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 第6节
  小肖说:“秦老师,不行啊,对方觉得两百太少了,还不够他打车的钱。”
  秦素心想项目里只能出两百,而且两百是最高标准了,他只好说:“行吧,你问五百可以吗?”项目出两百,自己可以补剩下的三百,总归一个病人难得,先把人叫来了再说。
  小肖不由笑了,说:“好吧。我再给他打电话。”
  小肖又去和病人通电话了,很快就给秦素来了答复,说:“病人说可以。”
  秦素:“好,那你把我们这里的地址和办公电话给他,让他直接过来。我们在实验室等他。”
  小肖说:“好的。我马上也去你们那里等他,我还等着他的访谈呢。五百块,总不能白给他了吧。”
  秦素心想你好样的,“好,你过来吧。”
  因为病人难得,他们医院,一年能诊双感病人一两百,但是,愿意入项目的不多,能够有一百算好的了,所以,每个病人都要争取,而且,很多项目都等着这些病人纳入。
  和秦素合作的公卫这位导师于燕,他们主要是做访谈,访谈内容,属于隐私,秦素不太清楚,但他们的项目经费更少,能给病人的补贴费用,只有二十。
  二十!
  二十块能做什么!
  除非性格特别好的病人,别的病人根本不想理你!
  所以和秦素一起用这些病人的时候,两个项目可以给病人的补贴费用就多一些了,病人就愿意加入这个项目了。
  公卫老师的这个访谈,很费时间,一般是半小时,长的得有一两个小时,谁想和他们耗这么久。而且,这个访谈对病人来说,没什么太大用处,一般给两三百,别人还不愿意来做。
  但秦素这个项目不同了,会给病人两百块补贴不说,还答应会给病人检查结果,这样的话,病人心里好受多了,就愿意来参加。
  这么一讲,也就明白了,算是于燕老师搭着秦素做这个项目,不然她的钱肯定不够。
  秦素不得不承认,于燕老师对项目经费,真是比他要控制得好得多。
  于燕老师也不让秦素吃亏,她那边会负责去追踪病人,就是虽然钱出得少,但多做点事补起来,而且因为于老师在学院里面,可招的学生要比秦素这种在医院这边的多,她每年可以招三个硕士,人多可做的事自然可以多一点了。
  小肖很会做事,很快就把病人的信息发来了,包括病人的姓名、身份证号和联系方式,虽然这个姓名极有可能是假的。
  于老师做公卫的,会有一些其他资源,所以,小肖马上又给秦素发了信息过来,说病人的身份证号是假的,问秦素是否非要病人的真身份证号。
  秦素不需要病人的个人信息,只需要血液和之前的cd4细胞检查单,不过他对另一件事更诧异,问:“这个身份证号,你们怎么知道是假的?”难道还能和公安系统联网查?这个可是侵犯公民隐私权了。
  小肖大约是有点无语,就说:“秦老师,有个全国公民身份证号的查询服务中心,身份证号都可以在上面查到信息。”
  “啊?”秦素发现自己真是老古董了,完全不知道这个。“谢谢。”
  病人的身份证号既然是假的,那姓名是假的可能性更高了,这对秦素的课题来说,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燕老师的访谈却有影响,因为病人可能会在访谈里满嘴谎话,访谈的内容就不能采信。不过,这个访谈也很需要技巧,也许于燕老师那边可以想办法拿到真实内容。
  对一直做实验室基础研究的秦素来讲,他秉持着的是研究的结果必须正确,而且不能做任何妥协,但是做公卫的就不一样了,于燕老师说他们在做人群大样本的时候,必须学会妥协,才能做得下去。
  秦素将和小肖以及病人的联系工作交给了高岷风,自己回了办公室。
  学生们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病人的信息,病人留的名字叫“白天乐”。
  苗晓瑞一眼看错了,说:“白乐天,我男神白居易招谁惹谁了,要被他用这个名字。”
  高岷风笑:“师妹,他是叫白天乐。”
  苗晓瑞呃一声,再看,发现自己果真看错了,但又说:“白天乐,还夜晚乐呢。”
  高岷风道:“师妹,一会儿病人来了,你千万别说话,抽血就抽血,别说话,行吗?秦老师给五百才找来的病人,你把人给气走了,你看秦老师会不会生气。”
  苗晓瑞抿着唇笑,说:“yes,师兄。高师兄赛高!”
  高岷风:“……”叹了口气,心想苗晓瑞当初从临床转了研究,那太明智了。
  病人说两百块不够打车,秦素还以为对方距离医院很远,没想到半小时不到,他就联系了研究室的办公电话,说他到了。要做访谈的小肖这时候都还没赶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病人有补贴这件事,有很多情况下都可能有补贴,我举两个例子。
  1、像秦素他们这种研究项目,为了吸引患者参加,就会给一点钱,这个钱一般不多,秦素给200算多的,很多就五六十吧,更少的一二十也有,或者就送一点小本子之类的小礼品做一下答谢。记得之前看新闻里写有招募不睡觉的志愿者,一天给一千多的,那个真是超级高了。因为一般一个项目的经费不多,给病人多了,就没钱做其他事了。记得之前听一个港大教授讲他们团队做一个性别错位人群的研究,因为这类人少,很难招募,于是他就把所有研究经费用于给纳入的研究对象,研究的花费都自己掏腰包,于是穷得要死,在整个讲座上,他从头哭穷到尾,呼吁公司给资助,但这种研究基本上没公司愿意资助的,只能申请政府的研究经费。
  2、像是结核和艾滋病这种传染病,因为涉及到所有人的公共卫生安全,所以,像是疾控一类的防控工作人员可能能够从一些大企业争取到经费,给这些病人资助,但一般钱不会多,也不容易拿,不然,会有人为了拿这个钱,专门去感染病。在十几年前的时候,因为艾滋病人会有补贴,就有很穷的人专门感染艾滋就为了拿这个补贴。
  也有卫生系统为了控制疾病,出专项经费或者要求政府出钱给病人补贴的,这个完全要看当地政府的政策。有的地方的政府领导支持医疗卫生,会拨款给病人补贴,但据我所知,做得到的地方很少。而且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例如有的病人符合条件拿得到几百几千补贴,有的病人不符合条件拿不到这个补贴,拿不到补贴的反而去医院或者卫生系统闹,这种事也有发生过……
  总之,世界之大,什么事都有。
  第8章
  秦素回了办公室,就在网上查了那个全国公民身份证号码查询服务中心,发现真有这个地方,当他在上面的查询窗口将记住的刑文飞的身份证号码输上去的时候,他完全是在一种没有深思的状态,例如想想这样查别人不太对,甚至以前居然看一眼刑文飞的身份证就记住了他的身份证号码,这件事本身就不太对。
  点击查询后,里面出现了身份证号码的解释,显示出那个身份证号码是正确的,但是原始赋码地址却和刑文飞以前对他讲的出生地不一致,他愣了愣,迟疑着将网页关掉了。
  他的状态不太对,而且是太不对,也许不该和刑文飞有什么联系了。
  秦素关掉网页,镇定了好几分钟,才有心力开始准备研一和博一的期末考试题库。
  虽然医院这边的研究部门在早些年里就争取到得了招研究生的资格,秦素到这边入职的第二年就开始招生了,但是,因为他们都没有挂靠学院,所以,并没有办法给学生安排上课等等。
  于是各个这种研究部门都只能各自去想办法,有和学院关系好的,就把学生筛到那些学院去,让他们和这些学院的学生一起上课,要是和学院实在谈不拢的,也有和实验中心合作,直接开课的,只要按照学校的要求办学就行,反正是研究生了,硕士和博士,硕士只要上一年课,博士只有半年,其他时间就只用在实验室做研究项目,所以针对他们的教学,比本科简单很多。
  秦素他们的研究室,实在懒得折腾,找秦素去出卖色相,总算把学生们搭进了基法学院里,让他们和基法学院的研究生一起上课。
  老师们忙于研究课题,大家都不想去上课,因为已经到如今这个年代了,课时费也才六十,少得可怜,准备课件要很久不说,之后要按时上课,就会耽误很多事,许多出差、会议等等,都要因为课程做调整,甚至或者无法参加。不过大家都有教学任务,必须去给学生上课,上不好被学生投诉,还要被通报批评。
  秦素作为医院这边的人,其实没有教学任务,但既然将学生们送到基法学院了,别人给他安排了课时,他不好意思拒绝,以免惹恼了基法学院的老师,一个不满,把他的学生给退回来了,他要怎么办?
  基法学院的研究生期末考试,老师会出一个题库,然后每年从题库里随机抽题做成试卷,所以学生们运气好,可能会遇到以前师兄师姐们做过的题,这下心里有底了,也可能运气特别差,全是新题,那真是要了老命。
  这不是秦素第一次给这个题库出题了,但出题这件事,依然让他为难。
  第一年不懂规矩,出的题太难了,学生们怨声载道。第二年出的太简单了,又被说出得没水平,他自己也觉得心塞。出题太旧了,可能其他老师已经出过了,出得太新,可能学生们又完全不会回答。出的题一句话就能答完,那太没意思了,要是需要论述特别长才能答完,学生们根本没那么多时间写答案……
  秦素之前在脑子里琢磨了很久这次的出题,这时候坐下来开干,做得稍稍快点了。主要出了几道论述题,和几道实验设计题,字还没打完,办公室门被敲响了,高岷风过来说:“秦老师,病人来了。我们是在会议室里给他抽血吗?曾师姐去做准备去了。”
  对于这些项目,秦素都会参与,不会只让学生去做,毕竟这也是有风险的工作,他自己在旁边守着,会安心一些。
  这是第一次在实验室给病人抽血,以前都是于燕老师那边给抽血,或者直接门诊那边给抽血。他们实验室只拿样本就行了。
  秦素说:“那就在会议室吧。注意做好防护,一管要用肝素或者柠檬酸钠的抗凝剂管子,别拿错管子了。一管不要抗凝剂。不然到时候结果会有问题。这个病人这么难被追踪到,不要把他的样做坏了。”
  这些高岷风很清楚,说:“嗯,放心吧,秦老师。”
  秦素跟着过去,问:“病人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毕竟才过了不到半小时。
  高岷风说:“说是他比较赶时间。”
  秦素:“哦。这样也好,他的血液要马上做实验,不能过夜,他来太晚,我们采血太晚,今晚就不能睡觉了。”
  高岷风说:“今晚通宵倒不算什么事,只是,秦老师,我觉得这个课题,真是太浪费钱了,应该是远远超过当初的项目经费了吧。这些病人很难做到集中,每次又只能用新鲜血液做,不能把样本集中在一起集中做,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样或者两三个样做一次,这样浪费好多试剂,仪器这样也耗损很重,真是投入太大了。”
  秦素没想到他会谈这个,高岷风是本校本科之后保的直博学生,所以他研二之后直接就上博一了,他现在虽然博二,但其实只有二十五岁,秦素知道他应该是最受师弟妹们喜欢的师兄,不过他到现在都还没交女朋友。
  秦素失笑,说:“这也没办法。应该就是这个实验的纳入病人太受限了,所以才一直没别的地方做,这个超出的经费倒没什么问题,你们不用担心实验室没钱会垮了。”
  高岷风心想你也知道我们在担心钱的事哦,那干嘛不能节约一点。居然给那个病人五百块,他很显然是在撒谎,什么两百块打车都不够,他又不是非要坐劳斯莱斯的专车不可,两百块怎么不够了?
  高岷风会有这些怨气,完全是他觉得有些病人总觉得他们的研究经费是大风吹来的,要多少有多少,其实根本不是,每次申报项目的时候,钱都卡得那么死,经费已经没要多少了,但往往还能在项目下来时,卡一些经费,认为大家都还能更勒紧预算地把项目做下来。而除了他们自己觉得苦之外,很少有病人会体谅他们的工作。参加这个项目的病人,虽然大部分病人都是很好沟通的,但总有一些病人,特别让人无语。
  秦素说:“没关系。既然他这样,估计是的确很着急花钱吧。”
  高岷风叹了口气,知道和秦老师抱怨这个没结果。
  秦素随着高岷风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就看到戴着医用口罩的苗晓瑞已经带了病人白天乐从走廊一边转过来了。
  走廊里全天都亮着明亮的led大灯,亮白的灯光照着洁白的墙壁,走廊里无论什么时候都亮堂堂的,但他们看到跟着苗晓瑞来的那个病人时,却总觉得那个灯光也照不亮他。
  病人穿着一件深灰色套头卫衣,下面是一条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运动鞋,戴着一顶蓝色棒球帽,既然他已经确诊是结核和艾滋病毒双重感染了,而且cd4细胞已经降到200以下,他出门时,最好是要戴口罩,但他没戴口罩,帽檐下,是他瘦削的脸,面色有些发黄,黑眼圈很重,看起来精神不济,给人戾气较重的感觉,从他的样子判断,这个病人不到三十岁,还是很年轻的。
  秦素在心下叹了口气,很为这个年轻人可惜。虽然这个病人之前发的身份证号是错的,但根据那个错误的身份证号里的生日看,他和刑文飞是同岁,也和曾媛是同岁,都只有二十七岁,二十七岁,是一个人很好的时光。秦素又想到自己的二十七岁,当时他刚来这里入职,脑子里想法十分单纯,就是事情一件件做,所以每天都闷在实验室里,踏实做事。事情都是做出来的。
  这个病人也是二十七岁的话,身体健康却已经被摧毁了。
  人有不忍之心,总会因别人的悲惨状况觉得难受。虽然病人这份悲剧极大可能是对方自己造成的,病人因他自己的因,有了现在的果。
  由此种种,秦素这种心思敏感的人,并不喜欢直接接触病人,因为实在受不住这份感同身受的难受。
  而且,他们这个项目面对的病人,更是比其他一般病人更加痛苦。
  虽然苗晓瑞性格太过活泼了,即使她能力很强,但也容易给病人造成她不稳重所以不可信的感官,但这时候,她却做得不错。
  见到秦素,她就笑着上前来,对着秦素介绍病人道:“秦老师,我把这位白小哥带上来了。是在哪里为他抽血呢?”
  秦素说:“就在会议室吧,你和曾媛去准备一下。”
  苗晓瑞应下后,又对白天乐介绍了秦素:“白帅哥,这位是我们的导师,姓秦。”
  白天乐看了秦素一眼,没什么精神,像是勉强压抑住了打呵欠,然后对着秦素点了一下头,说:“说好的钱,要给的吧。”声音带着嘶哑。
  秦素柔和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会的。”
  秦素心底已经有一点不太好的感觉,高岷风平素最是乖巧了,这时候却对着病人皱了眉,他皱眉的样子还被白天乐看在了眼里。
  秦素和高岷风都怀疑这个白天乐有吸毒史。现如今,97%以上的hiv感染者都是通过性传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通过共用针头吸毒传播,输血传播几乎没有了,虽然吸毒传播已经很少了,但面前这个病人要是是这样感染的hiv的话,也是极有可能的,毕竟这一类病人更喜欢隐瞒自己的真实资料。
  秦素看白天乐非常有戒心,为了让他放松一点,就对他伸了手,说:“谢谢你能赶过来,麻烦你了。”
  白天乐看到他伸过来要握的手,愣了一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要和他握手,只盯着他的手看了几眼。秦素的手很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因为瘦,手背上青筋的痕迹特别明显,但很显然,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他的心底咯噔了一下,有一种很神奇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一种是这个人真的看得起自己吗,居然会想和自己握手,而且他没有戴手套,还有声音在说,这个人看起来很文质彬彬啊,但网上说这些老师都不怎么样,这个人只是表面上装道貌岸然而已,心里其实可害怕我了,肯定是的,他只是在学生面前装样子……他的学生,这个男学生,他就看不起我……
  白天乐没和秦素握手,硬邦邦地说:“我只是因为你们这里要给钱,才来的。”
  秦素略微尴尬,说道:“请到里面坐吧。”
  高岷风在秦素后面叹了口气,虽然他性格很好,但在接触了不少项目上的病人之后,他真是有点烦了,这种烦甚至是无法控制的,就是一要接触他们,就会有抵触情绪,但要是不接触,他就完全没有,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温和,脑子里甚至不会有任何攻击倾向的情绪。他想,那些疾控里一直专职做这些病人工作的工作人员要怎么办,是不是需要精神科的医生定期去给他们做一些疏导呢,听公卫的同学说疾控的辞职率高,好像也有一些这种原因。
  高岷风精神有点恍惚,见秦素领着病人进了会议室,他才慢慢跟了进去。
  秦素看出了高岷风精神不集中,也许是之前吃了鸭肉,肉吃多了,副交感神经兴奋,让胃肠道蠕动加强,用能量去消化食物,就会容易犯困。
  于是秦素对高岷风说:“你去给白先生倒杯水吧。”让他少在病人跟前出现。
  高岷风去倒水去了。
  秦素请白天乐在椅子上坐了,曾媛和苗晓瑞拿了口罩、无菌垫单、无菌乳胶手套、一次性止血带、消毒液、消毒棉签、锐器盒、一次性无菌抽血针、配套的不同抗凝剂的管子等等进了会议室。
  苗晓瑞是临床出身,以前在医院实习了一年时间,做这一套自然在行,曾媛以前在市疾控工作过两年,当时就是做结核和艾滋病两种重度传染病,接触的病人和做过的工作也不少,所以也非常熟练,反而是让秦素来做这一套,他可能还没学生搞得清楚,毕竟他一直以来做基础研究,就不怎么接触病人。
  曾媛和苗晓瑞在一边戴好了手套,又展开无菌垫单在桌子上,然后摆好要用到的东西。
  曾媛在抽血管子上用marker笔做标记的时候,苗晓瑞就赶紧拿了医用口罩去给秦素和高岷风用,动作很活泼:“来来,一人一个。”
  白天乐把她的行为看在眼里,心里就非常不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