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节
  许淮腼腆一笑,章芮樊送他一套程君房的徽墨,一刀玉版纸,半刀澄心堂纸。许淮嫌太贵重不肯收,章芮樊一板脸:“长者赐不可辞,你这孩子,刚还说你懂事,怎么经不起夸呢。”许淮只好收下。
  陶茹茹嫌许淮身上的素服碍眼,找了两件章年卿的衣裳给他换:“……都是新做的,没上过身。天德那时长的快,还来不及穿衣服就小了。”
  长袍经纬细致,绣花精巧。许淮眷恋的摸着衣角,不知不觉想起祖母冯岚,他和祖母已经多年没有书信往来,除了逢年过节的追礼,这些年几乎不见面。起初冯岚还写信骂她,后来连信都不写了。许淮有些落寞,笑着去换衣服。
  一换出来,陶茹茹和章年卿都夸许淮精神、好看。许淮却偷偷看到,陶茹茹悄悄拿着帕子擦眼角。
  晚上,许淮将这滴眼泪写进心里。
  章年卿收到信之后,沉默许久,叫冯俏过来给他画幅肖像,只字未提。只问许淮进展如何,一切小心。然后托许淮将画转交给陶茹茹。
  章年卿叫来阿丘,描绘着他的眉眼发呆。章鹿佑杵在章年卿怀里,一动不敢动。章鹿佑骨相随冯俏,容貌随章年卿,越长大越见明艳。明净俊秀,别饶风趣,比冯俏章年卿都要出色。
  章年卿看着儿子满心疼爱,想着章芮樊,心里又是一痛。章年卿问他:“你想不想爷爷。”章鹿佑迟疑了下,“想。”他不敢说还好,父亲会骂他不孝顺的。
  章年卿笑了笑,没有揭穿他,放他回房。他理解儿子。
  阿丘长这么大,几乎没怎么和章芮樊陶茹茹相处过,也就他在柳州那年,俏俏和两个孩子在河南住了些日子。不过那段时间,陶孟新陶金海陪孩子的时间更多。幼时章年卿也没见过章祖父几次,想不想吧,他心如明镜。
  章年卿第一次意识到,这天下所有的关系都是维持和相处来的。血缘并不能让两个人亲密,只是两人多了份羁绊。不像同窗同僚友人那样,彼此不合便能割袍断义。断亲的代价总是更昂重一些,让人不得不思量思量再思量。
  章年卿想君臣之间能不能也有这种牵绊。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可怕念头。章年卿想起君臣的时候,脑海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影像——这个人甚至不是开泰帝。
  章年卿自己却一无所觉。
  许淮在河南开始调查袭击章芮樊的人,唯一的活口已经被陶金海审的半死不活,审出的东西却寥寥无几。不像是嘴硬,看样子是真的不知情。人到许淮手里,自然也没审出什么。
  不过许淮倒发现一件诡异的事,章芮樊的伤似乎另有玄机。绷带上的血日日不断,看着莫名有些假。问府上,大家只说是大夫用药狠,章芮樊伤在额头上,仪容有损。朝廷有明令,官员仪表有损,不得为官。
  以貌取人是有点可笑,可大魏信奉相由心生,认为庄严宝相,骨秀清奇的是好相貌。站出去有官威,有颜面,是天生的官老爷。若非如此,陈伏当年也不会因为一副相貌,家里拼死拼活也要他读书。
  这个借口实在无懈可击。许淮还是心存疑惑,不禁留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早安!
  这是昨天的更新。
  第186章
  章芮樊每天暮色时分,会起身在院子里踱步。他的腿伤日益见好,许淮偶尔也会扶着他在院子里散步。有一次,许淮盯着章芮樊额头上的纱布问:“章大人头上的伤还没有起色吗?”
  章芮樊知道他想问什么,笑了笑道:“想知道?今天来帮我换药。”神情随意,语气更随意。许淮又惊又愕,一时有些吃不准,“我,我?”
  章芮樊笑的意味深长:“怕什么。”他淡淡道:“不想换,不换便是,我还能让人绑着你不成。”
  许淮诺诺道:“我换。”
  章芮樊嘴角噙笑,拍拍他的手:“吃饭了,你扶我过去。”
  夜晚,满天繁星不见孤月。掬月堂半扇窗开着,凉风习习。许淮手腕微凉,拿着薄刀一直在抖。章芮樊血带已拆,左额头上拇指大的疤痕已经结痂。药化痂壳,露出里面的息肉,用薄刀刮掉,再用药结痂。如此反复,直至伤疤平复,不再鼓起。
  章芮樊伤的太尴尬了,额角的疤痕像死犯受刑的黜烙。便是不为做官,平日看着也不雅。章芮樊才千方百计的想要除去他。
  第一眼见到时,许淮脱口而出:“你是真受伤?”
  章芮樊斥道:“你这孩子,先前不给你看,你怕你害怕。怎么还怀疑起我弄虚作假来。”
  许淮没敢说是章年卿嘱咐的。章年卿说,章芮樊之前做过类似的事,具体细节却含糊了。
  章芮樊何其狡猾,看许淮眼神便明白一切,冷哼道:“不孝子!”
  “啊。”许淮二丈摸不着头脑。
  既然章芮樊不是假受伤,许淮便一心一意朝外面查。许淮自己势单力薄,能借上的力只有陶金海和漕帮。许淮和漕帮俞七喝酒时,俞七给他当头一棒。
  俞七不进河南地盘,许淮乘舟上船,两人在江面上碰头。俞七大咧咧的吃着瓜子,给许淮到杯酒,道:“陶大人压着刺客,我们都不敢上手。不过刘俞仁那个门客,我这到有些消息,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俞七面上风轻云淡,心里窝火不已。章芮樊是被江湖人伤的,他和章年卿是什么关系,道上谁人不知,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
  许淮忙道:“还请俞舵主告知。”
  俞七道:“刘俞仁身边有个叫再临的门客,出身柳州。不过他没有经历柳州事变,早早随父离开家乡,投奔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刘宗光刘首辅。前些日子,我们派人去了趟柳州,原以为章年卿在柳州算个英雄,没想到却是一片谩骂。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柳州至今还有人有骂章年卿是狗贼。说什么,和景帝对章年卿多好,他文章写得那么烂,皇上还点他为状元,就这样,章年卿都不帮和景帝,反而帮齐王。还骂衍生公不要脸,身为孔子子孙,不遵从礼法。不维护正统,反而助纣为虐。为一己荣华而至天下正统而不顾!
  大有重振和景帝血脉的架势。
  这种事俞七不太懂,许淮却是门清。根源在文人上,文人重诺、重恩、重情。道德标准比世人都高,世人做到被称赞的事,在文人身上是理所当然。任何一个背信弃义,知恩不报的事,都会被遗臭千年的。后人化典也要骂你。
  不过为官后,大家都不这么想了。大家都在清官和浊官中左右为难。一个不容于世,一个内心不屑。古往今来,在此之间找到平衡,并稳稳踏着的人。许淮只见过一个章年卿。章年卿不算好官,但他不为害人民。挥刀所向的……
  许淮低低一笑,他也说不清什么。抬头做口型道:“四皇子?”
  俞七意味深长一笑:“只怕天下人此时都这么认为。”
  许淮一听便知另有隐情,忙道:“还请俞兄弟悉数告知。”
  俞七道:“一开始我以为是四皇子要重走二皇子的老路。你我都知道,刘俞仁现在是四皇子的人。后来我托丐帮的朋友跟踪再临。发现他居然偷偷会见小齐王。”俞七眼睛一眯,露出一道狭长精光,危险道:“谁能想到,刘俞仁的门客居然是小齐王的人。”
  许淮想了想,道:“这么说,柳州现在的言论,很有可能是小齐王指使的。就是为了栽赃陷害四皇子。”
  俞七道:“十有八.九。”
  许淮不解道:“那这又怎么会牵扯到章布政史。”心有余悸道:“布政史伤的重。”
  俞七掏出瓶生肌膏递给他,沉默道:“我有所耳闻。这个你带回去给章伯父。天德以前用过差不多的,这个药效更好些。”
  许淮大惊:“小姨夫也受过伤?”
  俞七含混‘恩’一声,不再多提。继续道:“布政史受伤,我想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柳州学.潮的时候死了不少人,再临为了报复章天德,子债父还,故意伤了布政使大人。不过,我更偏向第二种可能。你看,再临是刘俞仁的人,刘俞仁是四皇子的人。若是有人故意让大家以为,伤布政史,是四皇子的意思呢。”
  许淮大骇,低声道:“小姨夫的确一直在说,刘俞仁干不出这种事。不过,他倒是未说过这件事可能是四皇子所为。”
  “这就通了。”俞七抚掌道:“有人想挑拨四皇子和章陶两家的关系。”俞七目露疑惑,不解道:“不过,你我和天德相识多年,从未听说过他和四皇子交好啊。”
  许淮摆摆手道:“嗨,你忘了,开泰帝七年的时候,四皇子恢复皇位……”
  俞七拍拍脑袋:”忘了忘了,当年是弟妹做的供词。”顿了顿,“那陶家又是什么渊源?”
  许淮沉默许久,先问他一个问题:“你觉得陶巡抚这些儿孙中最宠谁?”
  俞七不假思索道:“章青鸾。”好家伙,当年那道赏金令,直至今江湖上还津津乐道。青鸾都长成人了,直到今天,河南的小孩子脚上还会拴红绳子。
  许淮苦笑一声,俞七立即懂了,自斟自酌道:“这么说,青鸾小姐和四皇子……”
  “俞舵主,慎言!”
  俞七笑了笑:“那完了。我在柳州见过四皇子,龙章凤姿,不愧是皇家子嗣,周身气度,言谈举止都非常人可拟比。青鸾小姐的父兄舅舅都是人中龙凤,她身边都是这样的男人,寻常男人恐怕都入不她的眼。四皇子,勉勉算一个吧。”
  俞七没有说的是,那时的四皇子眼睛里已隐隐有了野心。俞七不懂朝堂局势,也不会做什么势力分割。只用一双眼睛看,他觉得,四皇子未必是输家。四皇子体内有一头优雅的野豹,一直蓄势待发。练武之人把这叫,崩力,打寸拳常用到。
  俞七一直不明白,章年卿为什么对四皇子避之不及。说起来都是朝堂大局的借口,可他总觉得,章年卿像是在故意避开四皇子。避之不及,那种感觉,好像是在避开自己年少一个不得已的错误。
  俞七讪讪摸鼻子,太可笑了,四皇子又不是姑娘。这一种‘章年卿年少时搞大人家姑娘肚子’的怪异感是怎么回事。
  两人说说笑笑,碰酒划拳。喝高了,俞七难得说了句:“我看四皇子之后未必不能成事。你让章大人别拦着青鸾小姐了,趁现在他们还有点感情,日后没准能救陶家一命。”
  许淮喝的脸红脖子粗的,“你想的倒是简单。谋反那么简单,你也不看看陶金海霸这河南多少年也不敢反。四皇子要什么没什么的,小姨夫真跟了他才是死路一条。”
  俞七笑了笑,不再劝。“那正好,借布政史受伤的机会,正好和四皇子划清界限。”
  “将错就错?”许淮呵呵道:“可以,不过幕后凶手还是要追究的。小姨夫要怎么做,随他。嗝,我……我要追究到底。管它小齐王还是天王老子。我不怕!”
  俞七嗤笑一声:“得了吧,皇帝的亲儿子还能让你搞死了。”
  许淮醉醺醺的,潮红涨脸,挥手道:“怕,怕什么。你们江湖上不是有句老话,叫,叫头割了碗大道疤,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对,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哈哈哈哈!”两人说完不禁都笑了。东倒西歪的去抱酒坛子,挤在一起又喝了一夜。
  京城,小齐王收到密探来报,面无表情烧了纸条,问:“他们手中可以确实证据?”
  密探迟疑道:“应该没有。”
  小齐王漠然道:“做了他。”顿了顿道:“文的。”
  “是。”
  轰隆雷声,阵雨淅沥。小齐王吹熄蜡烛,独自撑着把油纸伞,在雨中穿梭。徐科君远远见王爷来了,忙上前迎接。小齐王皱眉斥道:“别忙活了,明晚请你爹过府一趟,别声张。”
  “是。妾身知道了。”
  小齐王脱了靴子,靠在床上,喃喃道:“谢睿,章青鸾……”
  父皇一直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他听了,一直在府里做逍遥闲王。四皇子在柳州扬名的时候,他在府里做逍遥闲王;四皇子勾结陶金海的时候,他还在府里做逍遥闲王。他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可知道谢睿把章青鸾绑走了一夜,小齐王再也无法安心做他的逍遥闲王,一直坐立难安。若谢睿真的和章青鸾成事,老四有陶金海帮持,必定如虎添翼……
  小齐王倏地坐直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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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7章
  许淮以前在御史台就职,是言官,风闻奏事是他的职责,得罪过不少人。小齐王要对许淮下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章年卿和许淮都是谭宗贤临走前点的将,很快有人翻出许淮之前弹劾过的大臣。指责许淮专权谋私,为谭宗贤报仇。
  天大的冤枉!谭宗贤以前不和的大臣,无非就是刘党余孽。章年卿如今在朝堂上和刘俞仁打擂台,许淮岂有不助阵之理。可惜现在说这些没用,许淮和章年卿落实了是谭党后臣。
  言官直言道:“谭公虽不在内阁,他的班底还在朝中,天下人只知谭宗贤不知皇上……”这个罪名太大了,明指谭宗贤,暗则箭指章年卿。
  章年卿很快意识到不对,“……冲许淮去的。”章年卿第一个怀疑是刘俞仁,接着自己反驳了自己,“不对,不对。许淮是我派到河南调查去的,难不成他摸到幕后之人的衣角了。”
  冯俏给出一个怀疑人选,“天德哥想说小睿吗?”
  章年卿双手交握,抵着下颚,沉思道:“不像。他伤了父亲,对他有什么好处。我会感激他还是青鸾会感激他?没有好处的事,他为什么要做。”
  章年卿还没猜出幕后凶手,小齐王的第二波攻击已经来了。
  章年卿因冯俏的缘故和山东籍福建籍的官员都很要好,论起一脉相承,两人碰面都比其他人莫名多份亲近。有好事者,立即统计数这两年升擢的官员多集中在山东福建两省人中。章年卿结党营私,扶植己力。
  章年卿苦笑连连,却不能说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许淮是山东籍,又曾出任泉州知府。当年章年卿借谭宗贤之力,将许淮扶持上来。后来章府门槛都险些被人踏破,章年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拒之门外。
  于是大家一窝蜂的又去找许淮,章年卿能走通谭宗贤的路子,许淮能走通章年卿的路子。曲线救国,也不失为一计良策。许淮没有章年卿心硬,昔日同僚同窗求上门来,他总是说试试,试试。能不能成事,他也不能保证。
  京城里都是人精,一个话风都能钻研出十万八千个门道。阴差阳错的,许淮当真替不少人办成了事。威风一时,许淮初初调京,还没有根基,就能替这么多人办成事。那可了不得。许淮一时风头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