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煞 第30节
  似是满天星斗在身周,又似是满天星斗在眼前。
  紧接着,淳于淮推金山倒玉柱,直直跪在银盆前,翻手捏起三根线香,不住地叩首间,含混的声调似是诵念,似是祈祷,似是哭诉……
  “噬心唤命咒——”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过鹊桥而挥洒甘霖,越昆仑而降服龙虎。”
  “垂幽渡厄,擎日祛灾。”
  “因是弟子,噬心唤命。”
  “至高至上,至亲至师。”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亲至师。”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亲至师。”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手中线香一息间烧成灰烬与尘埃,那股烟霞裹着灵光悬在银盆上空。
  原本一缕缕蒸腾而起的雾霭,这会儿簇拥着那烟霞,一团团裹在一起翻卷着,看去时,恍若是庆云摇晃,是九霄之上云海浩渺,是云海之上大日虚悬寰宇!
  那唯一的明黄颜色,是丹形,是霞光!
  下一瞬,丹霞老母那苍老的声音,便在那虚悬的大日镜轮之中传递出来。
  “孩子,你这一回可忒能惹祸了些,若是能活着回山里来,奶奶可轻饶不了你!哦,你大姑姑也说了,要拿藤条来抽你屁股……”
  丹霞老母声音极慈祥,话里虽说着不轻饶,可那和蔼的语气,只像是软绵绵的拍打,也舍不得用上半分力道。
  可听得了丹霞老母这一声,淳于淮登时间抖得筛糠也似。
  从始至终,淳于淮几乎连头都没敢抬起来过。
  “奶奶……奶奶!您都不喊我淮儿了么?都是淮儿的错,是我贪心才跑来河南面的!我只想着,这是顶好的机会了,倘若是那人远走了,又倘若是那人被剑宗拘去了,这事情恐怕就再没有圆满的那一天了……孙儿知道,孙儿任性了,可奶奶,你得帮我……”
  说到最后,淳于淮口中的哭腔一点点平复了下来,满是迫不及待的急切。
  回应淳于淮的,却是丹霞老母的一声冷笑。
  “没有圆满的那一天了?傻孩子,你才多大的能耐,这人间的事儿你又能往前看多远,也配在奶奶面前说这样的话?”
  “是人家截云峰要历劫补经,不是咱们庭昌山要脱胎换骨——开宗立派的那一天,天爷就把命数写下了,哪有你这样不讲道理往人家碗里扒肉吃的?”
  “不是不许你吃,而是得讲求法门,需得有吃相才行!”
  “悠悠古史,莽莽群山,数不尽的宗门兴衰,可你听闻哪一家开宗立派的时候,是生生囫囵着把别家法统夺走,一点儿脸面不讲,一点儿自己的道统都没有的?”
  “便是河南面的魔门,都不至于这样的……下作!”
  “甚么道理都不讲,你这是想咱们庭昌山还没成圣地大教,就先得罪出个死敌来?”
  “把你养在膝下,从那么点儿的孩子一直到今天,奶奶竟然是头一次瞧明白了你的心性!”
  “早知道这样,最一开始就不该让你知道剑宗镇魔窟灵物的事情。”
  “你还想一直瞒着,可奶奶打一开始就知道,有一小半的灵物,是在你的身上!”
  “有这小半的灵物在手里,等他们家真开始历劫补经了,真到了那最要紧的时候,是进是退,奶奶都好跟他们商量,不求甚么开天的剑经,来日等咱们得脱胎换骨的时候,邀他们来几位金丹道友观礼,便能凭空去六成灾劫!”
  “又或者奶奶替你先一步将这位分占下,有灵物在身,就是有气运在身,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截云峰一脉再想历劫补经,那一众弟子都不堪造就,非得邀你入门才是!”
  “虽说法统上别扭了些,可为了补全经文,便是截云峰上上下下都得捏着鼻子认下你。”
  “到时候,你是东山淳于家的子弟,是庭昌山道场主人的好孙儿,是截云峰补经的道子!未来的掌峰!命定的金丹大修士!”
  “彼时,三家的基业,都能心甘情愿的交到你的手里!”
  “奶奶早先没和你说过这个,可真真从心里想过,这样的境遇,哪一个不比你如今的想法好!”
  “你如今一个人跑到了河南面,若是真出个甚么差池,伤了自己性命,再丢了那灵物,到时候鸡飞蛋打,奶奶遭命劫的时候,拿乖孙你来挡灾,好也不好?”
  这般说着,淳于淮的身子又抖了起来,只是听到最后,他几乎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看向那丹霞镜轮的目光之中满是懊悔的神色。
  “奶奶……这……”
  庆云兜转之间,愈发浓烈的灵光一点点凝聚,不多时,丹霞老母那虚幻的身形,已然显照在了淳于淮的面前。
  “孩子,你头一回犯错那年,东山淳于家毁了一村的人。”
  “你上一回犯错的时候,剑宗镇魔窟几乎去了一山的人命。”
  “这些你竟然都没看到眼中么?”
  “你犯一次错,就需得有人替你付出一回代价!”
  “清海那老道士就在玉髓河口防着奶奶我呢,我不好出手,但总得想办法护你周全,护那小半灵物的周全。”
  “这是你大姑姑的魂魄真灵……”
  “她没法拿藤条打你屁股了……”
  “千错万错,你不该教你大姑姑给你偷逃出山门的符诏,还教她欺瞒我!”
  “她是我的亲传弟子!”
  “奶奶以秘法,将她的真灵镇在你的灵台之上,在那一缕真灵魂飞魄散之前,有她来护你的周全!”
  “若是动身的顺遂,她许还有残魂回返山门,若是多遭了些不测……”
  “这就是你犯错的代价!”
  话说到最后,淳于淮这里眼圈都红了,他不敢置信的看向那丹霞镜轮。
  层叠的霞光雾霭之中,一点点灵光凝聚在丹霞老母虚相的掌心处,隐约间,那一缕幽暗的灵光之中,似是能真切的听到有凄厉的哀嚎声一闪而逝。
  那声音教淳于淮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原地里,丹霞老母的脸上,几乎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微笑。
  她偏过头,看向河口的方向,似乎在与清海道人隔空对视。
  紧接着,老母抬起手,捏着那真灵游魂,以法印托着,直直镇入了淳于淮的眉心处。
  少年的双眸登时间变得晦暗。
  他分明仍旧僵持在原地,可丹霞老母看去,却像是和另外一个人对视。
  “好好做,事情做好了,奶奶还能许你一条活路……”
  ……
  灵丘山外围,葱郁的树海之中,随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四周蒸腾的雾霭之中,谢姜和靳观探头探脑的看着,浑似是头一回窥见天地辽阔一般。
  尤其是靳观,挑着眉头,便是四下里寻常的草药,落在他的眼中似乎都多了分新奇。
  这便是河南面的天地么,这便是传闻中魔修与散修肆虐纵横的无边旷野么……
  一念及此,那芳草与泥土的清香气息之中,几乎都透着些魔孽气息的刺鼻与腥臭。
  而就在靳观愈发心旷神怡的时候,一旁的谢姜却将剑抽出,横在自己的身前。
  另一只手一翻,一枚巴掌大小的剑形玉符就被谢姜郑重的捏在了指尖。
  剑符上面雕琢着龙纹凤篆,宝光若隐若现。
  只一眼看去,靳观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这——!师姐——!”
  “这是清泉师叔的……”
  “你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
  闻言,谢姜狠狠地等了靳观一眼,止住了他的惊呼。
  “若非师尊将此物交予我傍身,茫茫树海,凭甚么感应剑意,找寻那灵物?”
  “靠你身上的那劳什子因果么?”
  话音落下时,谢姜擎举着那剑符,轻轻地敲击在自己长剑的剑身上。
  一时间,剑鸣声缭绕,连绵不止。
  第36章 问君剑下应恨悔
  灵丘山坊市。
  楚维阳背着箩筐,手提长剑,自顾自的走在稍显喧闹的坊市中。
  说是喧闹,较之河源地坊市,也不过是空旷的街上多了些行人与烟火气罢了,只是到底深入玉髓河南的旷野,这灵丘山坊市之中的大部分行人,离着寻常模样愈发显得怪诞。
  有一长着一头肉疙瘩的大汉,有顶着一张老迈尸斑脸色的童子,有一张嘴裂开到耳根处的冷峭女子……
  到底是魔门与散修层出不穷的地方,这前者的修行法门蛮霸,走那登霄捷径总要留下些无法挽回的代价才是;而后者的修行法门奇诡,运功行以险峻陡峭经络,纵然炼得法力,但也自然要在身上留下险峻陡峭的结果……
  唯有极少的一小半人群,仍旧维持着寻常人的本相,只是偶然间眉眼扫过,眼眸之中尽是凶戾狠辣意味。
  而在这样的魔门与散修传承之中,仍旧维持本相的,任是教谁观瞧了去,都能晓得才情的厉害。
  至少楚维阳只是背着个半身的箩筐,箩筐里马管事探出小半个脸色苍白的身子。
  这样的组合,行走在坊市里,几乎已经是能够让人看上一眼去,然后肃然起敬的范畴了。
  然而迎着众人的目光,楚维阳目不斜视,只在行走间,偏着头与身后的马管事低声说着甚么,然后几度环视,径直穿过人群,走入了此地坊市的回春阁中。
  到底风物不再一般。
  站在柜台后面的,也是一脸色阴翳的清瘦老头,一对招子落在楚维阳的身上,几乎要堪透皮肉,化作两把尖刀扎进骨头缝里。
  可倘若说整个坊市里,还有谁曾经见过那最多的阴郁魔修,见过那些奇诡异形的人在痛苦的挣扎之中逐渐麻木,然后在某一天的清晨忘却自身,最后在鬼蜮里,环绕着森森阴物,彻底散去生机……
  想到这个,楚维阳忽然有了一种像是回到家一样的松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