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节
  “啪。”
  一声脆响。
  青烟袅袅,黑光一闪,船上船下,忽然一静。
  一簇血花,横射三尺,喷在甲板上,瞬间被泥泞和污水,洇染成一片混沌的胭脂色。
  海姑奶奶捂住胸口,那里一团黑红色,难以辨明是血肉还是火药的余痕,她咽喉格格作响,艰难地扭头,看向身后。
  她身后,司空昱从天而降,青衫如舞,手中一柄长杆火枪烟气未散,深沉明丽的眸子里聚满星光,依旧的冷,远,璀璨又森凉。
  他看也没看海姑奶奶一眼,眸子只盯着太史阑。
  太史阑触及他的眸光,心中一跳,随即她忽然发现,立在桅杆中截的司空昱位置比她高,手中火枪并没有因为杀了海姑奶奶而放下,黑黝黝的枪口,竟然是……对着她的。
  虽然认为司空昱不会对她下手,但她脑海中忽然便掠过那夜密室里的火光……一阵警兆闪过,她毫不犹豫再次抬起枪口,对准了司空昱。
  海风若啸,衣衫齐飞,你来我往,持枪相对。
  司空昱眼底忽然掠过一抹痛色。
  随即他开枪!
  一霎间太史阑似乎觉得他枪口微偏,但此刻她已经来不及多想,这一刻她能选择的也只有——开枪!
  “啪!啪啪!”
  炸裂声有三声,并没有淹没在四周的乱像里,一团热量擦着太史阑的身边过去,太史阑忽然觉得不对劲,一回头就看见身后,大越数丈远处,码头旁一株遮荫的高树上,树叶一阵哗啦啦响动,有一个人一路折枝断叶,倒栽下去。
  刺客!
  专为暗杀她而来的刺客!
  隐藏在码头旁的高树上,一直沉住气冷眼看码头边风云变幻,直到海姑奶奶身死,大局底定,太史阑最松懈的那一刻,冷枪出手!
  而刚才司空昱的枪口,对着的就是他!
  如果不是司空昱……
  太史阑惊出一身冷汗,不是因为险些被刺,而是因为,她看见司空昱忽然一个后仰,从半截桅杆上倒栽下去。
  太史阑风一样地冲过去,扒住船舷,如果不是身后有人忽然拉住了她,她大抵就要跳了下去。
  刚才那一枪……
  刚才那一枪,她那位置居于下风,出手也只是本能,不如之前决断,照她的想象,击中司空昱的可能性很小。但刚才同时,那刺客也对司空昱放了一枪……
  她扑到船边,水已经变成红色,浮沉无数黑色的人头,一时哪里辨认得出司空昱!
  “大人!”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是苏亚等人冲了上来,抓住了她。
  太史阑霍然回头,没容苏亚说什么,一把抓住她肩膀,“给我找人!下去找人!找司空昱!”
  苏亚一怔,眼看太史阑难得如此焦灼,到嘴的话咽在咽喉,默默带人下去了。
  “隐秘些!”太史阑又吩咐。她猜那刺客既然先前没出手,想必和海鲨并没有关系,如果不是当地驻军暗中指派,那就和东堂有关系。或许此刻的码头上还混着东堂的探子,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方寸,大肆表现出对司空昱的关切,给他带来麻烦。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抽——麻烦,要人活着才能带来,如果他……
  她闭上眼,拒绝去想。
  司空昱救了她,再被她因误会一枪击杀——这叫她情何以堪。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
  海鲨身死,海姑奶奶身死、辛小鱼身死、几个负隅顽抗的大把头被射杀……剩下的人,跳海逃生的跳海,其余人弃械投降。
  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战事,还没真正展开战场,便已经结束了。
  五艘大船近六千精壮,死七百一十二,死亡的人,多半是混乱踩踏至死,少量被射杀,更多的人,地自海中,被当地士绅组织的民壮,和总督府的兵丁俘虏,一排排地跪在码头广场上。
  邰世涛已经护着纪连城,跳海逃生。他在水中护着纪连城很挣扎了一阵,将他又折腾了一阵,最后在苏亚等人的暗助下,悄然夺了一条救生船,驶出了那片血海。
  当时纪连城身边亲兵只剩两个,几人完全是因他才逃出生天,重病的纪连城气息奄奄躺在船上,看着满身伤,耗尽力气的邰世涛,眼神里满是感激。
  逃掉的只有这几个人。其余都是俘虏或尸体,太史阑下令,所有尸体都要捞上来,一一辨认之后统一入葬。
  一个上午的激战,日正当中的时候,海面上终于平息下来。
  五艘满是创伤的大船停在码头边,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默然等候。
  有人放下梯板,垂头恭候。
  太史阑慢慢下船来。
  众人微微仰头,看着逆光行来的女子,高挑挺秀,姿态从容,行走间衣袂翻飞,露出穿着白绸裤的修长笔直双腿,其色洁白,不染纤尘。让人想起远山之上,落了雪的青松。
  众人看不清她的脸容,却能想到必然是冷峻沉静的,是雕刻了千年万年的玉版。
  却也没人敢于看清她的脸容,甚至无人敢于和她的目光对视。
  长空下,海波上,满是创痕的楼船上,硝烟未散的码头前,那人漫步而来,一袖一风云,一步一天下。
  人们仰望着她,仰望这世上最勇猛的将军,最智慧的女子,最果敢的英雄,最寂寥的王者,在她淡而远的目光里,轰然下拜。
  “见过总督,恭迎总督回归!”
  回归回归回归……无数人的声浪回荡海上,震碎平静海波,扬于茫茫海域。
  天下女帅,此刻诞生。
  ……
  景泰二年五月二十,静海总督、静海将军、一等子爵太史阑,以计一举灭雄踞静海数十年的海鲨团,杀灭其首领七人,俘虏其余孽五千二百余。并成功整合当地豪强士绅势力,令其以所豢养武装团组建民军。同时捐资成功组建“援海”大营。
  捷报驰丽京,上大悦,依例升太史阑为三等伯,援海大营改名援海军,赐虎符于太史阑,为援海军第一任元帅。
  ==
  码头上的清点工作持续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才基本结束。静海的大小势力一改以往观望态度,分外殷勤地帮忙清点和善后工作。
  太史阑一直没离开码头,等着具体的清点结果,众人更加不敢马虎。
  沈梅花带着一批人悄悄回来,站到她身后,太史阑凝视着黑暗中斑驳的楼船,头也不回,“送走了?”
  “送走了。”沈梅花有点不理解的模样,咕哝道,“这时候一刀杀了多省力?何必还专程把他护送回去?”
  “杀了他,可拿不到天纪军的军权。”太史阑淡淡道,“外三家军的军制改革,还指望以天纪军为突破口呢!”
  她眯眼注视着黑暗中的海域,想着世涛的苦日子,应该快要到头了。
  花寻欢也带了一批人过来,低声道:“海鲨的尸体没有寻到。”
  太史阑皱皱眉,海鲨中枪落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两枪,虽然隔了点距离,她本人枪法谈不上精熟,可能没有击中心脏,但应该也是内脏要害,又从那么高的大船落水,寻常人早该死了。
  她原计划是杀了海姑奶奶,却在意外发现海鲨那一刻,当机立断,选择对海鲨动手,就是因为她知道海鲨比较难缠,在那种情况下,先杀海鲨,再挟持海姑奶奶才是对的。
  她做出了正确的举动,却没有收获如意的结果。
  海鲨如果不死,那么终有一日还是带来麻烦。他缘何不死?太史阑想起他穿得鼓鼓囊囊的袍子,他不会一年到头,身上都裹上了什么护身宝衣吧?
  太史阑也不禁心中喟叹,纵横静海多年的海鲨,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最起码他的谨慎便无人能及。
  只是海鲨终究还是错了一件事,他太狂妄,认定自己出手太史阑就绝无生路,在关键时刻没有巩固势力,反而放心离开静海,去赴一个在他看来更重要的约会。
  一个错误误一生,这一场约会,注定遥遥无期,似乎也注定会就此隐没无人知。
  又一批人上了码头,是出去秘密搜索的萧大强和熊小佳,面对太史阑微有些急切的目光,他们微微摇头。
  太史阑目光复杂——司空昱的尸体也没有找到。
  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他的落水,果然别有用意。铜面龙王已经落入了她的视线,在之前没有利益纷争的小岛上,他们可以将彼此的敌国立场忘记,但一旦回归静海,他的存在就会令她为难。
  太史阑微微叹口气——就这样吧。
  或许不久之后还会再见,彼时已是战场相对。或许此生作别,那桅杆一坠就是最后一霎。
  他还是有些恨她的吧,所以举枪相对,故意坠海,要让她以为是她误杀了他。他用这样的方式,让她狠狠地记得他,记得这一幕彼此相对的黑色的枪口和眼睛,记得曾有这么一个人陪她救她一路,在最后一刻因她坠落。
  他是不是觉得她会轻易将他忘记,所以不惜以血色在她心上镂刻一刀?
  太史阑闭了闭眼睛。
  这个别扭而……深情的男人。
  ……
  太史阑的思绪从云天深处收回,这才有时间一一慢慢看过身后的属下们,在船上一番惊险,她没能也没敢一一去数自己的亲信,远远看见苏亚已经觉得是滔天幸运,此刻从人群中扫过,她才愕然发现,最重要的亲信,竟然一个不少。
  怎么可能?
  不是她要低估自己的属下能力,而是当时那情形,她一旦不在,她的属下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苏亚她们又倔强,万万不肯事急从权,玉石俱焚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面对全静海的敌意,他们有几分胜算?
  她赶回静海,心知再怎么着急,该发生的一定已经发生,要做的也只有为她们报仇。然而当她做好了亲信残损、满目疮痍,收拾烂摊子的心理准备后,却发现她们都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甚至比想象中还好。
  苏亚触及她的眼光,才想起忙碌一夜,一样最重要的事情没有报告,急忙上前一步,贴在太史阑耳边说了几句。
  太史阑身子一震。
  站在她身侧的沈梅花和花寻欢,都清晰地看见,她们的主子,一瞬间眼底光芒闪动,晶莹若珠。
  花寻欢转过脸去,沈梅花却在揉眼睛,揉了又揉,不敢相信——太史阑是在哭吗?
  她会哭?
  夜风掠过,转眼太史阑眼色如常,脸容平静,沈梅花想自己刚才一定是眼花了。
  “大人。”苏亚一脸急切,“今天国公刚走!就在您到来前两个时辰出发的!我们现在快马去追还来得及!”
  “不必!”太史阑语气坚决。
  苏亚却回头便走,“大人!这事我不能听您的!”
  “站住!”太史阑厉喝。
  苏亚从来没听过她这样的语气,惊得浑身一颤,站住了。
  “容楚如果能等我,他如何不等?但有一分希望,他都会等到最后一刻。”太史阑冷静的声音传来,“他走,就说明确实已经一刻都不能耽搁。”
  苏亚抿嘴,她知道是这样,可这要她如何心甘?
  “他已经不是闲散悠游的国公,他身负军国重任,来静海呆了这么多天,已经是奇迹和冒险。他再耽搁下去,影响的可能就是朝局和天下。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朝局有变他和我一样不能存活!他远赴静海帮我解决后顾之忧,难道我回报他的就是儿女情长坏他朝局大事?”
  苏亚默默垂头,众人都知道她说的对,但心里却似被什么堵住,沉沉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