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他去的时候,她与苏韫玉靠得那样近。
  明知自己闯了情瘴,明知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她对苏韫玉,竟没有一丝防备,好像只要他想,只要情势再危急一步,就能任他所为。
  在这一场溺人春雨中,江承函禁不住闭了下眼,他忍不住想,如果今日去渡口的,只有楚明姣与苏韫玉呢,如果宋玢也将他全然视为敌人,不通知他呢。
  会发生什么。
  酸涩与抽痛像裹住心脏的触角,紧紧收缩,不肖片刻,便叫这种情绪流遍全身,渗透进骨子里,逼得人接近窒息。
  回应江承函的,是楚明姣无知无觉的哼哼声。
  好像在说,她什么都不懂。
  从进门到现在,楚明姣不是没有动作,她会哭,会闹,会揪着他说一些叫人血脉喷、张的求饶话,唯独面对他的三句逼问,没有吭一声给出回答。
  他们贴得如此近,肌肤相贴,心却远得像是隔了瀚海江流。
  这场无声的较劲与对峙接近尾声时,江承函撩开她铺了满床边的发丝,冰凉的唇贴了下她被燎得滚热的眼皮,像是率先在战役中投降。
  他垂下眼,捏着她搭在肩头的手,贴在颤动的胸膛上:“姣姣……这里,比听到你与苏韫玉有姻缘之兆的那天,还要妒忌。”
  ——和难过。
  神比人族坦诚。
  他明明知道,自己作为神灵,偏私,妒忌,迁怒,全部都是绝对不能有的东西,可他依旧像是什么都不明白一样,将自己剖白至此。
  楚明姣眼仁短暂顿了顿,半晌,她侧首,将脸颊埋进被衾间,肩头微耸时,眼泪都无声落进枕头里。
  第63章
  楚明姣醒来的时候, 身上清爽,衣裳换了新的,脸颊与发丝都冒着馥郁的香, 不适感与酸胀感全都消失, 显而易见是被人妥帖清理过了。
  殿内寂静, 静得连呼吸声也没有, 但神力与冰凉雪气并未散去。
  她撑着手掌坐起来,视线透过雕花小窗,映入眼帘的是禁区裹着一片白茫茫晶莹的稻穗与树。
  那树四季常青,她曾在上面设置阵法, 数次给二祭司放剑雨,二祭司气得吹胡子瞪眼, 而往往这个时候,她总格外端庄地坐在江承函身边,没人的时候, 捉着他的袖片遮住脸上的笑。
  好像打赢了战役一样。
  江承函对这些小恶作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拿他当挡箭牌自顾自地乐, 偶尔,实在觉得她可爱,会撂下手中的笔,来捏捏她的腮肉,问:“就这么开心?”
  这些好像已经被淡忘的细节,一但翻出来,却陡然间清晰得可怕,历历如昨。
  楚明姣居然有短暂一瞬的恍惚, 觉得好像没深潭之争,没有分歧重重的十三年, 她清晨起来,会赤着脚踩着绒毯,悄悄绕过屏风,从身后去抱那个总是整晚整晚处理繁杂事物的人。
  下一刻,思绪与理智同时回笼,她起身下榻,拢着发丝往外走。
  屏风外架着张小案桌,江承函端坐着,背脊如孤竹般清瘦挺拔,听见动静,他将手中奏疏压着,置于桌面上,抬眼去看她。
  他眼睛形状很好看,眼皮往上掀时,会压出几道层次分明的褶皱。
  若是不顾他的身份,无视他身上疏冷的气质,只单单与这双眼对视,会觉得这人其实温柔至极。
  但此时此刻,美好外在下强压着诸多隐晦情绪,眼仁里平铺了一层墨色。
  他好像在等她先说话,就像从前大多数时候,她的愤怒,不满,疑惑,都会直白地表达出来,而他是个很安静称职的倾听者。
  楚明姣没有说话。
  她甚至没在他身边停留一瞬,裙摆携着风径直跨过了殿门。
  那意思明显到甚至不需要过多解读。
  江承函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拢,指节渗透出一种惨淡寡白色,他闭了下眼,好像听见她在耳边说: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连吵闹都不再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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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明姣回了楚家,苏韫玉与宋玢都在等她,前者的心情复杂,难以言说,担忧有,不知名的焦躁也有,因为心底浮起的那点猜想,他彻夜难眠,觉得自己真和宋玢说的那样,是魔怔了。
  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宋玢简直松了一口气,他道:“我还以为你会被困在禁区,没法出来了。”
  江承函昨天,可不像是不生气的样子。
  苏韫玉则将眼前的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视线在她细嫩纤长的颈间顿了顿,没有发现什么带有暧昧气息的印记,昨日那样的情形,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此时,他还是慢慢松了一口气。
  可从前,她顶着满身压人的,属于神灵的霜气出现,嚷嚷着要和他出去玩,比试时,他从未有过半分这样的心绪。
  他认认真真回想过。
  当真是一点也没有。
  怎么现在,好像什么东西都变了呢。
  “没事。”楚明姣说完,看向苏韫玉,问正事:“追星刃拿给你父亲了吗?他怎么说?”
  “你哥哥如今不便出面,劳烦你家小五亲自去了趟苏家,我父亲看过完整的刃面,确认这是追星刃。这几日,他会秘密组织族中弟子,培养与追星刃的默契,同时看看有追星刃在,盾山甲的防御之力能提升几分。”
  苏韫玉笑了下:“从目前得到的反馈来看,效果不错。”
  楚明姣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一番折腾没有白费,不管怎样,事情一件件做过来,他们的胜算也一点点在增加,这是好事。
  说完好消息,苏韫玉又转了个不太好的话题:“但因为潜进祭司殿寻找界壁的精英都被神主殿扣押了,现在潮澜河里混不进人,界壁一共只找到了三条,我担心不够撤离。”
  真到了需要撤离的那天,五大世家倾巢而出,能遏制控制住神令使们,可江承函那边,他们真的没有太多办法。
  只能靠楚明姣牵制。
  “不够。”楚明姣抬眼,颇为严谨地道:“我最多,只能拖住他三个多时辰。”
  这还是在江承函散去箭气,转为琴修的前情下。
  当然,如果楚明姣还处于本命剑巅峰时期,她能拖得再久一些,但现在,即便付出惨痛代价强行催动本命剑,这也已经是她能抽出的时间的极限了——更多的时间和潜能,她得留给后续的大战。
  其实按理说,本命剑绝不会惧怕琴修,可江承函是神主,他能动用三界之力,那种浩瀚的力量,淹都能将人淹死,与他比试,越到后面越被动。
  苏韫玉和宋玢同时沉寂着眉头紧锁,三个多时辰,太紧张了,这几乎不可能。
  “去你哥哥那边说吧,他们也正在商讨这个问题。”半晌,苏韫玉开口。
  楚南浔这边的玉简几乎没有停过,可怜他才从醒来没多久,一面还没摸清楚如今各世家的状况,一面却不得不挑上这么重的担子,最叫人觉得棘手的是,他的身份暂时还不能暴露。
  他扯着楚明姣这个挡箭牌,一般情况是够用了,但偏偏面对的都是以前的老伙计,五大世家的少主们心高气傲,楚明姣身份贵重,可若是按年龄长幼,和楚南浔的关系来,也得喊他们一声哥哥姐姐。
  没能力的人,他们半个眼神都不会给。
  论能力,昔日名满三界的楚家少家主自然不弱,但在这种重大的问题上,与对面几个发生争执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他也不是很能控制自己的语气变化,说着说着,脊背一凛,开始心惊,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太过了。
  楚明姣几人进来的时候,楚南浔正阖着眼靠在椅背上,玉简对面传出蒋家少家主的声音,见他们来了,和那边的几人说了声,切断了玉简上的灵光。
  楚明姣问:“哥,撤离的时间,你们准备怎么安排?”
  她将先前对苏韫玉与宋玢说的话说了一遍。
  “三个多时辰已经很不错了,明姣,辛苦了。”楚南浔不知道江承函已经不是寒霜箭矢之主,也不知道楚明姣本命剑破碎,阴差阳错的,竟对这个时间并不觉得意外。
  “但这些时间,远远不够。”楚明姣直白地说:“从拿到撤离的神主印,再到组织各部人马进入潮澜河,通过界壁前往凡界,三个时辰,根本做不到。”
  是啊,根本做不到。
  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
  楚南浔顿了顿,他伸手抚了抚妹妹的发髻,温声说:“他们已经在做最后的计划与安排了,晚点会出结果。”
  楚明姣深深皱眉,唇瓣细微翕张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原地凝了凝,半晌,问:“我能做什么?”
  “五世家的弟子已经集结了一部分,在楚家那片废弃的后山,缺个安排具体事项的,或是,你想回潮澜河寻找界壁,也行。”可以看得出来,楚南浔和苏韫玉是真的达成了共识,不准备叫她参与和神主殿有关的事项,有些事情,总会刻意避而不谈。
  苏韫玉视线落到宋玢身上,后者被他盯了一会,如梦初醒似的,急声道:“我去找界壁吧,反正我也是要回祭司殿的。”
  楚明姣应:“我去后山。”
  等她走后,楚南浔立刻皱眉:“这些天,我都没见过她笑了。”
  剑心都碎成那样了,就更甭提什么笑不笑的了,苏韫玉哑然,而后道:“神主殿的事,能瞒着就瞒着,能多瞒一会就多瞒一会,她是我们之中最不好受的一个。”
  楚南浔摁了摁眉心,恰在这时,联络玉简上的灵光闪烁。
  他点开玉简。
  那边传来宋茜榆的声音:“我们这边已经做好准备了,没问题的话,一起下令吧。”
  沉默一会。
  楚南浔迟迟没有回答,宋茜榆像是知道楚家这会在犹豫什么,一针见血道:“我懂楚家在思虑什么,从情面与私人关系来看,你们与神主是姻亲,看在楚明姣的面子上,不该如此,但这是五家齐齐冒险,缺了任何一家,都聚不起来,懂吗?”
  其中利害,楚南浔哪能不懂。
  他蓦的攒了攒拳头,捏造的声线显得冰冷:“下令吧。”
  等玉简的光黯淡下去,苏韫玉笑了下:“最近与你联系的,怎么都是宋家少家主,我听我兄长说,平时叫她多说两句话,那比登天还难。”
  是唯一一个诸家会议时,连腔都不开一下的少主。
  楚南浔苦笑,昔日的爱人间哪里会全无感应,宋茜榆这可不是给面子,她是在试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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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明姣去了后山,五世家的精英们装束成各种不同的模样,有的头戴纶巾,有的扮成了说书先生,甚至脸上涂着颜彩,充装戏班子的都有,他们混迹在一起,见了她纷纷行礼。
  她走了一圈,发现他们各有各的任务,甚至潮澜河的地图,宋玢都手画了两张,又叫人画了上千张分发到他们手中,真到撤离的时候,他们捏着这份地图,不会迷失方向。
  简而言之,就是没有需要她操心的地方。
  楚明姣回了自己的院子,将门锁了,借着窗棂里透进来的光,转动藏起来的那枚小灵戒,从里面拿出了那张本命剑自带的法门。
  从前数次生死一线,她也从未用过这种东西。
  她都能想象出来,真与深潭战过之后,就算自己侥幸不死,人也废了。
  但她与山海界都别无选择。
  别人不会管他们的死活,他们只能自救。
  还没来得及细想,房门又被叩响了,左三下,又三下,都不必开门看,听声音都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