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节
  曾有命妇递牌子进宫,虽没见到圣人,可也听了许多风言风语,说情况不大好。
  再者中风这种事情本就棘手,便是好了也容易留下症状,譬如半身不遂,譬如眼斜口歪……如此种种,又怎能继续当政!
  本来除夕就是大日子,举国上下都要欢庆的,原本今年外头在打仗,众人的意思都是简单些。可皇太子却说要为圣人祈福,越发该大办了。
  这种情况下大肆庆祝其实是不大合适的,便是打着为圣人祈福的名头也不大好使,然而皇太子却率先抢占了道德制高点,叫其他人便是再反对也不方便开口。
  几位皇子眼下正值微妙境地,谁也不肯先出头,谁也不肯先开口,竟都是沉默了,仿佛对这个长兄的决断十分赞同一般。
  第一个表示不赞同的是唐芽,然后不少官员复议,然而皇太子却勃然大怒,当堂斥责他们居心不轨,是存心盼着圣人好不起来云云。
  他身为阁老都碰了钉子,其他人自然更没指望,也都唯唯诺诺的,不敢吭声。
  眼见着国难当头,皇太子竟还要来这个,许多人都瞧不下去,杜文更与唐芽道:“师公,难不成真就叫皇太子得逞了?他哪里是要祈福,分明是要借此机会为自己敛财!”
  但凡宫中操办什么事情,油水之巨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而且这一次又是皇太子亲口说的,要“大办”,说不定好容易攒起来的国库,甚至是圣人的私库都要被掏空,转而化为他夺位的本钱了!
  “你还缺些沉稳。”唐芽叫人给他倒了杯茶,眼神平静的很,缓缓道:“皇太子坐不住了,可我却不能不说话。你且瞧着,最后总会有合适的人看不下去的。”
  他是四阁老中年纪最轻的,而且也是圣人于危急之际亲口提上去的,意义非凡,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保持沉默,实在是说不过去。
  可早在开口之前,唐芽就知道皇太子必然不会听自己的。
  皇太子此人表明看上去十分和气,可内则极度心高气傲,本就不愿意受人约束,如今好容易等到圣人倒了,偏偏又有四个什么阁老挡在前头,大事小事指手画脚的,叫他如何忍得了?
  再者,皇太子的年纪实在不算小了,可圣人虽然叫他监国,然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私下,或是圣人与某些心腹大臣说话,众所周知都从未流露出过叫皇太子继位的想法!
  他已经做了将近四十年的皇太子,孙儿也那么大了,可却始终不能在与几个兄弟的明争暗斗之中取得压倒性胜利,他不能不着急。
  他没有外戚支持,没有高位分的母妃在父皇身边协助,也没有像二公主、七公主、九公主等那些心甘情愿为了兄弟付出终生的兄弟姐妹!更没有确实出类拔萃,能让一众朝臣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过人天分……
  甚至连父皇,这些年对自己的恩宠也大不如前,反而是小十二等扮猪吃虎的混账得了青眼!
  皇太子,皇太子!
  说得好听,可普天之下谁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太子根本就是个幌子,一个木偶,一个不管什么都比不上其他兄弟的靶子!
  父皇好不了了,他也等不了了!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素来不问世事的太后罕见的说话了。
  “……将士们正在浴血拼杀,不知多少儿郎再无回乡之日,便是圣人自己也十分勤俭,又如何肯为了一己私利动摇国本!心诚则灵,太子的心意哀家替皇帝领了,只是却不必大办。非但不需大办,还应在旧历底子上再减免几分……”
  随后,太后以身作则,下令寿康宫内不许过分装饰,也不许下头的人进奉奇珍异宝,又减了自己的份例和日常用度,将剩下的银子都归到军费中去。
  正如唐芽所言,这种事谁说都不好,可唯独太后说得,而皇太子也必须得听!只因为太后是圣人的亲娘,宫中地位最高的一位。
  她的一生荣辱皆系于皇帝一人,自然是最盼望皇帝能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谁也不会质疑她的用心。假如是她主动回绝,那么就是真回绝,没有私心的那种。
  有太后带头,下头的皇后、肃贵妃等人自然更加乐得看皇太子吃瘪,一个赛一个的主动,一个比一个更积极。
  这个不穿绫罗绸缎了,那个宫里头主动免了首饰,还有个又要把自己的私房捐出来等等……
  或许原本还有人会觉得皇太子是一片赤诚,如此的孝子,可如今这么一对比,他确实是有些蠢了。
  要么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便是再如何足智多谋的人也有失算的时候,更何况是皇太子这种并不如何天纵奇才的。眼见着这会儿自己使劲想出来一个并不如何高明的主意,正自觉洋洋得意,完全没有用心揣度修改便用了出去……若是身边有足够有分量的智囊,如何会到眼下这般田地!
  谁都想卖好,这个无可厚非,然而既然是你自己想卖好,你倒是用自己的银子,割自己的肉呀!这般的慷他人之慨却又算个甚么!
  熬了将近四十年,好容易熬到了独立监国,哪知紧接着就给人撸了回来,背地里还传出许多闲话,皇太子的脸都气绿了!
  不管几位皇子如何明争暗斗,老百姓们忙了一年了,却都要趁着过年歇息,顺便再为自家上了战场的儿郎们祈祷,祈求他们能够平安归来。
  这几个月开封戒严,出入审查十分严苛,牧清辉在济南的事情又多,牧清寒也不再,他一个当哥哥的也不好单独来看弟妹什么的,便索性没过来,只派人送了几车年礼。
  杜瑕看了一回,见礼单上头依旧一派富贵气象,便知商氏压根儿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不由得有些忧虑。
  不是说的,似牧清辉这几年这般张扬,那些最缺钱的皇子不盯你们盯谁呀!
  可自己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再说的紧了,恐怕反而激发对方的逆反心理,弄巧成拙……
  杜瑕暗自叹了一回,索性先不去想它,只叫小雀去瞧毛毛醒了没,预备娘儿俩过除夕。
  过了会儿,小雀带着乳母过来,怀中抱着的毛毛一见她就开始笑,又挣着胳膊要抱。
  三个月的娃娃已经大变样,不光体重增加,模样好看了,便是听觉嗅觉味觉等也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若说之前他分辨亲人几乎只能凭闻味道和感觉,可这会儿却是实实在在的能看见些了,与杜瑕的互动也多了很多。
  “哎呦,乖儿子,来,给妈妈抱抱。”
  这般大小的娃娃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不比后面几岁猫嫌狗厌的,杜瑕一看见他呀,只觉得什么烦心事儿都没了,一颗心都软的要化成一汪水。
  不等乳母递过来,毛毛自己就已经先努力探出半边肥肥的身子,两条藕节似的腿儿也颇有力气的一下下蹬着,偶尔乳母几下给他蹬狠了,也觉得有些痛呢,便出言奉承道:“真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日后说不得也是一员虎将呢!”
  “快别夸他,多大点儿的人呢,禁不起,”杜瑕笑道,“当爹娘的也不求什么,惟愿他能平安康健的长大吧。”
  乳母就陪笑点头,同时心中不由得道,果然是官宦人家,又富贵,求的就是与旁人家不同。
  毛毛只看着两个大人在说笑,自己虽然听不懂,却也跟着咯咯笑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荡着纯粹的欢乐的情绪。
  杜瑕又笑又叹,抱着他亲个不停,喃喃道:“孩子呀,孩子,我多么希望你永远都这般无忧无虑的……”
  眼见着入了夜,外头陆陆续续传来燃放爆竹的噼啪之声,又有憋了一年的小孩子们走街串巷嘻哈打闹的玩笑声,只把开战以来的沉闷气氛都驱散了些。
  因太后带头节俭,且打仗需要大量火器,火药便十分紧缺,今年宫中并民间上下竟都不大做烟花爆竹。如今外头放的,要么是头一年剩下的旧的,要么就是拾了旧习,将砍来的竹子丢入火中燃烧,旋即便会炸出噼啪之声。如此一来,既兼顾年味儿,却又不浪费火药,当真一举多得。
  不让放鞭炮,也不许奢靡,可最基本的傩戏驱邪等仪式却不能省,非但不能省,反而越发声势浩大起来。
  原本此等仪式是由神官主持,叫禁军中有脸面的军官装扮起来,带上各色面具,穿上五彩锦衣,外罩明铜铠甲,手持金枪龙旗等物,先在宫中浩浩荡荡唱跳一番,又念颂词、祷告词等,借助“将军们”的勇武之气保卫宫城不受邪祟侵袭。然后再从南门出发,围绕开封内外城缓慢游行一圈,最后从北门回到宫中,寓意守卫全国,这才算是结束了。
  开封城颇大,往往这么一圈下来正好天亮,而百姓亦可一边守岁,一边欢庆,皇室也算与民同乐,不觉难熬。
  怎奈今时不同往日,眼下不仅禁军中大多数有威望有能耐的军官都被派往前线,便是剩下的也须得提高警惕,以免有敌军趁机偷袭,是以并不敢叫他们去参与此等“游戏”。
  最后没奈何,朝廷中负责这一块的官员便从禁军中挑了些体格健壮魁梧的底层士兵,一来不耽搁整体格局部署,二来也算给予他们荣耀,借以鼓舞士气——又挨着邀请朝中诸多大臣。
  毕竟此事关系甚大,又是一年一度的神圣事迹,若只叫低级士兵参加,总是不够庄重,可偏偏高官阶的武将,他,他,他不够使的了呀!
  要说也是不好办,那些个文官寒窗苦读本就惨烈,往往三十岁能中进士便十分难得,等真正为官,年岁越发大了!
  而参与驱邪仪式,少说也得一夜,绕城又唱又跳的,一圈下来怕不能有三五十里!往年体格健壮的兵士们最后下来都要四肢酸软,次日起不大来,那些上了年纪、须发花白的老臣如何使得?便是年轻的,也往往体弱……
  难办,可依旧得办,主事官员愁的把自己的头发都揪掉了,最后直接将视线锁定在以杜文为首的一众又年轻,又体健,且官位还不低的年青官员身上!
  杜文一听,吓得险些蹲到地上去,几乎声音都嘶哑了:“使不得,使不得,小子无壮,又年轻冒失,难当大任,难当大任!秦大人还是另寻高明,另寻高明!”
  过去这几年,他可是年年都看这傩戏驱邪的仪式呀,每年年根儿底下都那般寒冷,可一众参与的兵士们却都大汗淋漓……他们可都是正经的武将呀!日复一日的训练都能累的死狗一般,若换了自己……还能赶到家去吃饺子么?
  待到明年此时,怕不是坟头草都恁般高了!
  秦大人这些日子愁的寝食难安,都起了告老还乡的念头了,哪里还能放过这根救命稻草!
  他也将近五十岁的人了,这会儿当真脸面都不要了,不顾往来众人侧目,死死抓住杜文的胳膊,苦苦哀求道:“杜大人,杜大人!哪里还能寻得什么高明呦!你乃当代年轻官员中的佼佼者,又是唐老徒孙,如何能不做表率?”
  杜文也快哭了,一边使劲挣扎,一边颤声道:“苦也,苦也!秦大人呐!我实在算不上什么表率,不过沽名钓誉之辈,恁实在太抬举我了!担不起,担不起呀!”
  “担得起,担得起!”两人从朝堂之上一直拖拉到宫门口,秦大人始终不撒手,眼见着都要有给他跪下的念头了,只惨兮兮的求道:“你当真莫要推辞!你且放眼一看,满朝文武,一干同僚之中看,哪里还能找出一个比你更年轻,比你更有前途的官么!若是连你也不去,当真是要逼死老夫了!难不成你真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这些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货去送死么!”
  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大臣,但凡多走几步都恨不得要气喘哩,若真赶鸭子上架,只怕不必自戕,半道上先就累死了,还祈的什么福!
  听了这话,杜文不禁一噎,也顺着他说的话开始绞尽脑汁的想起来。
  朝中大臣,朝中大臣,重点是身强体健,或是干脆说年青的大臣……比自己更年轻的……貌似他娘的还真没有!
  他本想说牧清寒与自己同岁,且官职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儿,然而话未出口就想起来,人家还在前线打仗呢!
  正巧郭游陪着师公魏渊边走边说,打从旁边经过,秦大人瞧见之后两只眼睛都绿了,二话不说就往那边冲。
  杜文正想跑,却不料秦大人早猜到了,竟一只手还死死钳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拼命招呼道:“魏大人,小郭大人呐!且住,且住!”
  这几日秦大人四处游说,搞得人人“自危”,老远见了他便作鸟兽散,简直同后世那只知读书的书呆子班里的体育委员呼吁大家积极参与运动会一般的不受人待见。
  这会儿他扯开嗓门一喊,就见魏渊同郭游齐齐色变,大有转身就走的冲动。
  杜文一看是前阵子自己割袍断义的郭游,先就有些不自在,可却死活挣扎不开,心中不禁叫苦不迭,心道恁老这般大的力气,何等老当益壮,却还找什么旁人!
  秦大人这会儿早已是杀红了眼,哪里还管什么政斗,恨不得看见一位黑头发的同僚就抓了壮丁,自然没注意到杜文同这对师徒党派对立的事实,又开始唾沫横飞的说起来。
  前段时间魏渊败于唐芽手下,功亏一篑,本就心中郁郁,却哪里有什么见鬼的心思关心甚么驱邪仪式!这会儿若不是估计到风度,早就拔腿走了。
  而郭游一看秦大人后头一并拖来的杜文,先是一怔,旋即忍不住笑起来。
  杜文本就有些尴尬,这会儿又给“政敌”瞧见自己踉踉跄跄的狼狈模样,当着好不难堪,脸都红了。
  就见郭游笑眯眯的问道:“哦,原来杜大人已经决定要为国出力了么?当真叫人敬佩的紧!果不愧是我朝年青一代的表率,圣人钦点的榜眼!”
  秦大人本想拉他入伙,哪知还没开口的,对方竟先帮自己劝起杜文来,当即大喜过望,也顾不上许多,顺着重新说起杜文来:“是呀,便是这般,杜大人当真令我辈敬佩的很!”
  老话说得好,一鸟在手,强过二鸟在林,且先拉一个再说,省的他们两人都不愿意,却先结成同盟,齐齐对付起我来。
  许是对唐芽满满的怨气无处释放,魏渊竟也微微笑了下,十分诚恳的点点头,捋着下巴上一缕美须感慨道:“当真好得很,若非老夫已经年老体迈,又多病多灾,必然也忍不住要下场了。”
  杜文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心道自家师公对付他当真是不错的,这果然是个损人不利己的老狐狸精!
  你算老迈么?有这个算计的功夫,索性就去□□呀!
  魏渊、郭游、秦大人三位瞬间站到一处,貌似不经意的将杜文围在中央,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带着几分臭不要脸的奉承,只叫杜文双拳难敌四手,枉费他口才过人,竟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偏秦大人也是个阴损的,但凡身边有同僚经过,他必要满脸感动的对人宣告,说年轻的杜大人是如何如何的深明大义,已经决意要参与仪式了。
  本来么,这大半年来众人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十分不痛快,而今好容易放了年假,又要欢庆一番,且反正不是自己上,便都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起来,纷纷交口称赞起来,夸杜文如何如何为国为民……
  饶是杜文再不要脸,毕竟还没得到岳父何厉那般真传,不等他解释清楚,内外竟然就已经传遍了!
  这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见杜文恨得咬牙切齿,隐约有跳起来打人的冲动,秦大人又想起来,他似乎一直都不曾放下炼体,也怕把人逼急了,忙又伏低做小的赔笑脸解释说:“杜大人莫怕,因今年情况不同,圣人和太子也体谅我等,因此只需在宫城与内城转一圈即可——且也不需人人甲盾齐备,统共也没多少的。”
  现在杜文是真想跳起来,往这张苦哈哈的老脸上狠狠来一拳了!
  见秦大人身后的魏渊和郭游眼中似乎带着幸灾乐祸等诸多情绪交杂的笑意,杜文心道既然左右都是死定了,说不得要拉一个垫背的,于是一咬牙,指着郭游道:“秦大人,我便去了,顺便与你推荐一员猛将!你是不知的,这位郭游郭旷之端的是一员猛将,想当年我等同在济南府学,他射的好箭,骑得好马……”
  第一百零二章
  杜瑕正在家里逗儿子玩, 就见小雀进来回禀说:“夫人, 大爷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郭大人。”
  杜瑕的动作一顿,有些疑惑的问道:“哪位郭大人?”
  就她的记忆来看,熟悉到能够到彼此家中做客的姓郭的大人,貌似只有那么一位,可之前牧清寒不是说他们已经因政见不同割袍断义了么?眼下不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怎的还一同来家?
  “两个人瞧着如何,可吵架了?”
  小雀一愣,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回忆了下才摇头道:“并没有, 不过也不曾说笑,就是一前一后进来,瞧着样子倒是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