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偏巧这时候法官莫瑞·刘“咣”地一声敲了一下法槌,沉声道:“肃静!”
  法槌声落,证人席上的吉姆·卡明浑身一颤,两眼一翻当场就要厥过去。
  一般而言,在德卡马那一带的法庭上,这种重要的证人证言出现巨大瑕疵,由顾晏代表的辩方会提出直接裁决,十有八九会被接受,并得到一个比较理想的效果。
  然而法官莫瑞·刘的屁股依然很歪,所以动议裁决遭到了拒绝。
  他只是让法警把吉姆·卡明带了出去,留待后续查问,而庭审这边居然全然不受影响继续进行。
  这位老家伙敲着法槌的时候,坐在顾晏后面的燕绥之又不甘寂寞地动起了笔。
  堂堂法学院前院长,曾经的一级律师,翘着二郎腿挑着眉在纸页上画了一个鳖……
  笔触抽象,潇洒不羁。
  最受煎熬的莫过于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拎着脖子的野鸡崽子,十分钟前还被人按在砧板上,用菜刀比划着要剁他的脑袋。眼看着要死了,又被另一个人夺刀救下,死里逃生。
  然而他刚下地,提着爪跑了没两步,气还没喘两口呢,就又被捉了。
  他再一次生无可恋地把脑袋搁在了砧板上,觉得人生真他妈的操蛋,这样都不放过他,那他基本没有指望了。
  这回,他觉得他脖子以下都进监狱了,就剩脑袋还在垂死挣扎。
  对于这种情况,顾晏和燕绥之一样,早有心理准备。
  直接裁决遭到拒绝后,庭审会进入辩方举证的阶段。顾晏八风不动地站在辩护席上,伸手抹了一下播放控制键,法庭巨大的全息屏幕瞬间切换了内容,展现的是警方痕检部门递交的现场足迹鉴定记录表。
  经过申请,痕检官站在了证人席位上,回答顾晏所提出的问题。
  “痕检官陈?”
  “是的。”
  “这份足迹鉴定记录表是经由你手提交的?”
  陈点了点头:“是的。”
  “内容非常清楚。”顾晏道,“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问题,我仍然需要跟你确认一些细节。”
  “好的,没问题。”
  “记录表第2页第3行,鞋印全长27.5厘米,前掌14.5厘米,宽9.3厘米,弓长6.3厘米,宽6厘米,后跟长6.6厘米,宽6厘米。根据前述磨损状况等现场痕迹估算,跟厚约1.5厘米。”
  顾晏用控制灯在全息屏上划了一条线,方便所有人找到这句话。
  “这部分数据会有误差么?”
  陈摇了摇头,“不会,提供到痕检部的足迹信息非常清晰,不会有误差,唯一有可能有误差的是鞋跟厚度。”
  “误差值是多少?”
  “上下浮动0.05厘米。”陈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个误差值并不足以影响鞋印的分析结果,太小了。”
  顾晏:“确定只有这点误差?”
  “非常确定。”
  顾晏点了点头。
  控方律师卢:“……”
  不知道为什么,顾晏一点头,他就开始莫名心慌。一般而言,把足迹单独拎出来说时,询问的内容大多会集中在根据足迹判断的嫌疑人身高上。
  如果真的询问这一点,卢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因为身高本就存在一个误差范围,不管陪审团还是法官对这点早就知道,所以在庭上绕着这一点做文章并不会产生什么冲击性,也很难让人动摇。
  结果辩护律师居然只问了鞋跟?
  这是什么鬼问题?
  顾晏又一脸平静地抹了一下播放控制器,这回全息屏幕上终于显示了他和燕绥之在这几天里收集的新证据。他在众多监控录像视频中挑取了第一个,也就是羊排店那家的录像,直接将进度条拉到了23号晚上7点55分的位置。
  整个法庭的人都仰着头,看着录像上一个人的头顶出现在吉蒂·贝尔家的窗户里,因为水汽的遮挡模糊不清。
  顾晏按下暂停,然后将这个录像直接植入旧城区立体地图中。
  他把地图调成横截面模式,途中,羊排店中的红点代表着摄像头的位置,吉蒂·贝尔家的红点代表着案发时候嫌疑人露出的头顶。
  “感谢现代科技。”顾晏依然一脸平静,“地图上所有距离都有标注,痕检官,我想你完全可以根据图上的这些数据计算出来,这位嫌疑人的身高需要多高,才会在这几个障碍物遮挡的前提下,露出这部分头发。”
  事实上根本不用人工去计算,在地图界面下,只要选取那一点,轻轻敲下按键,就会自动得出那个数值。
  陈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证人席上的播放控制键,屏幕上代表嫌疑人的红点一跳,旁边多出一个标注数值:“182.3厘米,误差值上下浮动0.2厘米。”
  顾晏垂下目光,挑出约书亚·达勒的身份资料,以及被羁押在看守所的登记信息。
  “我的当事人约书亚·达勒,净身高176厘米,这是看守所的测量数值。”顾晏抖了抖仿真纸页,凉丝丝地道:“即便加上足迹鉴定表推断的鞋跟高度,也远不到182.3厘米。”
  “请问,是看守所的数据作了假,还是足迹鉴定表作了假?”
  陈:“………………”
  他还能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了,一切能想到的诸如误差之类的话,全部都在之前的询问里被顾晏堵死了。
  全场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五秒钟后,爆发了比之前更大哗然之声。
  被逼仄的玻璃罩着的约书亚闷了两秒,腾地坐直了身体,茫然地看着顾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在这种茫然中飘荡了很久,等到心脏找到着落,五感终于回神的时候,法官已经绷着脸敲了法槌,不得不在事实和压力的推动下,请陪审团给出裁决。
  “所以,女士先生们,你们有答案了么?”
  莫瑞·刘看着陪审团,沉声问出这句话。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高高的陪审席上,约书亚感觉自己周身都凝固了,这辈子从没有这样紧张过,他的整个人生都要压在这个答案上了。
  陪审团团长在寂静之中点了点头,“是的,我们有了决定。”
  莫瑞·刘:“有罪,还是无罪?”
  屏息之中,团长沉稳的声音在庭上响起,足以让法庭的每一个人听见——
  “无罪。”
  当庭释放。
  第30章 归程(一)
  “当庭释放。”
  这四个字像是附了魔咒,一锤子将约书亚·达勒的灵魂砸飞了。
  他从天灵盖懵到脚趾头,瞪着眼睛在被告席上站了很久。
  等他再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一身汗湿。他就像一个背着厚重石碑匍匐前行的苦旅之人,在被掀掉负重的瞬间,突然精疲力竭。
  他很高兴,特别高兴,高兴得恨不得冲过去抱住自己的律师吼上两声。
  但是他莫名忘了该怎么说话。
  走完所有程序,签完所有的字,顾晏回到辩护席边收拾东西,顺便把肿着腿的某位皇帝架回宫。
  皇帝桌前摊着的纸页还没收,顾晏不经意间又瞥了一眼,发现纸页上多了一只鳖,鳖壳上龙飞凤舞地标着法官的大名——莫瑞·刘。
  顾晏:“……”
  演实习生演得一塌糊涂,在法庭上给自己律所的“老师”乱评分,还拐弯抹角地骂人家法官老王八。
  什么叫大写的肆无忌惮,这就是了。
  燕大教授以前也是这个德行,平日在外人面前总是风度翩翩优雅从容地装大尾巴狼,到了直系学生面前,那层皮就兜得不那么严实了。
  比如同样糟糕的成果论文在他手里过最后一道关卡,其他学生批的是“已阅,格式欠妥”,到几个直系学生这里就成了“放屁,狗啃的格式”。
  这在学生口中流传为“又一种表达亲近的方式”,见鬼的是不但很多人信,还有很多人真情实感地羡慕顾晏他们这几个“院长亲近的学生”。
  那时候的顾晏觉得他们大概有病。
  现在……
  现在顾大律师打算找时间给这位“实习生”加强一下素质教育。
  “站得起来么?”顾晏收好光脑,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燕绥之也收拾好东西,把鬼画符一样的纸页就地删除,扶着桌子边沿站了起来,“还行,坐久了有点麻。我现在有点庆幸跟的律师是你了。”
  “嗯?”顾晏随口应了一句。
  “你不说废话速战速决。”燕绥之冲他晃了晃伤脚,“换个喜欢长篇大论搞演讲的,我出了法庭就可以去医院截肢了,比如对方律师那样的。”
  顾晏:“……”
  好,一场庭审从法官到双方律师,一个不落都被他点评了一遍。
  “别展览你的脚了,我去叫车。”顾晏一脸冷漠地收回目光。
  酒城这边叫车不太方便,法院就更不方便了。尽管律师被允许带光脑和智能机进法庭,但是信号和网络方面都有限制。顾晏翻了一会儿智能机的全息屏,冲燕绥之交代:“在这边等一会儿。”
  说完他便先出去联系车了。
  燕绥之当然不会真的老老实实呆在座位上,那太傻了。
  他的脚还不至于到完全没法走路的程度,忍一忍还是能保证一个正常姿势的。他等那股麻劲儿缓过去,不紧不慢地穿过三五成群纷杂的人,走到被告席旁,敲了敲玻璃。
  “雕像小朋友,你打算在这里展览多久?”
  约书亚·木雕·达勒终于从发呆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全场只剩他一个人还保持着“起立”的肃然状态了,整个法庭都空了一半。
  “都走了?”约书亚·达勒喃喃问道。
  燕绥之点了点头:“你可以从这防弹玻璃罩里出来了,顾晏去叫车了。”
  约书亚·达勒从专门的通道兜了个大圈,跟燕绥之一起走到了法院大厅。
  站在台阶前等顾晏的时候,约书亚·达勒终于从梦游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他两只手垂在身侧,拇指不自觉地捏着其他几处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冲燕绥之道:“嗯……谢谢。”
  燕绥之笑了笑,“你在这酝酿了半天紧张兮兮欲言又止,就是为了憋出一句谢谢?我倒是不知道这两个字这么让人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