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6章 三朝勋业遍旂常(续二)4K
  穿过专门设卡的牌楼进入到了车马限行的南市当中之后,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和见闻了;那种扑面而来的人声鼎沸和嘈杂喧闹,还有各种味道所汇聚而来的居家生活气息,形装各异的男女老少及其神情和面容,无不是让人觉得有些亲切和泛活生动起来。
  牵着满脸抑制不住欢喜和好奇雀跃的小挂件(菖蒲儿)的小手,而行走在通宵开放的夜市之上,自有一种轻松惬意的别样感觉;就像是一下子飞越了时空千年,而让周淮安重新回到了那些懵懵未懂又似懂非懂的校园时光和青葱岁月一般。
  只是那时候,随着夏日风扇吹动而偶然撩面的前桌发梢和沐浴后的香皂气息,还有搭在自行车后座上那银铃般散落在的风中笑声,泳池当中手把手教授对方的青涩身姿和不经意触碰的耳热心跳,就是让人隐隐回味和缅怀了的全部了。
  当然了,自从意外来到了这个纷乱不止和艰难残酷的古代世界之后,自己的底线和下限也未免在某种低道德和人伦水准环境中,被一遍遍的击穿下去。想到这里周淮安忍不住再度看了眼兴致盎然,而像是小鸟一般叽叽喳喳的话语都比平日多上了许多的小挂件。
  随着小挂件在年岁上的日益长成,只见她越发的明眸若朗星而唇似印日,充满纯真意味的肉肉小圆脸,也变成了传统古典画风下婀娜婉约式的瓜子脸;哪怕穿的是看不出性别特征的男装,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也自有一种遗世而立的独有韵味。
  作为前朝宗室的近支成员,她整个童年大都在高门深宅中渡过的,就算是近在咫尺的长安市井民间风貌也没有机会见过多少。然后一下子就因为家门巨变而流落到了数千里外的岭南之地了。所以眼前的这一切对她同样充满了一场的新鲜感和吸引力。
  周淮安依稀还记得当初遇到她的时候,是如何的瘦小和轻飘飘的攀咬在自己的手臂上,而一只手就能够提起来的情形;而最初被当做活体抱枕的时候又是如何骨瘦如柴的硌人,而用好吃好喝的专门食谱,给调养的慢慢丰盈和充实起来;也用身体力行的言传身教,让她从阴郁怯弱变得开朗自信起来的那些日子;
  却是不免充满了某种老父亲式的欣慰和光源氏养成的成就感。虽然多数时候让她哭着喊着在各种私下场合中,语无伦次的喊爹叫娘或是叫着叔叔、哥哥之类的角色扮演,也是同样让人欲罢不能;但是周淮安也难免分不清楚,自己对于她是怜爱、亲情或是收藏式的占有欲更多一些呢。
  但不管怎么说,看起来刚刚过了“三年起步,无期血赚”的小挂件,还是很享受这个与自己独处的时光;而在一切都显得格外新奇和有趣的探索和寻觅当中,乐此不疲的拉着周淮安穿梭在一处处挂着特色灯笼作为幌子和招牌的夜市店铺和摊位之间,无师自通的让紧随其后的两名跟班内卫,揣抱提拎上一大堆的零碎物件。
  但是在付钱交割之间,周淮安也注意到了一件颇有有趣的细节,就是被称为太平银饼和太平青钱的大小银宝和白铜、青铜钱,已然在洛都的市面上颇为流通,而默认为交易的首选了;毕竟是当初来自太平军治下的南方物产,就此进入关东中原之地的集散地,在经济活跃程度上已经比其他地方先行一步了。
  因此,如今出现在南市夜市里的人流当中,同样也不乏相应比例气色、精神尚可的老人和孩童,与成年男女所构成出游夜市的完整家庭;或又是带着奴婢和侍女,宽大齐胸裙裾飘飘而带着遮住面容的帷帽款款而行的仕女;或又是成群结队呼朋唤伴的年轻士子。
  而周淮安哪怕是身上小鸟依人着个小挂件,混迹在其中却也一点儿不显得违和;因为,同样也有好些明显正当豆蔻、及笄、弱冠之年的少年男女,穿戴着分不清性别趋向的男式衫袍和濮头,牵手或是把臂而游;隐隐尤有历代诗文和典章中描述的,开元天宝年间的遗风使然。
  最起码从这一点看起来,在当初朱老三的占领期间和张居言的后续治理之下,相对于外间的困顿与忧患不断,这座洛都城内的士民百姓还算是温饱有余;虽说这里只是城中数十万户口中很小的一部分,但是从他们表现出来的消费能力和水准上看,足以以小见大的感受到许多东西了。
  然而,这时候周淮安突然想到了后世一个段子。大抵就是古代中国的统治效率一直在螺旋形的前进和发展,从两汉开始,作为统治者的皇帝就是与外戚、阉党、名族共天下;到了三国两晋就彻底变成与世家门阀共天下;而历经南北朝到了隋唐,又变成与勋贵、世族共天下;
  而当黄巢玩了“天街踏尽公卿骨”和朱老三进行“白马之祸”后,经过五代到了我地盘最小对外战争胜率最高的铁血大宋,就变成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新时代了;然后其中又短暂经过元朝的与包税人共天下的历史倒车之后,到了明清就开始发展成为了与胥吏共天下的格局。
  直到被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所打破,又历经有良心的历史发明家和公知牧羊犬所推崇的北洋军阀乱战和狗屎涂金的民国时代,才有了南昌城的军号响到天安门城楼上的那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宣言,进入到真正与大多数人民共同建设和发展国家的新时代。
  至于眼下周淮安在唐末五代之交,所搞出来的这个半只脚踏入初级工业革命的晨曦,半只脚还在传荣古典农业社会,堪称四不像的太平军政权又算是什么呢?他思来想去良久之后,只能面前得出一个结果,大概算是以传统农民为基础,与广大寒庶士人和部分新兴商人群体,紧密结合的新式政权吧?
  把妹逛夜市的时光仿佛是过得格外的飞快,其中虽然相继停步下来歇脚了好几次,并且在沿街设立的浆水铺、汤食店,品尝过了洛都当地特色的果酪毕罗(馅饼)、羊汤杯托、奶膏浆水等名目吃食之后;随着深夜的更鼓声敲响起来,小挂件还是出现明显的倦态和呵欠起来;
  于是就到了好孩子该上床补觉的时间。在温声哄送走了犹自有些恋恋不舍和眷念不已的小挂件之后,就到了周淮安更进一步见识洛都特色的成年人夜生活的阶段;而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守候在身后的四侍之末韩霁月,也默不作声的走上接替了周淮安身边类似僮仆和小厮的位置。
  这时候,漫步在街头上的周淮安也逐渐来到了南市夜市的另一角。然后,位于街道当中的风物和景象也逐渐开始变得迥然相异起来;作为妇孺和少年男女的比例在明显的减少当中,而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带着跟班、扈从漫游街头中青年为主的成年男性。
  而在这一带,就是昔日唐明皇所设立的天下四大教坊司——洛阳左右教坊司所在的明义坊;因此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同样也是当地堪比长安平康三曲的风月菽泽、烟花圣地;至少相比外间纷乱而残酷的世道,足以让更多人投身到这些酒色旖旎的温柔乡中以为暂时的逃避和慰藉。
  因此,随着这些年大量涌入的从业人员,相应的场所和行当反而呈现出了一种畸形的繁盛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场所也是汇聚了三教九流的洛都社会大环境的一个缩影和折射。而周淮安也在一处专人看守的小院里,遇见了早已经等候在此的引路人。
  便就是前大唐东都分司留守刘允章,如今则是负责教坊司在内的旧属部门改造接轨的,洛都管委会候补委员兼訾议局特别顾问之一。而周淮安也重新换了一身合适的行头,收拾一丝不苟的青苧衫和乌短靴,头戴凉爽轻便的乌纱濮头;腰上的铜扣蹀躞带还悬了个小小浅绯鱼袋;
  对照着铜镜里的身形,只要是不刻意表明身份的话,也就是个略有些家门殷实背景的下层小官吏;然后,再配合同样便装打扮而在东都厮守过多年的老司机刘允章,便就是个跟着本地通家之好的长辈出来见闻声色的子侄晚辈之类角色,多少能够遮掩地奥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和风头。
  而相比远在长安的赫赫有名又各有特色的平康里三曲,或又是扬州广陵城红药桥边的春风十里,或是成都锦官城药市和锦市之间的流芳坊;这洛阳明义坊的与众不同之处则在于密集分布的花街,光在横纵贯穿的两条长街上就有挂牌的行院百多家;而在曲径通幽的里坊街巷和独门独院,私自开业的还远不止如此。
  故而这一带也被称为虹香沟,据说最盛时此中女娘们梳洗的脂粉,让流水长年是彩虹一般地缤纷颜色,流到其他坊还依旧余香不减。因此随着越发夜深的月上中天,路边已经可以见到一些看起来相当浮华夸张、灯色帷幕艳丽的所在,以及殷情的迎送声此起彼伏。
  这一路上过来那是游人接踵,两边红袖纷招,眼前珠翠乱摇,真是不下上京的繁华奢靡气象。然而这些也不过是三流的行院,也就比那些半掩门或自开业地私娼会馆好一些;因为按照刘允章的说法,真正好一些的场所都自持身价,是不会出来拉拉扯扯的牵擎客人。
  再过了两重的牌楼而穿过坊区的鼓楼之后,街上的风格就渐渐变成了另一种模样;虽然依旧游人访客往来如织而车马踏踏不绝于耳,但是就显得又清净了许多。因为这些行院,倒不似前面的同行那般子,满街子拉客扯闲的招摇,只有笑而不语的迎客,在对着路边经过的人等不停地点头哈腰,看起来倒还有几分格调;
  只有那风动惟帐,偶尔透出的莺声呖呖唏唏,歌舞工乐谑笑,诱人探究。反是楼上凭栏的各色丽人,或倚或坐,花容雪肌,风情万般,也不招呼,只偶尔正对着街面吃吃轻笑。自然而然的把人勾起心思来,然后就有迎宾察言观色的凑上前来,小声好气的作为介绍和接引。
  只是这也不过是二流的场所,让女妓们遮遮掩掩的出来抛头露面,在追求高雅人士眼中已经落了下成;也就迎好一些附庸风雅的中下人等,小一点的格局,花费也不高,要情调也有,只是琴棋书画之类的深度和内涵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因此,负责带路的刘允章毫不犹豫的引着周淮安一路前行;而在期间顺势介绍起沿途间杂的一些旧时风物和典故;比如从隋代蜀王杨秀王府故址上营建起来,号称释道并立典范的安乐大寺和兴真观,同时也是昔日都畿道僧、道两途的总录所在。
  又比如,相对于诸多凌烟阁功臣却不怎么名见经传,却参与过玄武门之变的贞观大将张士贵,及其后人所聚居的张氏祖宅;在武后、中宗和睿宗三朝四任宰相,而参与和主导了诛杀二张兄弟,逼宫武则天还政中宗的神龙革命的功臣之一韦安石旧园。如此种种典故如数家珍,让人行走其间倒也饶有意趣。
  随着步行的人流逐渐稀疏,而乘车骑马的人等也相继较少难见之后;才来到了位于明义坊的十字大街南端的鼓吹署和右教坊司之间的过渡地带;这时街市上的风物又有所不同。最为显眼的无疑就是那些长短绵延的庭院高墙,还有从墙檐下延伸出来的暗红竹顶雨蓬,而在墙内还有竹木的水车在沥沥汲水,看起来很有些别具一格的味道。
  而在这里,刘允章也终于停下了脚步来,而对着周淮安露出某种意味深长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