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 第309节
  我很想问她,你这么急匆匆的嫁人,是因为你父母对我的紧逼吗?
  然而她没有再将任何眼神留在我身上。
  接着她转身离开。
  再次见到她,她正穿着红色的嫁衣,从邻居家的门出来,牵住另一个男人的手。
  这个时刻……真是奇妙。这个时刻,我清晰的感觉到了,我对她的爱,和她对我的爱。
  爱没有挂在她的嘴边,但她用行动证明了她对我的爱。
  她用嫁人这一行为,将我从她父母的监控中解脱,她的牺牲,她的无暇的爱,成全了我。”
  ben说到这里,笑了笑:
  “这个故事,听上去很像是一个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
  是的,这是一个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可又不仅仅是一个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
  因为ben,从小就受到了母亲的教育——洗脑。
  离去,既是爱。
  所以,当苗真离开的时候,ben才能感觉到爱。
  纪询想。
  悲剧的源头,来自一个小小的错位。
  ben继续说:
  “苗真嫁人之后,我的爱意熊熊燃烧,但是我不敢去打扰她,我想《圣经》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爱是奉献,是付出,是恒久忍耐。
  苗真的婚姻很幸福。
  她和她的丈夫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一个女孩。
  一切都很好,他们一同将这个女孩打扮得像洋娃娃一般可爱。
  我悄悄的帮忙,让她丈夫的工作走得更顺利,让他们能从唐人街搬到白人社区,他们选定了社区之后,我买了一套隔壁的社区的房子。
  我想买他们社区的房子,但我担心太过靠近会破坏她的婚姻。
  因此我选择了隔壁小区,这个距离,想必不会传出流言蜚语。
  这几年间,我克制着自己没有打扰她幸福的生活,只满足于偶尔碰面……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孩子得病了。
  生了病,得医治。
  这是她的不幸,却是我的幸运,苗真和她的丈夫,只是生活在异国的普普通通的人,结婚没几年,刚刚贷款买了房子,每个月的工资刚到手,就被各种贷款瓜分得所剩无几,那点点积蓄,杯水车薪。
  不用苗真开口,我立刻替孩子联络医院,缴纳费用。
  苗真和她的丈夫都很感谢我,但是我不需要她的感谢,我甚至感谢这场病,这场病让储藏在我心中的对她的满腔爱意,有了出口。
  但是住院检查了才发现,不止是钱的问题。
  钱能够找来很好很好的医生,但是没有办法直接找来孩子需要的器官。
  偏偏孩子的病,需要移植器官来解决。
  我义无反顾,又开始向黑市打听器官交易渠道。
  就是这个时候,苗真的丈夫决定离婚,他离婚的决定,直到现在我还诧异,我觉得他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娶到了苗真,可是他居然这样轻易的放弃了自己毕生的幸运……”
  “因为愧疚。”纪询说,“身为孩子的父亲,但对重病的孩子所做的事情,远远及不上你,他作为父亲的自尊让他感到了愧疚。”
  “也许还有逃避吧,逃避身为父亲的责任。”霍染因平静道,“一个重病的孩子对精神和财力的负担,也许让他对家的爱破碎了吧。”
  ben没有再参与这种讨论。
  他继续说:“不管怎么样,这次的离婚很平和,无论是苗真还是她丈夫,都没有责怪我,他们很感谢我……这也许就是恒久忍耐的爱所获得的回报吧。
  当我千方百计订下器官,医院那边,也传来一个好消息,正规渠道里,孩子的器官也有了眉目,预计再等三四个月到半年,就能排到。
  双喜临门啊。
  本来千难万难的事情,一下子有了两种选择。
  我和苗真商议,究竟要用哪个器官。我联络的器官是黑市的,但它有好处,它立刻就能用,现在就可以约手术时间;至于官方的器官,当然是更好更令人放心的,但是毕竟,要再等半年左右,孩子得再受半年的罪。
  何况,夜长梦多,万一等待的时间里,官方的器官又有了波折,怎么办?
  正好,当我再联络黑市的时候,黑市的人对我说,如果你有顾虑,我们也可以直接让你要的器官进入正规渠道。”
  “进入正规渠道?”霍染因喃喃自语,“唐景龙?”
  纪询沉默。
  是啊,这不正是唐景龙之流在办的事情吗?不正是这艘船最耸人听闻的举动吗?
  这么早,柳先生就能办到这件事。
  那么,纪语的心脏……
  他情不自禁望了孟负山,发现孟负山正在看自己,并立刻收回目光。
  他意识到……孟负山也意识到了……
  他的父母,很有可能,做了和ben一模一样的选择,去黑市给纪语买了心脏……
  ben没有意识到眼前三个人在想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之中。
  “这句话打消了我所有的犹疑,于是我们决定用现在就可以提的黑市器官。
  确定手术日期之后,苗真又哭又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没有说话,但透过她水波粼粼的眼睛,我看到了期望。
  她很突然地提出期望,期望孩子恢复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真是太突然了……”
  “一点都不突然。”纪询说,“你觉得这时候她爱你吗?”
  “……”ben摇头,“我不知道,我爱她,但是……”
  “她只是迫于流言。”纪询平静道,“孩子还在病床上,虽然你一直无私的奉献,但我想在这个特殊的时候,一个为孩子心力憔悴的母亲,是没有精神思考另外的感情的。她之所以会表达出这种期望,来自于她离婚的丈夫,和周围的闲言碎语。周围人的言语,普世的观念,包括她对你的感激,纠结起来,让她在对你其实没有多少爱意的情况下,做出了这种选择。”
  “但是你拒绝了她。”纪询低声说,他看穿了ben的迟疑,直到现在,ben还在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迷惑。
  可是这其实不需要迷惑。
  妈妈教会了ben怎么去爱。
  无私的,遥远的,不求回报的对待一个人,就是爱。
  无论父母中的哪一个,最后都没有回到ben的身边,所以,这份爱,也注定不应该被苗真所回应。
  这恐怕是ben在当时迟疑的最根本原因。
  沉默许久,ben缓缓说:
  “器官移植之后,孩子一天天的好起来,我和苗真都很开心。
  孩子也很懂事,没有问爸爸在哪里,反而对我很亲近。
  我想是苗真和这个孩子说了一些事情,就像妈妈在小时候摸着我的头,告诉我爸爸离开我是为我好那样。
  但是突然,非常突然,器官出现了排异反应。
  上午还好好的孩子,到了晚上,就没了。
  不要说苗真,就连我,也不敢置信。
  希望的破灭令我们一同颓废,原本从没有喝过酒的珍,开始酗酒。
  有一天。
  一天晚上,苗真浑身酒气,醉醺醺来质问我。
  她揪住我,大哭大笑,大吵大闹,一叠声的质问我,是不是器官不好?是不是移植的器官不好?如果我们用医院的正规渠道的器官——怪你,都怪你,一切都怪你,我听信了你的话,用了来路不明的器官,才害死了女儿!
  那一天晚上,我切切实实地认识到了苗真。
  不是半夜给我开篱笆的苗真,不是坐在我家窗台上的苗真,不是嫁给了别人的苗真……不是距离我非常遥远的苗真。
  是此时此刻,就站在我面前的苗真。
  她抓着我,我也能抓着她。
  她是……鲜活的。”
  “失去孩子令她如此痛苦。”ben说,“我本来应该体会她失去孩子的痛苦,可是在这个残忍的时刻,我内心充溢的,竟然只是我对她的自私的爱,这种爱在我心里火焰一样翻涌着,它简直像是一种诅咒……咒死了孩子!”
  “要不是我的急于表现,要不是我急于让爱得以宣泄,我不会去联络黑市,自然也就不会害死孩子!
  苗真在我怀里痛哭失声。
  可我满脑子都是真实的,鲜活的她,我心中翻涌的,是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爱的快乐,以及意识到这种快乐是卑鄙无耻的痛苦……”
  “终于从爱幻影变成爱人了。”孟负山平平无奇评价,“可喜可贺。”
  “是啊……”ben失笑,“或许吧。”
  然后,他的笑容渐渐落下去。
  可是另一种奇异的满足,涌上他的脸。
  “第二天,苗真约我去孩子治疗的那家医院。
  她对我说,原谅我了。
  而后,她当着我的面,从医院的高楼一跃而下。”
  “她原谅我了……”ben继续说,“她最后看我的那一眼里,我没有看见恨,只看见爱。”
  当然是爱,亲近之人的这最后一眼,怎么可能会有恨。纪询想起纪语。他慢慢品味着这种自故事里,递延到故事外的苦涩。
  从舌根泛起,顺着唾沫,吞咽入胃。
  再从胃里泛起来,泛入心肝脾肺。
  女人用死亡带走了所有的罪。
  活下来的人,被迫洗涤的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