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相遇
  却说晚晴从修德堂回到裴府,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想着早点将这好消息告诉鹊喜,于是脚不沾地的一路小跑着进入裴府,从角门进去后便到了韶雅堂,恰好见鹊喜在那里无精打采地擦拭家具,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晚晴忙将修德堂中所遇告诉鹊喜,鹊喜仿佛吃了一惊似的,若有所思地望着晚晴,将信将疑地问道:
  “真的?姑娘真的去找大夫给我爹看病了吗?”
  晚晴欢欢喜喜地说:“自然是真的,这事我怎么敢和你取笑逗乐?大夫在修德堂,我已经帮你们给他说好了,你直接去找他们林掌柜即可。”
  说着便顺手取过她手里的抹布,催她道:“好啦,这里的活你别管了,赶紧去办正事吧。”
  鹊喜听了她的话,脸上泛起悲喜交加的颜色,望着晚晴叹口气道:“难为姑娘了,为我的事,还让您操心。”
  晚晴知她是欢喜过了,也不在意,忙推着她道:“和我还客气什么,现在你快去小姐那里先告个假,免得家里等不及。”
  鹊喜便也顺从的放下手里活计,去钰媚那里告假,恰逢钰媚带着珊瑚去了夫人屋里,只留了琅玕在屋里守门。
  琅玕知道她家里的事情,又听她要告假,便大包大揽地说:“那你快家去吧,别耽搁了,这里我替你向小姐禀报。”
  鹊喜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看了看韶雅堂的方向,低声对琅玕道:“那这段时间我不在,烦请你们帮我照顾一下杜姑娘吧……”
  “好啦好啦,别婆婆妈妈的了,你快忙你的去吧”,琅玕只管推她出门道:
  “大夫人早交代过的,谁敢亏待了你的杜姑娘?她可是这府上的贵客呢,大家巴结都巴结不上,你担心什么?”
  不知为何,鹊喜听了她这番话,却不由扫了她一眼,轻哂道:“大家都凭良心做事就行了,杜姑娘人不错,你们别把她当傻子……”
  “嗬,这话从你鹊喜口里说出来还真难得,你对杜姑娘这么有善心,那对兴儿你怎得那么狠心?”
  琅玕一听鹊喜这般说,不由火气窜上来,一点没给她留情面,冷嘲热讽道:“兴儿为了帮你,可没少受三公子的气,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那是我和兴儿之间的事,管你什么事?”
  鹊喜听了琅玕这话,眉一拧,索性撕破脸,轻蔑地对琅玕道:“就算没有我,兴儿也看不上你……要我说,你还是多行点善积点德看看怎么救你那烂赌无用的娘好些……”
  说完,也不管琅玕什么反应,扭头就走了,看都没再看她一眼。
  气得琅玕的脸都白了,哆嗦着嘴唇道:“你这是污蔑,污蔑,你自己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还真把自己当颗葱了,我呸!兴儿真是瞎了眼……”
  这二人只管在这里斗嘴,晚晴却全然不知。她可能是日间受了些风寒,只觉晕晕沉沉的,一直在屋里躺着睡觉,到了用晚餐的时间,她也借故推辞了,没有出去。
  只想着身子不适多休息一下便好了,谁料到了半夜,不但没好,反倒头痛欲裂,发起烧来,偏屋里没人,就是想喝口水也无人照应。
  到了第二日晚晴竟破天荒的没有起床,还是珊瑚过来看她,见她面色潮红,一摸额上滚烫,惊叫起来,说道:
  “姑娘怎么病了也不说一声,就这么自己扛着?”
  晚晴还说自己没事,硬撑着要起来,早被珊瑚按下让她先歇着,自己去找钰媚说了。
  钰媚一听也急了,饭也没顾得上吃便来看晚晴,见她容颜憔悴,唇上的皮都爆了起来,懊悔道:
  “烧得这么厉害,必是昨夜便烧起来了,偏偏鹊喜不在家,早知道我就让珊瑚来陪你了。”
  一时早有人禀报了周夫人,周夫人立刻着人请了医生来看了,给晚晴开了点散寒热的药物,只嘱咐要卧床静养,按时吃药便好了。
  钰媚看着晚晴吃了药,便对她道:
  “本来今日是陈将军夫人的寿诞,大姐姐又病了,娘说带咱俩一起去的,既然你去不了,那我也不去了,在家陪你吧。”
  晚晴怎么肯依,忙推辞道:“小姐快去吧,我这就很过意不去了,让你为了我累了这一早上。现在我没事了,你快陪同周夫人去赴宴吧,既已约好了,不去倒失礼。”
  正说着,周夫人也派人过来催促钰媚。钰媚无法,便只好带着珊瑚和琅玕离开了,自有周夫人指派了一个小丫头霍儿来侍奉晚晴。
  午后,晚晴吃了药,又饮了一盏粥,但见合院子静悄悄的,连霍儿都偷懒找人玩去了。
  晚晴自觉身子轻松了,病已经好了大半,便想去绣坊找柳莺儿说话,谁料柳莺儿却不在绣坊,她便信步向花园走去。
  此时正是端午节前,烈日当头,晒得人晕晕沉沉,她隐约看到远远有棵花木树下,似有一对男女立在那里说话。
  不知为何一见此景她便觉心里烦闷,再懒待向前去,正要回韶雅堂时,忽听得一个雄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杜贤侄这是去哪里?”
  她回头一看,却是裴时。
  只见他今日寻常家居打扮,着一身玄色锦袍,头戴墨色墣头,面色白皙,三绺髭髯微垂,越发显得精明强干,风流儒雅,显见年轻时也是一位浊世贵公子。
  她忙站住身,弱弱叫了声“裴伯父”,裴时虚扶了她一把,亲切地问道:“贤侄近日可回去见了父亲?”
  晚晴恭恭敬敬答道:“前两日方回。父亲说谢过伯父的赠礼。”
  裴时笑道:“那些不足为道。听说你身子不舒服,现在可好些了?”
  晚晴笑一笑,说道:“好多了,夫人已派人看过了,吃了药便好了。”
  裴时便道:“那就好。贤侄可愿意陪我这老人家说说话?”
  说着便随意坐到一个石榻上,让晚晴也在自己身旁坐下。晚晴坐定后,便手拿团扇略略遮颜,对裴时轻笑道:“伯父可不老呢,比我爹爹年轻许多。”
  裴时苦笑了一声,感慨道:“贤侄可不要安慰我。眼见得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了,我们怎么会不老?
  当日王孝伯曾感慨‘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真真是至理名言!”
  晚晴听他这么说,忽地挑动了心事,她略歪一歪头,大着胆子撞向裴时的目光,娇憨地问:“原来伯父喜看《世说新语》呀!”
  裴时听她这样问,不由眼睛一亮,笑着问晚晴道:“对呀,这个你都猜出来啦?贤侄也喜欢看?”
  晚晴忙低了头,用手抚弄着团扇的流苏坠子,半红着脸娇声道:“不敢给伯父撒谎,我的确是喜欢这书,不过也就爱看个热闹罢了。”
  裴时见她一团孩子气,对她的好感又加了几分,便饶有兴趣问道:“那晚晴可愿意说个热闹的给我听?”
  晚晴抬首望了裴时一眼,见他正慈祥看着自己,便不由又低下头,小声说:“热闹的……晚晴说了怕伯父笑话,要不我给您说个自己感触最深的,不过……”
  她又抬起头,再一次撞上了裴时柔和温暖的眼神,低低道:“我说了您可不许笑我……笑我,我便……”
  她说到此,未免又有点含羞带怯,使劲拽着那流苏的明黄的穗子,将穗子一时扯得长长的,一时又揉成一个团,良久方声若蝇蚋般道:“……不说啦……”
  裴时见她一派小女儿的做派,那脸未语先红,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怯生生模样,不由声音更柔,温温地说:
  “好孩子,这个自然,伯父什么都应你,你快说吧!”
  晚晴得了尚方宝剑,心内不由一松,便对裴时道:“好,那我便斗胆给伯父说说我的浅见。以前我看这书时,曾看到王戎丧子后所说的‘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话语。
  这话……我觉得说得好极了,虽然后人多批判王戎,说他竟枉顾礼法,对一个夭折的孩子也不能忘情,但是我觉得父子亲情本是天性,孩子去世了,做父亲的竟不能哭泣,当真枉顾人伦。怎得子哭父便是孝顺,而父哭子便是逆礼法而行呢?
  要我说至亲之间,不能天天只论礼法,那累不累啊,就顺着天性不好么?”
  她这一大通道理说完,只当裴时能点评几句。
  岂知裴时听她说到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时,就已经呆在了那里,只觉往事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当即心神散乱,魂魄俱无,以至于晚晴后来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晚晴见他忽地面色冷峻的怔在那里,不由轻声问道:“伯父,伯父……您怎么了?”
  裴时这才如梦初醒般缓过神来,忙掩饰道:“喔,你说得着实好。伯父很喜欢……”
  强稳了稳心神,他忽然问晚晴道:“眼见得端午节快到了,不知你们在家都是如何过端午的呢?”
  “端午嘛,就是沐浴啊熏香啊,吃粽子啊……喔,还有,每年这个季节我爹爹便带我去云蒙山采花。”
  晚晴见他忽转话题,倒也不深究,便一五一十对他道。
  裴时楞了一下,道:“你们去采花?是有什么讲究吗?”
  晚晴笑道:“这个晴儿不知,不过爹爹喜欢采一大束花放到溪流中漂走,想必是……驱邪祈福吧!”
  裴时沉吟良久,方徐徐道:“嗯,你爹爹自幼爱好博物,又精通民俗,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
  晚晴用手抚弄着团扇,点点头说:“是呀伯父,不过也许爹爹好《楚辞》,喜欢香草美人呢!”
  说着,她稍稍靠近裴时,将手握成半圆呵在嘴边,附在裴时耳边道:“我猜爹其实多半就是喜欢香草美人,伯父说是不是?”
  裴时被她这一副娇憨可爱的模样逗笑了,也展颜对这小姑娘笑道:“有理,有理!不过被你这么一说,伯父也想去附庸一下这风雅,要不,咱们也去看看这……香草美人?”
  晚晴不知其意,顺口说道:“伯父想去自然可以,不过云蒙山要走一两个时辰呢。而且,……我也没有禀报周夫人呢。”
  裴时笑着对她道:“无妨。咱们瞒着他们,悄悄的去。”
  说着,也学着她刚才的模样,故意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要不咱们今日便做个君子之约,瞒着这一众人……你说好不好?”。
  晚晴终究是孩子心性,见裴时这般逗自己,也忍俊不禁笑道:“行,听伯父的,我不说就是了。”
  说完,又笑了笑说:“我知道裴伯父怕周夫人知道自己也爱香草美人对不对?其实我娘也不许我和爹爹将花草采回家去呢,采回去便要大大的生气,害得我爹这两年都不敢去山上了……”
  裴时听闻她的话语,笑道:“极是,极是。好孩子,咱们快去,得赶在太阳落山便回来呢。”
  说着,便自然而然伸过手来牵着晚晴的手,晚晴也便将手放到他手里任由他握着,心里暗想裴大人必是怕周夫人生气,才会和自己说保密,因此也不大在意。
  二人各怀心事,牵着手穿过角门,乘一辆轻便的小马车离开了。
  他俩都未在意花园中其实另有人在,原来刚才晚晴见的那一对男女果然是裴钰轩和柳莺儿。
  裴钰轩初见裴时和晚晴亲亲热热地在那里说话,心中已略有些惊诧,又见二人说笑了一阵子,竟公然携手出门而去,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当时便忍不住要站出来阻止父亲,柳莺儿却在旁扯他衣襟低声劝道:“公子这样出去了,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使得老爷面上无光。”
  裴钰轩停下脚,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方道:“我爹真是老糊涂了……。”
  柳莺儿见他脸色不好,不由小声道:“杜姑娘倒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只怕终是要吃亏的。”
  裴钰轩冷笑着说道:“天真烂漫?……她这是愚不可及!有她的苦果子吃,你等着吧!”说着,气哼哼的负气而走,柳莺儿也不敢阻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