以为绝妙的法子。
  他命大军继续驻守陈留,带着千余精锐秘密赶往金陵,徘徊在城外。万一越王胜了,就立即率军入城替他清扫余碍;万一太子胜了,就说他探知到越王有不臣之心,特率军来勤王。
  赵璟坐在御座上,低睨这厮声泪俱下地控诉赵玮和萧鱼郦何等丧心病狂,逼迫他谋反,末了,他深深稽首,痛哭:“为表对殿下的忠心,臣愿将十万陈留守军拱手交出。”
  好一招以退为进,连宁殊都看不下去,捋着胡须连连冷笑。
  可是太子殿下却迟迟未发话。
  他瞧着薛兆年,许久,才平静道:“孤真的很厌恶你。”
  冷不防他这样说,薛兆年惊骇不已,抬头看向赵璟,见他揽着袍袖,拾御阶而下,走到他跟前,赵璟缓缓道:“每回孤看到你,就会想起少年时保护不了心爱的姑娘,那份狼狈无措。偏偏是你这么一个粗鄙无耻的人,把我们原本该圆满的姻缘生生折断,若是没有你,也就不会有那五年,她不会认识明德帝,也不会移情别恋。”
  空中寒光一朔,薛兆年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脖颈凉丝丝的,在宁殊那一声惊恐的“殿下”里,赵璟拨下了他绾发的金簪,狠狠地插进了薛兆年的脖子里。
  薛兆年睁大了眼,惧色尚未蔓延,便直挺挺倒下,没了气息。
  殿中沉沉死寂,赵璟披散着头发,返回御座,稳稳坐下,冲宁殊道:“老师不要惊慌,孤已调遣京西北路驻军开拔入陈留,收缴那里的驻军,他们听话便罢,若是不听……”
  宁殊问:“若是不听呢?”
  “杀。”
  极轻飘的一个字,赵璟说得随意,仿佛只是扫落片缕沾衣的叶子。
  赵璟见宁殊沉眉不语,冲他微笑:“老师何必这副表情?像这等首鼠两端,又手握重兵的奸佞,今日不杀,来日只会酿成大祸。”
  宁殊脊背略佝,苍老的脸上满是忧虑,额间纹络深邃。自赵璟入主东宫他就总是替他忧心,如今尘埃落定,赵璟离问鼎天下只有一步之遥,他却像是遭受重创,愁苦甚于前。
  崔春良进来,禀道:“萧相国求见。”
  萧琅终于沉不住气了。
  宫闱生乱,越王惨死,帝后齐齐称病,最可怕的是,他那令人糟心的女儿竟就失踪了,再也没回府。
  萧琅不敢往最坏的地方想,只有趁着夜深,来求见他这个外甥。
  赵璟冲阶下跪着的人道:“舅舅不必多礼。”
  萧琅蹒跚着起身,朝宁殊揖过礼,敷衍着询问过帝后安康,咳嗽了几声,不甚自然地道:“小女失踪了……”
  他戛然住口,因为发现大殿的青砖上竟有血迹,虽然薛兆年的尸体被拖走了,但没来得及清扫。
  赵璟轻笑:“舅舅,女儿失踪了就出去找,您这是干什么?跑来问孤要人?”
  萧琅也不是多么挂念鱼郦的安危,他心里透亮,这女儿自打当年入了周宫,就同他父女缘尽。只是眼下这情形,鱼郦失踪得如此突然彻底,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跟那些前周余孽走了,二是叫这位太子殿下霸占了。
  后一种可能倒还好,就怕前一种,万一事发,只怕要连累他们萧氏满门。
  萧琅先来把事说开,省得将来那讨债女儿回来,赵璟要问他的知情不报罪。
  他这点算盘,赵璟心里门清,瞧着这凉薄冷血的父亲,鄙夷之余,还有一丝怜悯心痛,是为鱼郦。他捕捉到这个念头,立即强迫自己止住。
  萧琅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道:“还有一事,家母于数日前回乡祭祀,今日兰陵老家传来消息,并未见家母踪迹。这一个活生生的老人家,是在半路失踪了。”
  “哼……”赵璟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父皇说得对,那些前周余孽一直围绕在萧鱼郦身边,他们勾结日久,百般绸缪。
  她对他,自始至终都是虚情假意,有的只是利用,没有半点真心。
  赵璟冰冷的眸中深镌恨意,不耐烦地冲萧琅道:“孤说了,人不见了就去找,你跑来孤这里絮叨什么?”
  萧琅一凛,诧异地仰头看向高高端坐的赵璟。
  这位殿下从前就与母族不亲近,这萧琅知道。可至多只是疏离冷淡,他是王朝太子,素来内敛持重,从未见他这般阴鸷。
  萧琅不敢继续触霉头,托辞告退,走到门边,忽得被赵璟叫住。
  他俊美的面上浮了一层薄薄的笑,“方才是孤失言,舅舅勿要往心里去。舅舅在朝中地位尊崇,还得劳烦您,同台谏一起拟一道圣旨。”
  萧琅问:“什么圣旨?”
  “父皇禅位的圣旨。”
  萧琅一瞬汗毛倒竖,瞠目看向赵璟,却见他微笑着说:“萧氏的荣华,全在舅舅一念之间。”
  明明是许诺,却叫他听出了凛寒杀气。
  须臾间,萧琅权衡过利弊,迎上赵璟那极具压迫的视线,道:“臣愿为殿下效劳,只是臣有一请,大魏的皇后要继续姓萧。”
  赵璟痛快地颔首。
  萧琅意满而去。
  大殿里再度陷入寂静,赵璟从御阶慢踱而下,站在窗前,望向苍茫无际的黑夜。
  他肩背上刺绣的金线麒麟在黑暗中熠熠,散发出惑目而孤独的光。
  宁殊忖度良久,终于说:“萧姑娘……殿下开恩,待她生下孩子,放她走吧。”
  赵璟蓦地回头,唇边噙着讥诮:“老师怎么也为她说话了?哦,这一番为旧主复仇的义举,可真触动儒士心怀。”
  宁殊叹道:“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可怜,那我呢?”赵璟敛却笑容,拧眉问:“老师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