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3)
  昆仑山的异动轰动神州,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往生天的那束灵光在往外扩散。它像一个巨大的花苞,正徐徐绽放,琴弦成了这朵花的细蕊,随着光的移动潜入城池高山、河流江湖。
  在沈白幸视野中,柔软的丝线缠过蓝色小球每一处,而后消失不见。他似有所感的将手搭上去,神色虔诚,有点像凡人对着佛像祷告,以我之名,赐山河无恙。
  不大的声音成了改天换日的法宝利器,以往生天为中心,耀眼的白光成环形荡开。
  刀光剑影、杀戮征战都停止片刻。
  白常正在跟魔族交战,眼瞅着偷袭的魔魅从后要刺穿南宫洛的腰腹,骇得目眦欲裂,不成想一片白猛扑过来,差点亮瞎他的双眼,速度之快根本看不清是什么。
  变化在肉眼可见的进行。
  沾染了一层层鲜血的泥土发出腥臭的气息,一滴滴红色像水汽从里面冒出。
  这什么东西?
  快看!有人指着地上一具尸体道。
  只见死去的人、兽像陈年旧物,风一吹,散成一摊灰尘。宋流烟动了动鼻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随之而来,她的视线落在了已然成灰的尸体上。
  与此同时,她手臂上火辣辣的伤口正在缓慢愈合,上面沾染的黑色魔气晃动几下,像风烛残年的老人逐渐消失。不止是她一个,仙门百家都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受伤者好转,疲惫者精神充沛。
  反观魔族,除了戮仙君,那些奇形怪状的魔跟火烧似的,皮肤变成一块块黑色,他们的魔力跟生命在被什么东西剥夺。
  主君!救命
  一个魔族在宋流烟跟前烧成了灰,她顺着对方伸手求救的方向,看到了一言不发背对着她的戮仙君。
  猩红的眼珠嵌在单渊刀削斧凿的面孔上,他混沌的大脑中,好几个声音吵来吵去,吵得他整个人烦躁不堪戾气丛生,恨不得摧毁视野中一切。白光荡来的时候,身体比意识先动一步,单渊用法术牢牢护住了自己。他沉溺在躁动、恶意的世界里,思想像被困在牢笼里的犯人,得不到解脱,日复一日,接受越来越严重的逼视。
  他依稀记得,自己有从笼子出来透气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人站在身边同他说话。只是随着日渐严峻的焦躁,他忘记身边人的模样,失去真正的自我,被另外几个声音驱动着,做下一件又一件骇人听闻的恶事。
  他在一方世界挣扎,看不到下属的死亡,覆盖住大地的血污变干龟裂,露出原本土壤的颜色。没了魔气腐蚀的生灵生机重现,每一片叶子、一滴水、一缕风甚至呼吸,都跟往生天形成了某种不可知的共振,传入千家万户。这种直击灵魂的波动,令濒死者收回踏入鬼门关的半条腿,已死者怨气全无,安安静静在黄泉路上等待重生。
  天光已然散落神州,只是在往生天那束灵光的衬托下,显得那样暗淡。
  师叔,魔族溃败是好事,你怎么看着要哭了?宋流烟望着飞灰烟灭的深渊众魔,还没高兴几下,就瞥见灵清逐渐发红的眼眶。
  印象中,这位大乘期的师叔从来都是冷情冷面,更别提红眼睛了,巨大的好奇让宋流烟脱口而出。
  无数双眼睛在宋流烟的嗓门中盯住了灵清,后者一动不动,面对着昆仑山的方向。半晌,她才听到师叔问:生死,生对应着死,你们看见了生,可看见了死?
  宋流烟不解其意,指着从垂死到活蹦乱跳的同门,远方苍翠一新的远山,和头顶明晃晃的日光,道:师叔,一切都好好的,哪有死?
  没有无缘无故的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在承受改天换日的代价。
  她比划着灵清的站位,目视遥不可及的远方,瞧了半天都没摸出蛛丝马迹,推了推白常的胳膊,闻道:师兄,你知道这个方向有什么吗?
  白常嘴唇蠕动几下,昆仑山往生天。
  正如灵清所说,使用重明不是没有代价的,它在燃烧沈白幸仅存不多的生命。重明初看是把古琴的模样,但实质不然,它发出的波动是从自然万物中搜集,准确的说是以大地为琴面,长与其上的飞鸟走兽、凡人修士皆可构成独一无二的弦。一旦有人有能力催动这些弦,会形成一种奇特富含力量的波动,给予整个神州复生的机会。
  太虚之中,天道的声音从四面传来,你要归于天地了。
  嗯,沈白幸手搭在蓝色的小球上面,整个人像即将融化的蜡烛,正在发着最后的光热。
  这是身为往生天主人不可推卸的责任,天道说话一丝起伏都没有,百年、千年或者万年之后,天地会孕育出另一个,入主往生天。
  这是沈白幸第一次从天道那里听到自己的来历,他动了动嘴角,我是第几任?
  太虚中,那团气反复移动,沈白幸猜天道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思索良久,给出的回复堪比没有,天道说:记不清了,天地初开往生天就存在。
  那单渊跟应瑄呢?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总不能没有理由
  每一届麒麟的继承者都长这样。
  沈白幸摸上自己的脸,继续问:每一届往生天的主人也长我这样?
  不是,天道否定的很果断,往生天主人的模样不尽相同,非要分出高低的话,取决于他诞生期间天地的气运,气运越好,孕育出来的人自然精致绝伦。
  沈白幸:感情他的模样定的如此随意。
  天道:你别不满,天地初开时气运稀薄,我带的第一任丑绝人寰。
  那还要多谢你了。
  天道没听出其中的嘲讽,说:不用,你死后要是单渊还没死,他又尽心尽力干活,下一任往生天的主人保不齐比你还好看。
  沈白幸觉得他不能再跟天道在生命的尽头磕唠了,这个按照规则运行的东西说话能气死人。
  单渊二字如毒入骨髓,要死了还是摆脱不掉。这个临时起意收的徒弟陪伴了数十年,更兼之同沈白幸有情爱纠葛,他想离开之前再见一面。
  沈白幸将目光放在蓝色的小球上,万里江山好似被一只手揉捏成短短的距离,让他一眼就找到处在灵云山中的徒弟。单渊的情况实在算不得好,重明渡人的功效虽然对他造成了伤害,但戮仙君本身又是一个移动的魔气源,所以只见一层层魔气散了又有,有了又散。
  似乎感受到有人看自己,单渊抬起了脑袋。
  那双猩红如血滴的眼睛彻底暴露。
  沈白幸叹了口气,单渊现在着模样,让他这个师尊起了怜爱之心,我们是师徒,亦是伴侣,愿你,自此远离黑暗,光明永生永世陪伴。
  这句话穿透了千山万水,抵达单渊耳边,躁动翻涌的识海平息片刻,有关沈白幸的一切从牢笼破出,占据了单渊大脑。他看着明净碧蓝的天空,阳光洒在身上,无端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消失在凌云宗山门前。
  重明专门作用在单渊身上,你会死得更快。天道平静的说。
  总归是要死的。
  绿叶银花下的白衣人睁开了眼睛,沈白幸处在一束庞大的灵光中,不稍一会,单渊一袭黑衣出现了。
  沈白幸露出一抹笑,直达眼底,你要好好活着。
  隔着足以撕碎一切的光束,他在单渊眼前烟消云散,成了不知何方的何物。
  第112章 我带你去看看
  玉微仙君临死前的祝福给了单渊庞大的力量,戮仙君体内,若见花留下的后遗症快速痊愈。代表着喜、怒、爱等的情绪好似被滴入了粘合剂,哗的一下紧紧凝成一个人的模样。
  单渊被那束灵光逼得前进不得,意识清醒的那刻,他看见沈白幸置身偌大的光幕囚笼,微笑说你要好好活着。
  那人连招呼都不打,死在了单渊面前。
  他死了。
  这个念头持续不断的鞭挞单渊紧绷的神经,扯得他呼吸不过来。单渊觉得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藏在血骨中的心上人就急速衰败。光束随着玉微仙君的死亡在逐渐缩小,哪怕最后彻底没有了,单渊也觉得刺眼厉害,不然怎么会想哭。
  风吹落单渊眼角的水光,带走皮肤上最后一丝温暖。他拥有年轻的肉体,却在这一刻行将就木,像孱弱的老人般走不稳,最后噗通一声跪在沈白幸坐过的树下。
  紫色的发带孤零零躺在地上,单渊捡起来捧在心口,慢慢将脸贴过去。冷香拂面,跟沈白幸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单渊渐渐弯了背脊。
  绿叶银花下,啜泣之声此起彼伏。
  小白,是我害了你
  是我害了你
  害了你
  哽咽不成调的声音泣血哀鸣,仿佛他只要后悔了,就能够挽回已经消弭在天地的人儿。
  哭有什么用,人都死了。一道声音突兀插入,十分格格不入。
  应瑄还在戮仙君的体内,冷眼讽刺,要是真心悔过,就该找把刀抹脖子,动作快点说不定还能追上玉微。
  哭泣停止,单渊靠着树干坐下,双眼放空盯着白茫茫的昆仑山,面对应瑄的挑衅并无怒气,我不能辜负他的好意,得长长久久的活着。十年,百年,凌云宗的人能够记住他,可万年呢?小白不能只活在史书杂记中,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总有一个人始终惦记着,才不枉小白来这人世走一遭。
  怕死就直说。
  并非,单渊看着体内应瑄的灵魂,不急不徐道:以前你是高高在上的戮仙君,而今不过寄居这具身体的一缕魂,我不会杀你,亦不会给你重新操纵它的机会,珍惜现在还能开口的时光。
  你想将我永久困在体内?
  单渊不置可否。
  应瑄全当对方默认,笑了笑:可惜,你已经做不到了。
  单渊:
  玉微给了你无上祝福,远离黑暗,我就是黑暗,自当是要被清除的。应瑄的灵魂开始摇晃薄弱,偏生还在识海世界中踱来踱去,仿佛即将神魂俱灭的不是自个,而是在逛后花园,他可真是爱我,死了也要带着我下去作陪。
  陪就陪吧,玉微心性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陪了他几百年。尝到了人世温暖的甜头,想要再放下难上加难,我终是不忍心他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地下。应瑄回身瞧着单渊,往后,这具身体独属你一人。
  他像沈白幸消失的方式一样,只是速度有所变慢。单渊听出了对方话中机锋,自欺欺人,小白和你早已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你始终都是一个人赴死。
  应瑄但笑不语,飘散于天地。
  昔日手段狠辣的戮仙君彻底离去,往生天更没了人烟。
  单渊将发带系在手腕上,拖着身体推开摇光殿的门,屋内陈设还保持着主人生前的模样,他和衣躺床上,身体跟意识都十分清醒。
  他在往生天待了一年,熟悉到里面每一块砖的形状、地板的花纹、大树一年开了多少朵花都知道。天道偶尔会出现,但单渊并不想搭理,作为麒麟的继承者,每日就是站在雪山顶,维护神州气运波动幅度在正常范围内。
  一般来说,如果某处出现了妖鬼邪祟、战争烽火,气运会差些,但只要不跌破划定的底线,单渊都是袖手旁观。
  仙门百家,除了灵清他们几个,其他人并不确定玉微仙君已然陨落。往生天在外人看来还是老样子,非有缘人窥不见,只有单渊知道,这是他耗费了灵力蒙上的。
  魔族经此一役,又失了应瑄,蛰伏在深渊不敢出来作乱。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比方说宋流烟嫁入无海门,夫妻和睦,白常跟南宫洛随着岁数修为渐长,不再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针锋相对,灵清跟金冥结道侣那天,纹真气得提着剑就要杀去妖界,把他的宝贝师弟抢回来。
  单渊透过观尘镜看到这一切,说:他们真好。
  他抬起手臂,摸了摸紫色发带,像对着沈白幸说话:小白,天下太平安康,我带你去看看。
  彼时,已是玉微仙君陨落后的第一百年,在单渊看来好像就过了一百天。他下山的第一站是凌云宗,镇守在山门前的大阵加固了好几轮,合光殿当值的小修,单渊更是一个都不认得。
  他的修为已经出神入化,护山结界破掉轻而易举。单渊走过烈炎峰、化雨峰、玉露峰,最后停在落雪峰。飞花殿三个大字一点油漆都没有掉落,崭新如故,推门进去,一应陈设也保持着当初的模样,推开窗户,红梅覆雪,冷香扑鼻,这里被灵清他们打理的很好,就像时时刻刻在等待着屋主人的归来。
  站住!臭小子你快停下!
  一道包含怒气的声音打破落雪峰的宁静,杂乱无章的脚步朝着飞花殿跑来。身着蓝白校服的修士追得气喘吁吁,御剑不稳,一个跟头栽入雪地。
  他马上爬起来,步入回廊,指着一个半人高的小男孩喊:小西你再不停下,我禀告掌教揍你一顿。
  名唤小西的小孩回头吐舌头,异色双眼熠熠生辉,浑然不惧,你去告状,看他打不打我。
  小修双手叉腰歇气,掌教让你读书识字也是为你好,你这孩子咋就不懂他老人家的心思,连着一个月不上晨读,我今儿个非得把你逮过去不可。
  大可试试。
  殿内,单渊看着男孩的眼睛想起什么,走出去。
  小西跟修士对视一秒,转身就跑。他想凭借自己几百年上房揭瓦的本事,定然不会被抓到,不料刚跑了两步,就一脑袋撞上一堵硬墙。
  抬眼看去,才发现墙壁不是墙,而是一个长相俊朗风姿绰约的男人。
  单渊认出小西的本体,摁着对方不让跑,道:为什么不读书?
  我去!小西看清单渊的模样,粗口瞬间而出,傻大个你怎么在这?
  熟人相见,一方急眼,小西的本体是一只纯色狮子猫,正是沈白幸当初养的那条,抓着单渊的手就咬,猫也是尔等刁民能欺负的?!快放开。
  单渊不为所动,用眼神示意小修。
  狮子猫暴躁:你不要以为小白不在就没人帮我,等我告诉灵清,他定要揍你。话音落地,他叫嚷的动作一顿,戳中了自己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