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鲜嫩的、馥郁的花噙在唇间,罗令妤睁开眼,见就是这样陆昀也不退去。他垂着眼睑,眼眸低下时有天生自带的温情柔意,她再盯向他口中咬着的花瓣。他勾齿抵舌,花瓣就随着二人的拥吻,落到了罗令妤的唇齿间,被她咽了下去。寒夜深长,花瓣甜蜜,搅碎在唇齿间,两人倒真若私通一般。
  刺激、禁忌!
  罗令妤:“唔……”
  全身战栗!
  软在他怀里!
  忽而,她听到身后房舍中走路的声音,侍女起夜更衣声。罗令妤一骇,被陆昀抱起来,他带她藏到了廊下的灌木丛中。她的脸贴着他剧烈跳动的心口,被抱在郎君怀里,她的身上也沾上了他的气息。罗令妤的睫毛颤着,带着水雾。当侍女那边的声音没了,她抬起头,看到陆昀幽黑的、压着欲念的眼睛。
  陆昀望她半晌,哑声:“夜深了,你回去吧。”
  罗令妤低头,她脑中一团乱,不知该说什么。女郎依旧面红似血:“……嗯。”
  陆二郎陆显早已在那两人吻得情深难住时,就失魂落魄般的、默默离开了。
  他病了数日,对自己的梦更是忐忑。二男争一女之事,他以前从未发觉。他忍不住想来寻罗表妹,想问问她,试探下她。他一句话没有问出,他看到陆昀和罗令妤拥吻,他就已经明白了。
  陆显走在夜深寒露中,努力记忆起梦中的点点滴滴。一些只言片语、一些偶尔流出的东西……他腮帮咬着,似哭似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三弟,你竟一直瞒着……”
  若是现实中罗令妤与陆昀这么早便有了情,梦中也不差吧?
  到目前为止,梦中的变数,就是他第一次发烧时醒来的早晚,和衡阳王与罗令妤相遇的早晚。那么即是说,他梦里的那个世界,在这个时候,他的三弟陆昀,和罗令妤就在背着他们私通。
  梦中的世界,陆二郎最后官拜中散大夫。陆三郎死在边关后,陆显曾为陆昀收拾过遗物。郎主已去,“清院”的仆从们再无依靠。侍女小厮们或变卖,或被安排去照顾别的主子。陆显到弟弟的“清院”,看到的是满园荒芜,仆从已去,仅有一个侍女锦月在收拾陆三郎的旧日东西。
  锦月在陆三郎去边关前就已经嫁人,她回来陆家,是专程配合陆二郎,整理三郎的旧物。锦月从书房的一个机关格子里取出了一封信交给陆二郎:“这是三郎以前未写完的信……他走的时候便写了,后来却要烧掉。我趁他走的时候从火盆中把信抢了出来。我原想着这信日后还有用……我没料到这信已经是诀别了。”
  锦月目中落泪,捂嘴别脸啜泣——“我们三郎什么都没了,陛下不让世人提他,把他的旧年书画全都烧了,没人敢留。就剩下这封信……二郎若是记着我们郎君,就留下他的一丁点儿东西吧。”
  陆二郎取出这信,信已经被烧了大半,乌黑一团。锦月仍然抢救不及时,没有把这封信完全抢出来,陆显看到的这封信,字迹与陆昀常用的那种龙飞凤舞般潇洒的字迹不同。陆三郎换了一种笔迹,隽秀、内敛、沉压。字字墨汁浓郁,似每个字都是想了很久才写下的。陆显看到的这封信,只留了最后几个字——
  “予卿之心,日月可鉴。纸短情长,然情不寿。若、若……”
  就是这烧了一半的信,都是没写完的。
  梦中的陆二郎抬头,问锦月:“……他信是写给谁的?为何不写完?他具体是什么时候写的?”
  锦月泣不能言,只是摇头,却不肯告诉陆二郎答案。她如何能告诉陆二郎,陆三郎想要挽回的那段感情……已经无从挽回?那位已经九五之尊,哪怕陆家势大,也没有与陛下抢妻子的先例。
  梦中那个世界,陆二郎最后只隐约知道自己的弟弟生前,似乎恋过一个女郎。他却不知三郎恋过的那位女郎是谁,三郎最后的那几个“若”,到底是写给谁的……
  而现在,梦与现实相映照,陆显心里痛得厉害——纸短情长,然情不寿。
  原来梦里的时候,三郎那封信,是写给罗表妹的。那么一切逻辑就合上了——梦中时,陆三郎前往边关时,罗令妤已经被定为衡阳王的王妃,却还未成亲。陆三郎身在边关时,旧帝驾崩,新帝登基,罗令妤一夜间,就从准王妃,成为准皇后了。新帝性急,方登基,就大婚。再过不久,就是陆三郎身死。
  便是从离开建业去边关的时候,陆三郎还曾想过挽回罗表妹。他高傲无比,写了信,却没送出去。也许他还想等他冷静些,等她冷静些。却是他一走,便彻底无从挽回了……
  陆显掩面,双肩微颤。痛得浑身发抖,感同身受一般,他终于知道三弟一直藏着的秘密了。慢慢的,他咬着牙关,摇摇晃晃地扶着树重新站了起来。他晃悠悠地走在清冷月光下,他心中发誓——
  无论梦的真假!他都不能让梦中的事真的在现实中发生!
  哪怕衡阳王可能成为天子……罗表妹若是他三弟的,他也会帮三弟。他三弟幼失恃怙,身边人来来去去,看似敬仰寻梅居士的人很多,但陆三郎其实一直未有什么贴心人。若三弟好不容易喜欢一个女郎,就是天崩地陷,陆显也要帮三弟实现他那未完的愿望!
  陆显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梦给了他这么多警示,他该从何做起,把梦里的结局全部改掉。
  ……
  罗令妤最近分外得意。
  她的琉璃臂钏终于卖了,灵犀拿回了大把钱财。补了她们的缺口,还有不少富余,罗令妤简直心花怒放。同时,她的“花神选”评选也在走向好的一面,平宁公主和陈娘子陈绣争得不可开交时,势弱一些的罗令妤,就被她们衬了出来。许多焦头烂额不知道该给平宁公主还是陈娘子更高评分的,一鼓作气干脆给了罗令妤。
  再有陆昀带她去见其他四位名士……哪怕没有拿到花神,得到名士的只言片语的评价,被他们夸一夸,都是好事啊。
  清晨坐在妆镜前梳发,罗令妤捂着腮帮子。浑浊铜镜中映出的女郎花容月貌,笑容几分狡黠和得意。罗令妤托着腮不好意思地想:除了那些好事……她觉得,她的姻缘,好似前路变得格外明朗了。
  陆昀亲了她。
  哪怕他是为了谈条件,即使他可能只是一时间鬼迷心窍,但是他可以鬼迷心窍一时,他必然在此之前就鬼迷心窍了很多次……陆三郎心里,也许是喜欢她的?
  那真是太好了。
  建业的郎君们,罗令妤选来选去,确实觉得一开始自己就看中的陆三郎陆昀是最好的。陆三郎独自一院,无父无母,她嫁给他后,凭空与他分享那般大的权势钱财,还不用研究世上最难相处的婆媳问题;陆三郎还是名士,无论南国还是北国,即使他们离开陆家,一同游山玩水,名士的声望,都能让他们过得分外轻松;最后,陆三郎是她的表哥啊。她的大伯母陆英是陆昀的姑姑,亲上加亲。
  南阳罗氏的声望在建业根本不值一提,她嫁给旁的郎君,家族无势,婚后夫妻间但凡有些龃龉,背后无人可依的话,罗令妤就需要一次次低头。可是陆昀不一样。虽然大伯母不太关心她,但是到底是她的亲人,婚后陆三郎若是欺负了她,她还可以与大伯母说,让大伯母替她做主……
  若是能够嫁给陆三郎,周郎这般目前还没探出根底的郎君人选,就被罗令妤排出名单了。
  真是想不到,兜兜转转,阴错阳差,她几次在陆昀面前出糗,陆昀几次被她发现他身上有不得了的秘密……这样他都能喜欢她……不知陆三郎喜欢她什么?
  美貌么?
  罗令妤想到此,心中一动,重新掀开妆盒,再一次点脂擦粉,为自己细细梳妆打扮。她磨着手上银白的粉,这是她前两日照医书上美容的偏方提出来的,抹上手果然细腻滑嫩。罗令妤低着头,仔细地搓着手中的粉,并取出纸笔,耐心地写出几种粉的对照区别来。罗令妤不仅天生丽质,她对自己美貌的保养,世人都没几个做得到。
  窗外鸟啾啾叫着,罗云婳揉着眼,张口打着小哈欠,踢了鞋子赤脚进屋,嘟囔道:“姐呀,我脸上起了小痘痘,你上次给我抹的那个香香的粉,还有么?”
  灵玉在一边收拾屋子,听到此话,皱了下眉。跟随表小姐已经月余,灵玉再迟钝,也知道这位表小姐的家底很薄,支不起建业的大开销。小娘子这时候说的那个什么粉,原材并不便宜。灵玉正要劝小娘子不要乱要东西,就见罗令妤心情非常好的:“灵玉找给她吧。用完了再跟我要,我给你制新的。”
  罗云婳瞪大眼。
  其实她早上刚睡醒,还糊涂着。才说完话她就意识到自己不该那么说,她们哪有钱帮她买粉啊。罗云婳还想改口,就见背着她伏在案上写字的姐姐愉快地答应。罗云婳哒哒哒地跑过去,凑过小脑袋盯了半天。姐姐眉目含春,明艳不可方物。
  罗云婳小声:“……姐,你又换新的夫婿人选了啊?你新的夫婿人选对你极好,送了你钱财?”
  罗令妤:“……”
  嗔了妹妹一眼,她警告道:“这话不要乱说。我一直从一而终,从头到尾没变过。不管谁问起,你都要记着这话。”
  罗云婳眼睛睁得更大了,抱着姐姐脖颈,她欢喜得明眸灿灿:“……所以你又把目标换回三表哥了啊?是不是三表哥给你暗示了?是不是呀是不是?”
  罗云婳因为救过陆三郎,对陆三郎一直很有好感。姐姐挑不出喜欢的良婿,她心中还难过,她多希望自己喜欢的两个大人能在一起啊。如今……罗云婳缠着罗令妤小声问不停,罗令妤被她晃得骨头都要散架了,然她目中的自得喜意藏不住。
  罗令妤谦虚的:“哎呀……”
  她们正在屋中玩闹,院中侍女喊道:“女郎,三郎那边来人说话了。”
  罗令妤矜持地给罗云婳使个眼色,小娘子立刻挺胸,还姐姐一个“交给我”的眼色,人就跳了出去。罗令妤隔着帘子,听到外头小妹妹甜甜地叫人“锦月姐姐”。罗令妤竖长耳朵,听到锦月与罗云婳说了些闲话,才说到正事:“我们郎君上朝去了,他走之前让我来与表小姐传话。三郎说让表小姐今日莫出门,等他一等,待他下朝回来了,他就带表小姐去小眉山找一位名士。”
  罗云婳乖巧的:“好的!我会告诉我姐姐的……啊,我姐姐在写字,她忙着呢。”
  既然女郎忙着,锦月就不打扰了。她深深望一眼竹帘,隐看到竹帘后女郎纤细的侧身。以往都是女郎约她们三郎出门,这是第一次三郎主动约女郎。表小姐果然如她所想,不可限量。
  帘中罗令妤听到锦月的话,当即心口跳得厉害。笔下字再写不出来,她起身在屋中徘徊,脸颊一点点热了:她的三表哥,好似很忙。自那晚亲了她后,他就没再出现在她面前了。他说带她引见名士,之前却让陆二郎陪她谈心。到今日,他才有了空。
  罗令妤旋身,重新到妆几前拿着铜镜打扮自己了:“灵玉,灵玉!我这个月新做的衣服尺寸改好了么?不留了,我今日便要穿。花神日?花神日自有别的新衣服啊。哎,我这螺子黛是不是被婳儿偷用过?怎么少了这么多?婳儿……”
  “雪溯院”围着表小姐的梳妆打扮,重新忙了起来。
  待陆昀上完朝,回自己院子换身衣服,他到表妹院中时,罗令妤还没梳洗完。陆昀算了下时辰:“两个时辰了……我朝都上完了,她妆都没化完?”
  陆三郎不可思议,回忆了下表妹的脸蛋。她长成那个样子……已经美得很过分了,她还要怎么美?有必要花这么长时间么?
  然而罗令妤就是不肯出门,仍要他等。
  陆昀哭笑不得,只好去主屋喝茶等女郎。才喝了两盏茶,他意外地听到陆二郎来拜访表妹的通报声。他二哥怎么总来找罗令妤?陆三郎皱了下眉,侧过头,见他二哥已经打帘子进来了。看到他坐在这里,陆显目中竟露出喜色:“三郎,你终于忙完,要领罗表妹出去玩了?”
  陆昀:“……”
  二哥态度怪怪的。
  陆昀:“并不是忙完,只是顺带领她去见个人。”他不动声色,眉心微扬,“二哥是要带表妹出去么?是我约错了时间?”
  “不不不,”陆显连忙摆手,看着他三弟笑,“你约的时间很好,很不错。有你陪着罗表妹,我便放心了。”
  陆显看着他,幽幽叹气:“三弟啊,你要珍惜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要知情深不寿,纸短情长。若是错过,便是终身的遗憾了。”
  陆昀:……二哥更加奇怪了。
  他放下茶,神色微肃:“……二哥难道有了喜欢的女郎,才这般感触深?不会……是罗令妤吧?”
  他的脸静静地沉下,眉目敛起。
  陆显:“……”
  愕然无比!
  触上三弟微淡的眼神,陆显想起自己这两日找借口总找表妹谈心的行为,恐怕让三弟误会了。陆显赶紧撇清自己:“你猜什么呢?我和罗表妹兄妹之间,绝无私情。我只是……这两日生了病,感慨多了些。”
  陆昀淡声:“二哥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陆显:“……”
  心想要不是为了你,我至于这般折腾自己么?你这个浑小子还讽刺我,还不领情……
  “两位表哥,你们都在啊?”兄弟二人快要坐不住时,罗令妤终于姗姗来迟。她声音清泠微甜,声线明脆,如日光照入晦暗的舍内般,让两位跪坐的郎君一同抬头看她。
  女郎梳着凌虚髻,长发蓬云一般乌浓。柳眉细长,眼角轻勾,丽人雪肤红唇,一身红花雪青。她款款入室,目光只轻飘飘撩了二人一眼,哪怕对罗令妤并无私情,陆显都不自禁地怔了一下,红着脸不自在地低下头。
  陆显笑两声:“表妹这身装扮与三弟出门么?甚好,甚好。”
  罗令妤面颊被他笑红了,却也不知陆显在笑什么。
  陆显真是奇怪,非跟着陆昀和罗令妤,一直跟出陆宅大院,将两人送上长檐车。陆昀低眼,似笑非笑地问二哥要不要跟他们一道去,陆显才咳嗽:“陛下身体不适,我正寻了疾医入宫看陛下,就不跟你们折腾了。你们两个,好好放松玩,不必急着回家。”
  陆昀和罗令妤瞠目结舌:“……”
  二表哥这话说的,好似他们要私奔一般。
  陆显殷勤嘱咐了两人一通,看牛车出了乌衣巷,才放下心。他梦中的时候,其实也有这段。陆三郎去拜访一位名士,旧友聊天……只是那时,梦中的陆二郎并不知道陆昀是和罗令妤一起去的。现在他知道了,心里头感觉怪异,陆显觉得自己好似全程见证三弟和罗表妹的秘密一般——
  梦里不知道的,在现实中,都让他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候,陆昀又是和罗令妤在一起啊!
  他们总是在一起啊!
  陆显满意地回去,收拾一番后便进宫去见陛下。他想起来梦中世界,老皇帝是因丹毒而去世的,现在他还想不清楚衡阳王适不适合为帝。但最先应该解决的,就是提醒陛下的身体……只要现在陛下多活两日,事情就有慢慢考虑的机会。
  不想陆显为了陆昀这般奔波,放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道光景。陆夫人得到侍女绿腰忧心忡忡的告密:“夫人,这几日,婢子们总见到二郎去找表小姐。可是三郎也找表小姐。方才三郎和表小姐出门了,二郎依依不舍地一路将两人送出大院去。婢子看着,二郎自己也想去的……”
  陆夫人镇定的:“二郎跟我说过三郎倾慕罗娘子的事。二郎说自己并不倾慕罗娘子,他不会骗我的。”
  绿腰更忧郁了:“可是婢子不光觉得二郎对表小姐有好感,婢子看着,觉得……二郎是单恋呢。表小姐明显更喜欢三郎……这是二男争一女的架势啊?二郎要是跟三郎,为表小姐打起来了怎么办?二郎要是喜欢表小姐,表小姐却不喜他,二郎暗自难过可怎么办?”
  陆夫人唇颤抖:“……”
  她的儿子陆显,不光倾慕罗令妤,还是黯然神伤、争不过弟弟的那个?!
  第47章
  绡纱窗下,窗下芭蕉翠竹荫蔽帘屏。陆小四郎慢腾腾地沿着长廊走来,站在窗下,垂头丧气。他的功课又不太好,不太敢进屋见陆夫人。陆小四郎陆昶踮起脚,趴在窗上,看到锦带银勾,窗帐后垂坐的陆夫人正在长吁短叹。
  侍女:“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