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 第44节
  电影院里头这么多人,霍染因准确地圈出了提着包的那个男人,观察已足够细致犀利。
  “但这些不足以推断他杀人。”霍染因说。
  “除了你说的这些,我进门的时候从那个大包上闻到了一丝血腥味,上面还有一些点状溅射的痕迹。当然这有可能是因为他路过了个杀鸡的摊子正好沾到了点血沫。”
  “但是我相信,对我们……对你们而言,碰着杀人比碰着杀鸡频繁得多。”纪询笑道,“综上所述,做个大胆推测吧:他抱着这么重要的东西还要来看电影,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回不看,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看了。”
  “当然,一切都是不负责任的瞎猜和直觉。”纪询忽然又耸耸肩,语气轻松,“也许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难得进城一趟的乡下人,刚巧路过了杀鸡摊子,包里还放着村里的公共财产,所以对提包特意在意,但又想赶在出城前看趟电影。”
  电影画面切换了,从白天变成黑夜,绿意潮水一样从霍染因眼中褪去,他的眼珠重新变成黑色,比之前更加漆黑。
  “纪询,你是天才。”
  天才有太多的奇思妙想,太多的大胆猜测——最后,它们都被证明,是对的。
  霍染因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夜里的幽灵。
  “天才总将天分虚掷。”
  第三十六章 三场电影。
  纪询在看两场电影,一场是屏幕里的,一场是屏幕外的。
  屏幕里一帧帧的画面将影厅纯粹的黑渲染成不同色泽的悲欢离合,屏幕外与之共情的可疑人士随着故事的起承转折,面容一变再变,似乎这个不怎么精彩的故事让他难以抑制的代入其中。
  不,其实是三场电影。
  坐在他身旁的霍染因一错不错地盯着看电影的可疑提包客,甚至拿调暗了光的手机记下了对应的画面时间节点。
  他们不约而同,都没打算去打扰这个提包客。
  假使他真的杀了人,显然也不是简单的激情犯罪,否则不会如此镇定的坐在电影院里。
  他或许将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他们——霍染因和袁越那些刑警,将做好仗前准备,这一准备绝不包括拿着警官证,在人来人往的电影院里直接把人带到旁边搜身询问。
  这或许是最简单的办法。
  但要是一个不小心,在今天,在这里,真的发现了提包客是凶手,他的大提包中塞着把沾满血迹的刀,或者塞着个面目狰狞的头,或者随便来点什么人体残肢带血衣物;再一个不小心,在对方反抗的时候引发骚动被围观群众看见。
  纪询的目光再度回到大荧幕。
  毫无出其之处,开场五分钟猜到的凶手果然就是凶手。
  他继续思忖:
  那么这个老套的、完全无法媲美《杀人回忆》的噱头片,立刻就会爆火网络。
  这可比《杀人回忆》上映时所提炼的“你可能和杀人犯一起看电影”观点惊悚一万倍——这是真的和杀人犯坐在一起看电影。
  随后,无数营销号就跟闻着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以分钟为单位炮制出一篇篇《比《杀人回忆》更杀人回忆,现实版的“杀人回忆”》,《那一天,我和杀人犯0.1cm的距离》,《杀人犯也忍不住想看的悬疑电影》噱头十足的文章,调动网友情绪,引发一轮轮猎奇议论,篇篇阅读百万+,社会新闻热搜大爆预定。
  还在休假中的袁越和霍染因,就会再度丧失他们宝贵的区区一个晚上休息日,重新投入到紧锣密鼓的破案程序中……嗯,这倒是个自然而然的发展,刑警们估计都习惯了,就算有人现在不习惯,干久了,早晚也会习惯的。
  纪询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结尾的主题曲响起,影厅灯光亮了,荧幕变成黑色,预示故事里的悲欢离合到此终结。
  于是盒子开了口,闷在里头的呼吸声,说话声,起立声,全部一涌而出,影厅变得乱哄哄嘈杂起来。
  纪询依然抽离着,观察整个影厅里的每一处情况。
  他看见在绝大多数人都起身离去的时候,提包人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的双眼依然盯着屏幕,连屏幕上的片尾字幕都看得津津有味,像是完全沉浸在了故事的余韵之中,于是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一个个代表人名的普普通通方块字,都妙趣横生了起来。
  他也看见袁越和其他刑警。
  他们坐得很集中,基本在影厅最中央的三排位置落座,他们不忙着和普通群众挤出口,都在座位上说说笑笑,缓和片刻,打算人走得差不多了,第二波再出去。
  巧妙的巧合。
  纪询不动声色想,他的视线又落到身旁的霍染因身上,果然,霍染因在使用手机,他正在发长段的文字消息,应该是和前边的同僚沟通,以便彼此配合,清空普通群众,将提包人独自留在影厅中。
  一个无形的计划正在酝酿。
  没一会,几个刑警站起来,中间包含两位女警,一位是文漾漾,另外一位是局里新来的法医——他曾经见过她一面,但上回没认真看。现在看,她下颔微宽,眼睛细长,不是典型的东方人审美长相,但她细长的眼睛带着丝丝狐狸似的妩媚,这丝妩媚与她冷淡中性的打扮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她是一个十分有魅力且十分了解自己魅力的女人,很少见这样聪明的女人选择天天与罪犯和尸体打交道。
  纪询欣赏的目光不免在这位陌生女警身上停留几息,随后他在一曲已经谱好调子的乐谱中,发现了个错位的音符。
  一个矮小的男人挤在人群中间。他左挨挨,右蹭蹭,缓慢但明确地朝女性的身旁挤去,并且闪电伸出手,摸了位长头发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
  女孩子几乎像被鞭子打中般剧烈抖动,并瞬间回头。
  纪询已经在快步朝着人群赶去,但事情发生就在一瞬间,那位回头的女孩子看了一圈,但没人和她对上视线,每个人都在看着手机。她的眼圈慢慢红了,这时她身旁的女伴和她说话,大概是问她发生了什么。
  女孩子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犹豫,最后,纪询见她缓缓摇头,拉着女伴,快步离开。
  前后不到三十秒,女孩走了,纪询刚刚从最后一排来到出入口处,但好消息是,那位猥亵者得了甜头还想继续,他没有顺着人群离开影厅,而是又绕了几步,继续徘徊在出入口,并将目标转向文漾漾与陌生女警。
  他向她们的方向靠拢,手臂在人群中像蛇一样摇摆着,悄悄游曳在她们敏感部位左右。
  周围刑警高度警惕,他们警惕着提包客,就在刚才,提包客突然自座位上站起来,并将抱在怀中的包提到手上,快步来到了出入口!
  那根悬在影厅也悬在众多刑警脑中的弦霎时绷紧。
  已经来到入口处的几位刑警瞬间将余下的些许普通群众挤出门口,随后在此站定挡住通道,但这也让文漾漾和陌生女警停下脚步,留在了矮个子猥亵男的接触范围。
  猥亵男面上闪过一缕隐蔽的喜色,手臂努力向前一探!
  同时间,提包客也猛地向前伸手,伸出没有提着包的那只手!
  谭鸣九运气好,站位最靠近提包客,他眼看提包客伸出手,眼里瞬间擦出火花,半转身体,当场就要就要将人扣住——
  千钧一发,纪询及时挤过来,抬手勾着谭鸣九的肩膀,用力往前一推。
  对友军毫无防备的谭鸣九霎时失去平衡,踉跄挡到了两位女警面前,他正蒙圈着,突然间屁股一痛,有只手摸上来,还使劲掐进去!
  谭鸣九神经嚓一声,断了:
  “谁捏老子屁股!”
  刷刷刷!
  一群目光堪比探照灯的刑警将视线集中在了事情的焦点——谭鸣九的屁股上。
  他们看见一个矮小男人的手掌正贴着谭鸣九的屁股,而这家伙的手腕,则被另一个人捏着,那是个现场所有刑警包括纪询都没有想到的人。
  提包客。
  提包客抓住了猥亵男!
  这家伙,杀了人之后不止看电影,居然还见义勇为抓流氓,这么道德高,思想高,闲情逸致高……别是弄错了吧?
  看清事情的瞬间,这个问题绝不止闪烁在一个刑警的脑海中,紧绷的弦开始松散。
  这直接导致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成了被抓住的猥琐男。
  只见这矮小的男人还端出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用力挣扎:“干嘛?给我放手!抓伤了我你赔得起吗你!不知道哪来的农民工,闪边去!”
  “我看见你耍流氓了。”温顺老实的提包客看着真不是这家伙的对手,他笨嘴拙舌,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抓着矮小男人,坚持道,“和我去警局。”
  还想去警局……
  刑警们更沉默了,紧绷的弦更加松散。
  “还去警局!”
  猥琐男夸张大笑。他挣扎得厉害,原本一只手抓着猥琐男的提包客为了防止他逃跑,不得已放下手中提包,两只手控制住猥琐男。
  猥琐男没能挣扎出来,气愤不已,恶人先告状:“好好好,一起去警局,你有证据吗?我摸了谁?人挤人的时候一不小心碰了个大男人的屁股叫耍流氓?我看你是想讹诈!待会见到警察,我就送你进局子呆个十天半个月!”
  “警局是你开的啊,想送谁进去就送谁进去?”纪询终于开了腔。他的脚边就是提包客的提包,距离近了,提包上的血点与血腥味更加明显。
  他不动声色,拿脚悄悄踢了踢,不是人类肢体,感觉……像是大型金属器材。
  “你又是谁?”猥琐男调转矛头。
  这时谭鸣九断了的神经终于艰难接续,屁股有多痛,他的胸膛就有多爆炸。
  他忍无可忍,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锁住猥琐男:“证据个屁,老子就是警察,你耍没耍流氓,老子的屁股不知道?老子的屁股不能当证据?!”
  猥琐男傻眼。
  提包客也愣住了。
  赶着这时间,纪询弯腰去拣地上的背包,他手一抬,不小心碰开了拉链,将背包里的东西窥探个清清楚楚。
  刚才的感觉没有错。
  背包里确实放置着大型金属器材——三脚架,摄像机。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是我弄错了吗?纪询想着。有这个可能。猜测没有百分百对的,百分百对的,不叫猜测,叫预言。他如果有这能力,不妨去预言一下下期双色球的开奖号码。
  “不好意思,碰开你的包了。”
  他将背包递还给提包客,眼神顺势扫过周围,背包里的内容在他刚才拉开拉链的时候,周围的刑警也都看了,现在大家都放松了下来,泰半注意力从提包客转移到猥琐男身上。
  这猥琐男也算八字走点背,命里向局子,选哪里猥琐不好,选在了个警局刑警集体观影的影厅中猥琐,百分百要被当成典型,从重从严了。
  他想到这里,突然看见站在人群之外的霍染因。
  别的刑警注意力都分散了,但霍染因没有,他单独站立,距离不远,目光自始至终都留在这里,保证了这里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能第一时间支援。
  就好像是,在他也觉得自己可能猜错的时候,霍染因还坚定不移地相信着他的猜测,还在等待,还在防备。
  纪询一时讶异。
  他时常无法理解霍染因对他的信心到底从哪里来的。
  “没关系。”
  提包客笑了笑,接着纪询手中的包。他重新将包抱回怀中。而后他面向谭鸣九。
  “你是警察?我能看看你的警官证吗?”
  谭鸣九愣了下,摸出警官证,给提包客看。
  提包客看得很认真,中途一度紧了紧怀中的包,随后他抬头,还是那张温顺老实的脸。
  他温顺老实说:
  “警官好,我要自首。我杀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