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2)
  他越是讨厌曾经在养育所的经历,就越是在意、越是深恨、越是不甘。
  可是,日子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早该学着放过自己。
  廖如鸣轻轻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他轻松地、愉快地说:那也挺好。
  傅平里不解地问:什么挺好?
  快乐的回忆、值得留念的回忆,就一直记得。廖如鸣说,不快的回忆、令人生厌的回忆,就快点忘掉。总该是这样的,对吧?
  傅平里总觉得廖如鸣在说什么其他的事情。
  他有些想保持沉默,让廖如鸣有自己的隐私,可是他又想,他该试着坦诚、试着去了解廖如鸣的想法,是不是?
  于是在他们走向食堂的路上,傅平里突然问:你有什么不愉快的,想要忘掉的回忆吗?
  廖如鸣真情实感地说:那可太多了。
  傅平里不由得一愣。
  廖如鸣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其实就是童年的一些经历不断不断地回忆起来,好像是在自我折磨。现在觉得,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哭泣的时候,大人们在笑。
  我做噩梦的时候,大人们让我好好待在床上不要动,别打扰他们休息。我想要个玩偶娃娃抱着,因为深夜里觉得害怕,但是大人们觉得我这样做没有男子气概。
  我喜欢星星,我想要个天文望远镜。不过那时候是不可能的事情,其实我也知道。后来有一次作业,问有什么梦想,我就写了这个,结果被老师批评说是太物质,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
  我喜欢橘红色你知道的。为什么呢,是因为小时候吃到最多的水果就是橘子。那个时候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宿舍总是臭臭的。
  你知道的,我喜欢干净,所以我总是带着一片橘子皮回到宿舍,就放在我的枕头边上。就像是空气清新剂其实没什么用,只是心理安慰。后来还被大人们骂,说我不讲卫生。
  我可真想和他们吵架,但是算了。小孩子吵不过大人。
  我有一部喜欢的动画片,大人们说那太幼稚了,然后就去看他们喜欢的东西。我去抢遥控器我现在觉得这行为也不对,但是当时我反正抢了然后他们把我关在小小的房间里,让我反省。
  其实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廖如鸣感叹着。
  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似乎也不是。
  那些养育所的大人们不会在意,而廖如鸣现在长大成人了,也未必会在意那么多要让他去应付一群小孩子,估计他的表现更加不堪。
  但是对于当时的小廖同学来说,他就是记仇了。
  那些琐事塑造了现在的这个廖如鸣。而人们永远无法抹杀自己的过去。他们总是困在其中,甚至不自知。哪怕有朝一日逃了出来,也没有人能够否认曾经真的发生过的一切。
  廖如鸣想了片刻,然后耸耸肩:反正我就是一个小心眼、记仇、易怒、随心所欲
  他挑挑拣拣,用各种不太正面的词语形容着自己。
  直到傅平里突然侧身抱住他,亲吻他。
  他亲吻他右眼下的那颗泪痣,然后是嘴唇。然后他紧紧拥抱着他。
  对不起。傅平里说。
  廖如鸣惊异地说:你说什么对不起?
  我之前把你关了起来。
  廖如鸣呵呵一笑:都已经过去多久了还提。
  他面上不在意了,但是傅平里并不信。或许他真的不在意了吧,但是傅平里总应该在意一下,毕竟他才是那个施害者。
  世界上从来没有要受害者反省,而不让施害者反省的道理。
  虽说这件事情的本质也称不上有多严重,只不过是傅平里冲动、暴怒之下做出的举动,但是现在,傅平里还是认认真真为这件事向廖如鸣道歉。
  而廖如鸣嘴硬了片刻之后,还是接受了。
  小时候被关一次禁闭能带来多大的伤害?
  那个时候廖如鸣大概七岁,或者八岁。一个年幼的孩子。他在那个小房间里呆了一晚上,任他在其中如何哭叫、拍门,也没人理他。
  后来,年幼的廖如鸣自己哭着承认错误,说他以后再也不看动画片了,也没什么用。
  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他长大以后真的再也不看动画片了。他还是挺喜欢的,但是他不会去看有何意义?幼年时的某件事情能够带来的影响,终究只有自己能够理解。
  傅平里向他道歉,是因为傅平里愿意为廖如鸣考虑,愿意从他的角度出发,并且本能地心疼廖如鸣曾经的经历大概廖如鸣小时候少吃一个苹果,傅平里都会心疼。
  但是对于彼时年幼的廖如鸣来说,于事无补。
  过去发生的事情永远无法改变,那个时候的情形已经彻底定格了除非中央研究院的教授们发明出时间倒流的技术。
  而对此廖如鸣嗤之以鼻。
  无论如何,曾经发生的事情已经造就了他现在的性格。而廖如鸣也懒得改变自己了。
  他宁愿让现在的自己活得舒服、顺利一些。
  关于过去的探讨并没有进行太久。
  当廖如鸣与傅平里来到食堂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一场令人意外的送别仪式。大厨特地做了些较为丰盛的菜肴末日中物质条件不算太好,最多也就是加了一碗专供他们两人的红烧肉。
  他们各自的下属都纷纷送上了祝福,并且提供了一些方便野外生活的物品。
  场面一时间其乐融融。
  然而隐藏在背后的,却是某种,每一个人对于傅平里与廖如鸣一去不回的担忧与不安。
  其实廖如鸣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之前为了快点让浮空城落地所给出的理由,让现在的人们正在担心一件事情。
  那就是,傅平里的寿命究竟如何?他到底还能活多久?是不是这几年来浮空城的浮空已经耗尽了他的生命力?
  而现在廖如鸣与傅平里一起离去,或许也并非是为了所谓的,寻找末日成因,而仅仅只是因为,傅平里就快死了。
  或许傅平里不希望让众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所以选择与自己的伴侣一起离开。
  这个猜测近来在浮空城,以及人类聚集地中流传甚广、甚嚣尘上。
  然而廖如鸣和傅平里两人却偏偏不知情。他们最近忙着收拾东西、确认路线,哪来那个功夫理会外界的舆论况且,在末日中,这些流言蜚语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个世界,生存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毫不知情的廖如鸣与傅平里,就在浮空城众人复杂的眼神中,与他们挥手作别,然后步入了辽阔的荒原之中。
  进入荒原的第一天,廖如鸣再一次感受到了气候的古怪。
  一个小时之前还是烈日当空、万里无云,一个小时之后就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廖如鸣不愿意在这种天气行进,于是他们找了个安全、隐蔽的地方扎了帐篷,打算过了这一天再说。
  廖如鸣百无聊赖,与傅平里聊天:你觉得他们会听我的想法吗?
  这是廖如鸣在离开之前,向人类提出的一个建议,希望他们在气候发生真正巨大的变动之前,先对荒原以及这颗星球上其他地点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调查与清扫。
  这样的举动,就是为了避免在天灾来临之际,人类仍旧得面对来自丧尸、野兽等等的危险。
  不过廖如鸣也不确定他们是否会接受。
  傅平里说:或许会吧。
  不过,这终究需要浮空城以及其他的聚集地进行商讨。而他们能否迅速做出决定廖如鸣觉得很难。
  他便意兴阑珊,看了看傅平里,换了另外一个话题:你的左膝,现在还痛吗?
  第54章 很介意
  傅平里微怔,几乎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左膝。
  他们并肩坐在帐篷里,听着外面的雨声。这样的阴雨天对于傅平里左膝的旧伤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信号。
  但是在廖如鸣提及他的左膝之前,傅平里自己都没想到这个问题。
  他说:只是隐隐作痛而已。
  那也是痛。廖如鸣嘟囔着。
  然后,廖如鸣将手覆盖在傅平里的左膝之上。他能隐隐感受到傅平里身体的温度,这让他感到十分熨帖。
  傅平里的左膝曾经重伤过。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末日刚刚开始。那似乎就是在他们第一次遭遇尸潮,然后慌乱地逃出超市的那段时间里。
  廖如鸣忘了具体的经过。那个时候他和傅平里还不是很熟,不过他大致还有些印象,是当时他们的一位同行者,在遇到丧尸的时候将傅平里推出去当自己的垫背。
  然后傅平里可能绊到了什么,又或者是为了躲开丧尸,于是就重重地摔倒,并且扭到了膝盖。这一次的扭伤许久没有得到好好的治理,就留下了病根。
  彼时傅平里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那个将他推出去的同行者也必定是他认识的人,说不定就是他的同学,或者校友,或者老师,甚至于朋友。
  不管怎么样,傅平里受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廖如鸣远远地望着他,能发现他总是一瘸一拐地走路。
  直到后来他们找到了避难所,遇到了一位拥有疗伤异能的异能者,傅平里的伤势才终于得以愈合。不过,即便异能也无法完全治愈这一次的伤害了。
  有时候廖如鸣也会思考,那一次受伤对于傅平里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否意味着,他真正从一个学生,变成了末日中厮杀的求生者?
  或许那一次,将傅平里性格中仅有的温情与妥协的因素杀死了。
  于是当廖如鸣真正与傅平里熟悉起来的时候,等他们谈起恋爱的时候,廖如鸣面对的,就是一个真正冷酷、傲慢、强大的异能者了。
  这让廖如鸣难以避免地对那个罪魁祸首产生一些反感。
  不过按照傅平里的说法,那个人早已经死在当初的那场尸潮了。他把傅平里推出去当垫背,但是他自己仍旧还是死在了那一次的灾难中。
  所以廖如鸣的火气甚至没个发泄的对象。
  到最后,他们也只能带着这满身的伤痕,继续在这个该死的末日中生存下去。
  廖如鸣习惯了在每一个阴雨天问傅平里膝盖痛不痛,而傅平里也习惯在碰触廖如鸣的背部时候,下意识收敛自己的力气。
  他们都已经被这个末日打磨,即便在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之下。
  廖如鸣觉得这事儿也挺有意思的。
  在进入这个游戏之前,廖如鸣从没觉得这个游戏会有多么真实、多么震撼人心。他只是觉得自己在玩一个游戏。
  他喜欢玩游戏。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穿越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并且,还是一个可以给他带来实时反馈的新世界。
  以往的他困在小小的养育所里,孤独而封闭。于是在成年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养育所,并且热衷于那些给他带来新奇体验的东西。
  但是之前的那些游戏,都是由人们虚构的新世界。
  现在,第二宇宙就仿佛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真实的新世界。
  廖如鸣忍不住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想,那么,纪知淮,或者说傅平里,又意味着什么呢?他的身上究竟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奇怪的波动呢?
  廖如鸣走神去想了片刻,然后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帐篷外面的雨声听起来十分催眠。
  昨天晚上他本来就没有睡多久,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做另外一件事情。睡一会儿?
  廖如鸣含糊地应了一声。
  傅平里便让他躺下来。现在是下午,廖如鸣可以睡一段时间,然后等到天色放晴,或者傍晚时分起来吃晚饭。
  廖如鸣问:你也睡一会儿?
  我不困。傅平里说。
  他确实不困,大早上的被那个小房间的秘密被发现的惊悚吓醒,直到现在,那种惊恐与难以言表的羞耻也还残留在他的大脑之中。
  在他确认廖如鸣确实没有因为这件事情生气之前,他大概率是不会怎么安心入睡的。
  廖如鸣便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说:那我先睡。过一个小时叫我。
  好。
  虽然傅平里不睡,但是廖如鸣要求他躺下来。傅平里本来觉得莫名其妙,但是等到廖如鸣抱着他,陷入安心的呼呼大睡之后,傅平里才恍然大悟。
  他想到廖如鸣之前说的,关于他的童年,一时间若有所悟。
  他的心中有着复杂的情绪,一方面他意识到自己对于廖如鸣的关心不够,而另外一方面,他又觉得廖如鸣实在是一个不怎么敞开心扉的人。
  廖如鸣倒是的确会说出他的诉求,但是他从来不说,他为什么会拥有这种诉求。比如说,傅平里现在还是不知道,廖如鸣为什么会对坦诚有着这么严格的要求。
  那也是与廖如鸣的童年有关的吗?
  傅平里并不清楚。不过,既然廖如鸣不愿意说,那么傅平里也并不强求。
  有时候廖如鸣倒是强求他的坦诚。
  傅平里不禁苦笑,但是又觉得无奈。
  那又能怎么办呢?在他意识到廖如鸣复杂的本性之前,他就已经这么爱这个男人了。
  他无法将廖如鸣从他的生命中割舍出去,就好像这个世界的末日已经在他们的身上各自留下自己的痕迹,那么,他们怎么可能会遗忘末日的经历呢?
  廖如鸣就是与这个末日一起,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的东西。存在感如此鲜明,以至于有的时候,傅平里不禁想,或许这场末日就是为了迎接廖如鸣的到来。
  廖如鸣是傅平里身上的另外一道疤,仅仅只是存在于他的心头上。
  那么深刻、那么残酷、那么明确,以至于傅平里无法想象,在这道疤未曾出现之前,他的心、他的世界、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的?
  无比的黑暗、乏味、深沉而波澜不惊的吗?
  傅平里已经很难回忆起来了。
  廖如鸣与末日一起,融进了他的骨子里。
  现在傅平里听着帐篷外的雨声,又听着廖如鸣沉眠时平缓的呼吸声,一时间感到一种复杂的动容。他宁愿他的生命停留在这一刻,起码是永远记住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