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衡阳王刘慕一下子移开了目光,他有点怕了罗令妤的亲戚,比如陆二郎。和罗令妤有关的,他都想退避三舍来着。
  陆二郎陆显脸色变来变去:又和梦不一样?他那个梦……怎么有些地方和现实对照,可是一照入现实,就变得这么奇怪?
  他的罗表妹为什么不光和衡阳王扯上的关系甚少,身边还见天有美男出入呢?这、这,莫非……陆二郎觉得自己需要“花神选”的证实,好证明自己的梦完全是错的。一时间,陆二郎也沉默下去,几人气氛尴尬下来。正这时,一道声音殷勤地加入:“陆二郎,你在这里。”
  陆显回头,看到齐三郎齐安快步向这边走来。郎君玉冠衿带,一身罗縠锦袍,快步行来,面上皆是惊喜。陆二郎愣了半晌,因他以前整日读书作画,与齐三郎并不太熟。他的那个梦让他改变自我,努力参与世间事务,然他确信,自己依然和齐三郎不熟。那齐三郎这般热情地冲着自己为哪般?
  齐三郎走过来了,殷切地四处张望:“陆二郎,罗妹妹不在这边吗?今日有她的比试,你不去看她在哪里么?”
  陆二郎:“……”
  衡阳王在旁一声嗤笑,甩袖就要走:“陆二郎你看,喜欢你表妹的多的是,我就……”
  “公子!”袖子被陆显拽住。
  陆显殷切的:“你答应了我什么?你答应我一定来看我表妹比试的!”
  齐三郎摸不着头,不知他们在扯什么;衡阳王被陆二郎弄得一脸尴尬,阴鸷无比地剜他一眼,咬牙忍怒“知道了”;陈王平静地让出路,看到周郎一脸玩味之色,不知为何,突觉得此场面有些丢人。衡阳王和陆二在吵,齐三郎又是冲着罗令妤来……陈王殿下唇抿成一条线,淡声:“走。”
  周扬灵深深望他一眼后,拱手相让:“公子告辞,后会有期。”
  她转身便走,脚步匆忙,然观其背影,意态风流,几多灵动。这位少年郎君才是真的甩袖转身离去,没被人拦住的。陈王刘俶心中始终有怪异感挥之不去,他盯着周扬灵的背影,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这位少年郎君也不解释,不辩驳……齐三郎:“公子在看什么?”
  刘俶回神:“没。总觉得,还会,遇到。”
  一个少年郎君的插曲,这帮人并没太在意。他们相约着去寻罗令妤,给罗令妤助助声势。到了后才知道罗令妤将自己的作品推到了晚上,众人要再去问罗令妤时,罗氏女忙着,没时间见客。众人只好悻悻作罢,各忙各的。期间衡阳王又想走,全靠陆二郎的死皮赖脸拖延时间。
  一白天的时间,罗令妤都在调整心态,若连七娘到晚上都下不了榻,她得做好自己上阵的准备。她自己舞艺不精,就得借住旁的东西来助阵。下午时,周扬灵带着仆从搬来了编钟,罗令妤去看时,颇为惊喜。编钟若干组,每组铜钟大小声质皆不同。周扬灵拿着小木槌敲下时,只听得发声浑厚,气势恢宏。
  罗令妤喃喃:“古来编钟用来宫廷奏乐,民间从不曾见。我朝以来,宫廷雅乐早已退后,如今无论宫廷还是民间,皆是清商乐为主的俗乐盛行。编钟恐连宫廷都不再多用……周郎你竟然能复原出古式编钟,还给我助阵?”
  周扬灵谦虚笑道:“不是我复原的。我父亲是当今名士,最喜研究这些旧日东西,想要复原。”
  罗令妤眨着眼望她:周郎他父亲有闲情雅致去复原古式编钟,一定是大世家的气概了……
  周扬灵坐在钟后,手持木槌,道:“离晚上也没几个时辰,我要熟悉一下编钟,好给妹妹助益。罗妹妹让你的乐工们进来吧,我要与他们和一下乐。”
  今日盛行清商乐,编钟乐却是庄重肃穆,周郎要二者合一……罗令妤美目中神采灿然,已想到若是他们成功,晚上该何等惊艳世人。
  罗令妤拉上门,悄然退出,拍拍胸口:“幸好周郎是男子,不与我抢‘花神’名额。不然,我可能真要输给周郎了……”吓死人了,编钟这么大的声势一出,不管她要比什么,都会被压住。幸好幸好,周郎帮的是她。
  周郎这般多才。
  更想嫁周郎了……
  罗令妤拍拍脸,拍去自己的满心崇仰,坐在屋外廊下。周扬灵给她吃了定心丸,让她真的冷静下来,可以好好想想晚上的舞该如何是好。
  日落酉时,金辉拖着长尾落下地平线,天幕渐暗,华林园四处升起了红灯笼,灯火如蛇如龙,园林被照得亮如白昼。而到了此时,不见人少,在园中逛玩的郎君和女郎更多。人物繁阜,箫鼓喧嚣,恰是华光满路,仿若盛节夜宴如流水。
  侍女们往返于园中,为郎君女郎们送去酒、茶、糕、酥。每场比试下方设席,几案数十,郎君女郎们坐下,可边吃晚膳,边观望比试。乃因今日比试虽是歌舞,然从未有名门女子自己上去奏乐的。名门女子自己所教的歌舞在他们面前参选,女郎们则坐在下方,观望周围人的反应。
  节物风流,世家之态,众人交头接耳讨论——
  “下一场该是谁的?”
  “是罗娘子的。她好似请了成玉坊的的供舞什么七娘,我去过成玉坊,都不曾听说成玉坊跳舞出众的有这号人。”
  “且看罗娘子要怎么办……咦,你们谁看到罗娘子了?她好似一日未曾出现了。”
  早上还见过罗令妤与一少年郎勾勾搭搭的陈绣端庄无比地坐在几前,优雅地品着茶,听了一耳朵郎君们讨论“罗娘子”如何如何。陈绣心里重哼一声,忽听周围小声骚乱,仰目时,便见陆三郎慢悠悠地走在几位老头子中间,霁月风华。
  明明陆三郎低着头,也不曾做什么,女郎们的目光就挪了过去,移不开了,直到他们听到清乐声响起,众人才纷纷回神,看向面前立着的一长约八丈的大屏风。屏风乃白绸所制,通体素白干净,不曾绘一笔一划,与时下风靡的彩绘屏风完全不同。侍女们往来,蹲在屏风下,点亮一根根灯烛。烛光摇晃,拂过侍女走过的裙尾。屏风两边,更是寻恰当角度,将通达灯火照向那处屏风。
  由此四方皆暗,只见一赫赫白屏在前。
  落了座,陆三郎褒衣博带一展,看着这屏风,漫不经心:“谁的作品?倒是有些意思。”
  陈王殿下刘俶道:“罗表妹。”
  陆昀看向他。
  刘俶疑问看来,见陆三郎俯下睫,手支着下颌,幽声:“我表妹。”
  刘俶:“……”
  不知他争这个做什么。
  刘俶本是来陪陆三郎,因陆三郎过来这边已经三日,精神已疲惫无比。对罗令妤的参选“花神”,刘俶本身不在意。但当侍女仆从们再搬出了青铜编钟,刘俶的目光就凝了过去,讶然:“罗……你表妹,她,还有这般手段?”
  编钟今日可是连宫廷都不常见了的。陆昀盯着编钟,眼睛轻闪一下,没吭气了。
  同一时间,齐三郎齐安与自己的朋友,衡阳王刘慕和陆二郎陆显……都在关注屏风,和编钟。
  华灯已上,连七娘依旧没有好一些。罗令妤不再作指望了,满心别扭、失落地躲在屋子里,亲自梳妆,将自己扮作一个舞姬。中途有平宁公主刘棠、韩氏女她们的贴身侍女过来,询问罗娘子为何不与她们一道去看比试。罗令妤找了自己要照顾连七娘的借口,实际上她现在完全懒得搭理连七娘,连七娘是由妹妹来照顾的。
  罗云婳认真地照顾病榻上的连七娘,让连七娘受宠若惊。想不到罗家大娘子那样子,小娘子又是这般心善。连七娘担忧不已:“小娘子,不如你与罗娘子说说,还是让我去吧?我可以……”
  罗云婳小手搭在她额头上,小脸满是专注:“你不可以的。你放心,我姐很会糊弄人的……”
  “婳儿,你又背着我编排我?”
  罗云婳缩一下脑袋,调皮地跟榻上躺着的连七娘吐下舌头,才回过头。原本想笑盈盈地跟姐姐撒娇,看一眼姐姐现在的样子,罗云婳忍不住:“哇——”只见罗令妤的衣衫与往日比起……更加飘逸轻灵。
  女郎梳着飞天髻,长裙曳地,扬袖间,臂上的真珠络臂鞲时而露出。这一身的雨丝锦,碧罗裙,百叠漪漪如风皱。长至地的腰间丝带勾勒出女郎纤细的腰线,有致的玉胸……如此贴身的舞衣,将罗令妤衬得风流婉转,旖旎多情。
  许是她相貌明艳,本就适合这般扮相。
  看呆了屋中的一众女子。
  罗令妤瞪她们一眼,心中羞恼无比,扯过手上搭着的大氅包住自己的身量,催促她们:“把连七娘架起来,扮作与我一样的形象,跟我一头去后边。我们还要演戏呢……我可不能让人知道上去比试的人是我。”
  她是士族女郎,不愿供人品评,丢自己父母的脸。
  众女自是应是不多话。
  ……
  众郎君、女郎各怀目的,都在等着罗令妤请的这位舞姬的表演。韩氏女等几位相熟女郎想寻罗令妤,遍寻不到,到乐声婉婉压住人声时,她们也都做了罢,将目光放到了台上。
  见的宽长大屏风,光亮如华,丝竹管弦轻轻悠悠地响起。乐声清雅,众人都被吸引住。伴着轻快乐声,好似看到春日欣荣,落花缤纷……忽人群中传来骚动声,众人盯着屏风,见屏风上照出花瓣自枝头洒落的影子。
  纷纷落落,如雨如珠。
  皆映在素白屏风上。
  “是要借屏风来展示舞艺?罗娘子倒是有趣。”
  下方有人看明白了,兴致更浓,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陆二郎那边,陆显紧盯着衡阳王的神色。看衡阳王一开始漫不经心,当花在屏风上飘落时,刘慕讶了下,挑下眉,目光落到了屏风上。
  陆显很高兴:表妹,继续!
  周围窸窸窣窣,讨论声不觉。五位名士坐在最好的观赏位置上,几个老头子脸上也露出赞叹色,讨论罗令妤的奇思构想。他们看多了一般的舞艺,新奇些的花样,能扫一扫一身疲惫,多好。众人中,只有陆三郎陆昀面无表情。
  陆三郎喝了口酒,心不在焉地用笔在纸上划拉了一个“丙”,就放下了笔。如果只是新奇取胜,尚打动不了他这个严格的人。陆三郎看得平静,眸子幽幽若若,忽然间,他眸子一凝,看到一个女郎的身影映在了屏风上,翩然而舞。
  女郎从屏风的左边旋入,曲声在一瞬间变得更快。她在春日落花下独舞,舞裙贴身,女郎的手臂扬起,指尖当真如花,在白色屏风上轻轻点起两下。纤细的腰肢、玲珑的玉脯,飞扬起的袖子,越来越快的鼓点……
  然后看到花瓣越来越少,屏风上方露出一圆月般的形状,女郎的疾舞慢慢停了,改为舒缓风……
  烟雾寥寥,共水而生。乐声变得凄然,屏风上波光淼淼,湖水、楼阁的形象都在女郎脚下踩出。众人所见,便是这位女郎在屋顶上徘徊而舞,寂静清冷,孑然一身。她在月下踏步飞纵,腰间玉带飞起,袍袖扬落,柔柔腰肢托着纤瘦身形,飞向那尊圆月。
  而此时,编钟声微微弱弱地加入。一开始极轻,极慢,众人甚至没注意到多加入了一道乐声。当屏风上的女郎奔月而舞时,编钟声浑厚,气势宏宏,压过了一众乐声。一众乐声却也不停,仍托着那编钟声。众声相逐,如烟雾笼托屏风上奔月的姮娥,将声势一波波推向最高潮……
  下方的众人,早已看呆了。
  齐三郎呼吸急促,双目炽热;
  陆二郎身边,衡阳王的目光中光华闪烁,忽然问他:“你表妹现在何处?”陆二郎很欣慰,然他也找不到他的表妹在哪里……
  陈王坐在陆三郎身边,听那编钟声,惊异满心。陆三郎的表妹真的奏了编钟,她真的复原了前朝宫廷乐,将编钟的庄重与清商乐的轻灵合二为一……罗令妤!陈王猛看向陆三郎,声音急促:“雪臣,你你你……”
  你表妹不是一般人!
  陈王心情激动之下,口吃到了极点。他平时强硬掩饰自己的缺陷,不让缺陷被世人知道,此时情动震撼间脱口结巴,但身边人都沉浸在舞乐中,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陈王却是看陆三郎时,发现陆三郎脸色阴晴不定。
  刘俶:“怎么?”
  陆昀心潮如浪狂奔,目光如冰,盯着屏风上蹁跹跳舞的女郎。腰肢不及一握之力,何等婀娜;步步踩中乐声,跳舞之姿既符合时下飘逸之美,又有几分古风;还有她的胸脯……那胸脯、胸脯……
  罗令妤!
  他哗得站起来,满面惊骇:罗令妤……跳舞的人是她!一定是她!她一个士族女子,竟然跑去跳舞供人看,她的舞姬呢,她……
  陆三郎猛地站起来,惊了一众人,所有人看过来:“陆三郎怎么了?”
  “可是这舞有什么不妥?”
  “陆三郎?”
  其他四位名士也看过来,看到陆昀一脸的狼狈。在众人询问下,陆昀缓缓坐下,平复自己的心情,平静道:“无事。”他盯着台上的舞,盯着那人的腰肢和胸看。其他人皆在讨论连七娘是谁,独独陆三郎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陆三郎累了几天的兴致,在这时候恢复:他的罗妹妹,真是一个会玩的……带给他的惊,还真不少。同时,他又看到她勾搭男人,虽然可能这次是无意的……
  陆昀脸黑如盖。
  其他名士点评:“这个舞挺有新意的,陆三郎觉得如何?”
  陆昀挑着下巴,脸色冷淡道:“一般。”
  其他人:……对他表妹的作品都只给这种评价,陆三郎的要求真的好严格。
  此舞一终,下方皆是喝彩声。罗令妤从屏风后退下,已经跳得一身热汗、额上也全是汗。她离开屏风后,光照不见了,就被侍女披上了大氅,挡住自己里面的衣容。连七娘苍白着脸颤巍巍地被侍女们扶起来,罗令妤奔上来抓住她的手:“快快快,交换!”
  这边刚搭上话,那边女郎们就来了后方:“罗娘子……”
  罗令妤紧握住连七娘的手,满脸惊喜和满意,柔声婉婉:“七娘,你跳得太好了!辛苦你了!不管结果什么样,你都是我心中跳得最好的那个。”
  连七娘:“……”
  侍女们:“……”
  罗云婳常常见识姐姐的这幅面孔,此时小脸上满是淡定。连七娘向她看过来,用目光询问“你姐姐平时就是这样的?”,罗云婳沉痛地捂脸点头:姐姐做戏的功底,一如往日,发挥正常……
  一声男郎的嗤笑响起。
  罗令妤背脊僵硬了一下,回头,看到陆昀身形一闪而过,和几个老头子去下一场比试去了。目光与屏风相错,他戏谑地向她投来一眼。罗令妤不理他,见他伸指碰了碰他自己的额头,轻轻揩了一下。罗令妤一怔,猛扶额,摸到自己额上的汗水。
  罗令妤:“……”
  陆昀的身形就那么晃了一下就走了,但是罗令妤的心却沉重下来了。他看到她额上的汗水了,他知道跳舞的人是她了……她又在他面前丢脸了。这个人一如既往的讨厌!
  只好安慰自己陆三郎和自己的比试无关,自己就是作假,他知道了也没用。她到此时都因为醉心于自己的舞,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五位名士之一是陆昀。
  正是因为这个插曲,罗令妤敷衍了两句女郎们的夸奖。防止再来一人和陆昀一样眼尖看出问题,罗令妤以身体不适为理由匆匆告别,去房舍换衣服。脱下这身舞衣她才能安心。窸窸窣窣、偷偷摸摸地躲去屋子里,关上门,屋中不点灯烛,只有外头的月光微弱地照入。
  罗令妤刚进来,手腕就被抓住。她尖叫之声被一只手捂住,人被往后一推,被推到了墙上。罗令妤惊骇时,听到陆三郎贴着她耳的清冽声音:“别叫,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