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而街道的另一头,白袍小将拉了拉马缰绳,笑出嘴角的一个梨涡,在马背上探身问道:“爹,您要给南姐姐说媒?”
  “嗯。”杨将军对这门亲事十分看好,刚硬的面容上也多了几分柔和,就跟自己嫁女儿似的。
  “与谁家郎君结亲啊?不会是大哥吧!”杨武戏谑地看了一眼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杨文,随即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爹,你早知道大哥仰慕南姐姐对不对!”
  杨文没说话,面色不改,只是微微红了耳朵根。
  “杨武,不得胡说。”杨慎之瞪了二儿子一眼,沉声道,“南风性格刚强,与你大哥并不合适。”
  杨文耳根的红晕褪去,他攥紧了马缰绳,低头没说话。
  杨武失望道:“啊,不是大哥啊,那你将她介绍给了谁家?”
  杨慎之避而不答,恢复了往日铁血的模样,冷声道:“谨言。”
  “慎行。”杨武熟稔地接口,哀声道,“我懂我懂,不问了。”
  徐南风脚步轻急地赶回府,但还是晚了一步,徐谓的官轿先一步到家。
  南风怕父亲看见自己这身打扮会生气,便绕道从偏门进。走到中庭时,张氏和丫鬟已簇拥着徐谓到厢房更衣了,南风不想与他们撞上,便停下脚步,躲在回廊的拐角处。
  “……我让茹儿给南风送些宫钗去,毕竟是宫里头的样式,妾身都舍不得用,孰料南风并不情愿的样子,看都不看那宫钗一眼,与茹儿吵了一架,便跑出门去了,穿的还是男人的衣裳。”
  张氏声音柔柔的,宛如出谷黄莺,只是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夹枪带棒,听得在徐南风耳中宛如针扎。
  “唉,也怪妾身无能,看不透南风的想法,捂不热她的心。”
  口蜜腹剑是张氏最拿手的戏码。她作势擦了擦眼角,声音关切又无奈,一副受了委屈但又强忍着不说的模样,可徐谓偏偏吃这一套。
  他气愤道:“她和她娘一样,一介田妇,粗鄙是融入骨血中了的,倒是让娘子受委屈了……”
  张氏蹙眉,赶紧伸出柔弱无骨的手给虚伪顺气,温声道:“妾身不委屈,替郎君处理好府中琐事,乃是妾身的职责所在,妾身甘之如饴。”
  徐谓将张氏的手握在掌中,放缓了语气道:“你也别急,方才叶娘提了段家的婚事,我也觉得合适,赶紧将她嫁出去才好,省得在家带坏了茹儿。”
  徐南风听不下去了,转身欲走,徐谓却刚巧转过转角,看到了徐南风的背影,面色一沉,喝道:“站住!”
  徐南风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待胸中情绪平复些许,这才转过身行礼,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父亲。”
  徐谓一身暗红官袍,峨冠博带,蓄三寸美髯,年过四十依旧俊朗,只是面色十分难看。他上下扫了一眼她的男服,气得胡须乱颤,“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徐某怕是不敢当,我没有你这样鲜廉寡耻的女儿!”
  张氏忙扶住徐谓,关切道:“郎君,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划算。再说南风年纪不小了,你这样责骂她,叫她掩面往哪儿放?”
  徐南风已习惯了张氏的两面三刀。她垂下眼站在徐谓面前,嘴角弯出一个并不明显的,嘲讽的弧度。
  徐谓指着徐南风喝道:“脱了你这身不三不四的衣裳,去祠堂前罚跪,今日不许你吃饭!”
  “是。”徐南风眼中没有什么波澜,低头行了礼,转身朝祠堂走去。
  她在祠堂中,对着徐家先祖的灵位跪了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入夜时分,叶娘的侍婢彩云偷偷给她送了一块煎饼,徐南风背脊挺直地跪在团蒲上,没有伸手去接彩云递过来的杂粮饼。
  摇曳昏暗的烛火中,徐南风目光清朗,绯唇紧抿,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她开口唤住要起身的彩云,哑声道:“彩云,你去云麾杨将军府上走一趟,就说他白天所说的那件事……我答应了。”
  彩云揉着昏昏欲睡的眼,有些迷茫道:“啊,何事答应了?”
  南风眼睛有些发红。顿了顿,她贝齿将唇瓣咬得发白,半晌才微颤着说:“你尽管照我说的告诉他,他自会明白。记住,一定要亲口跟杨将军说,别人代传都不行。”
  “哦,现在就去么?”
  “立刻,马上。”
  第4章 纪王
  徐南风坐在茶楼的雅间里,楼下的说书人正说到了杨家军平寇的高-潮部分,引来茶客一声高于一声的叫好,但徐南风一句也没能听进去。
  她面色平静地望着兽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食指指腹敲打着案几,泄露了她此时紧张的心情。
  今日杨将军做媒,约她来茶楼与纪王小见一面,亲事能不能成全看缘分。徐南风觉得自己也真够离经叛道,还未出阁,便瞒着父母面见外男,若是徐谓知道了,定要气个半死。
  可事到如今,她已无路可走了。
  一拢烟在空中升腾,又缓缓散开,像是轻盈的蛛丝,将她的思绪紧紧缠绕。
  不多时,茶楼走廊外传来了脚步声和杨慎之说话的声音,徐南风便知道:“他来了。”
  东风入窗,撩动纱帘,徐南风在帘后坐好,便见一身乌檀色窄袖武袍的杨慎之引着一个身量修长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茶奴送了刚烫好的热茶来,杨慎之没让他进来,而是一手端过茶托,一手给了茶奴几个铜钱做小费,便关上了雅间的门,将市井的喧闹声隔绝在外。
  徐南风有些不安地摩挲着指尖,透过飘忽朦胧的纱帘打量着坐在外头的男子。容貌看得不甚真切,只知道纪王穿了一件月白滚云边的袍子,眼睛上蒙着一条约莫两指宽的同色缎带,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茶案旁。
  他穿着平凡,想必是隐瞒了身份悄悄来此,但是气质优雅出尘,举手投足间透着浑然天成的贵气。
  待他们落座,帘后的徐南风方起身行礼,“南风见过纪王,见过师父。”
  杨慎之笑着应允,又三言两语简单地朝纪王介绍了南风的家境,纪王微微侧过脸,安静认真地听着。从徐南风的角度,刚好可看见帘外纪王的侧脸,年轻英俊,从眉目到鼻梁再到下颌的线条弧度十分流畅完美,可惜眼睛被白缎带遮住了,不知其中风光几何。
  杨慎之评价纪王乃‘丰神俊逸,器宇轩昂’,一点也不掺假,光论外貌,他甚至比徐南风想象中的要更出色。
  又或许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未可知。南风在帘后静观其变。
  “坊间拥挤,令徐姑娘久等了。”帘后,纪王缓缓转过脸来,朝着徐南风的方向道。
  听到他的声音,徐南风有一瞬的怔愣。
  受传闻的影响,她想象中纪王的声音应该是怯懦无力的,但事实上,纪王的嗓音清朗好听,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尤显深沉。这样的声线,若是说起甜言蜜语来,是最能俘获芳心的。
  徐南风暗自捏了自己一把,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算不上久等,正听着楼下说师父领军平寇的故事呢,一晃眼就过去了。”其实楼下说书先生讲了什么内容,她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是呢,我也听见了,那老先生说杨将军一人一刀一马冲入敌军之中,斩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纪王笑着接话,修长的指节触碰到案几上的茶杯,便顺势端来抿了一口,说,“如此英姿,只恨小王不能亲眼所见。”
  一般来说,男女初次见面,多少有些尴尬。但纪王话接得十分自然,又不显唐突,给人如沫春风之感。
  杨将军闻言哈哈大笑,道:“市井传闻,多为博人眼球的杜撰,当不得真!不过听楼下人声鼎沸,我倒要去凑凑热闹,看洛阳百姓心中的我是如何骁勇。”
  话还未说完,杨将军已站起身:“纪王殿下,南风,你们先聊会,我下去看看便来。”
  徐南风忍笑,知道师父这是给自己和纪王制造独处交流的机会,便点点头:“好,师父慢走。”
  杨将军推开雅间的门,又回首朝徐南风比了手势,无声地示意她不必拘谨,随意聊聊。
  南风会意,杨将军便关门出去。他并未走太远,而是抱臂倚在廊下的栏杆旁,守着那扇静谧紧闭的门扉。
  风斜穿入户,撩起轻盈的纱帘,就那么一瞬,徐南风透过飘起的纱帘清清楚楚地窥见了纪王的容颜。
  白衣公子,玉面临风,鬓发如墨,眉下眼上系着三尺月白暗纹的缎带,缎带下的鼻梁高挺,唇瓣带着健康的红,静谧得像是一副湿淋淋的水墨画,又像是一块宛转流光的璞玉。
  惊鸿一瞥。
  光论外貌,纪王刘怀是绝对担当得起‘玠四郎’的美称的。
  “纪王……”
  “徐姑娘……”
  两人猝不及防地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话题。春阳和煦,东风无声,他们隔着鼓动的纱帘相望,等待对方先开口。
  片刻,纪王微微一笑,率先打破了沉静:“徐姑娘先说。”
  他面前的茶盅空了,只剩下几片舒展了叶片的茶叶粘在杯沿上。徐南风想了想,考虑到纪王是眼盲之人,本就看不到她,便抛却繁文缛节,轻轻地从纱帘后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的是缃绮上衣,配松绿团花襦裙,腕上松松搭着一条浅绿的薄纱披帛,及腰的秀发用绾了一半,簪上一支磨得水亮光滑的挂珠玉簪。色彩青葱鲜亮的服饰,配上不施粉黛的面容,如空谷幽兰般历久弥香。
  可惜,纪王是看不见的。
  徐南风在纪王对面跪坐,换了杯盏给他倒上一杯温茶,然后将那杯散发出浅淡香味的茶缓缓推到纪王面前。
  纪王看不见,只能微微侧耳,努力通过声响判定南风的动作。他修长白皙的手在桌上一摸,端起南风的茶抿了一口,微笑道:“好茶。”
  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像是温顺无害的鹿。
  徐南风没有再说客套话,开门见山道:“我的家境,殿下可曾了解全面?”
  纪王放下茶盏,雪白的袖袍从小榻上蜿蜒垂下,霎是好看。他颌首,诚实道:“杨将军都说了。”
  “我是徐府庶女。”
  “知道。”纪王笑了,如春风拂过皑皑白雪,道,“我也是庶子。”
  他说话的嗓音轻而低沉,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脸会追随对方的声音望去,认真倾听,礼数周全。
  “贤妃娘娘和陛下那边?”
  “徐姑娘不必担心,母妃并不干涉我的婚姻大事,父皇也不会在意我娶谁家的姑娘。”
  徐南风微微放下了些许心防和偏见,轻声道:“那殿下如何看待,我……们的这桩事?”
  没料到她问的这么直接,纪王怔愣了片刻,方笑道:“目前来说,算是满意。”
  徐南风下意识点点头,然后才反应起纪王看不到她的反应,便张了张嘴,刚要说话,纪王却先她一步开口:“听闻徐姑娘自幼跟在杨将军身边习武?”
  “幼时为了强身健体,是学过几年拳脚功夫,粗通皮毛而已。”徐南风有些心虚,不知道自己这半吊子的功夫能否胜任纪王府的要求,可她又不想吹嘘自己,欺骗面前这个俊美又可怜的年轻人。
  正忐忑着,纪王嘴角的笑意收拢了些许,徐南风观察着他的神色,心想:他莫是不满意自己的身手,要拒绝了?
  然而,纪王只是望着南风,认真地问:“徐姑娘可知嫁进纪王府,意味着什么?”
  很奇怪,明明他是盲人,又蒙着眼,可徐南风却仿佛感觉到他清朗锐利的视线透过白缎,穿过清风,直直地刺入她心里,令她无从遁行。等到她仔细看来,那道锋利的视线又仿佛水月镜花般消散不见,纪王嘴角依旧笑得温和。
  她暗中攥紧了双手,敛首道:“明刀暗箭,大抵如此。”
  “哦?”听她语气平静,纪王来了兴趣,问她:“徐姑娘不害怕?”
  “不怕。”徐南风抬眼,乌黑的玲珑眼中满是决然。她沉声道,“我自愿嫁进王府,为殿下排忧解难,不贪富贵,不惧生死,唯有一事相求。”
  “请讲。”
  “若是多年以后,殿下用不上我了,请求殿下再赐一纸休书,放我出府浪迹江湖。”
  第5章 协议
  临近正午,三月的暖阳笼罩着洛阳城,照耀着来往的香车宝马。总角的孩童,浪荡的公子,结伴出行的妇人,挑着零嘴玩具的货郎,小小的一条街道,浓缩了社会的千姿百态。
  徐南风出了茶楼,心中是有些许后悔的。
  她回想起自己说出‘求一纸休书’后,纪王那微微诧异的神情。亲事都还未定下,她便想着将来要离开纪王府,着实是太过冒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