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第37节
  “没你事。”薛延舔舔唇,不耐烦道,“写完没有,写完赶紧滚!”
  胡安和被他的喜怒无常给唬住,他也不敢多待,撂下笔就溜了,临出门前不忘回头道,“明日给韦姑娘送过去,别忘了!”他站在门口,看着薛延十指插进发里,一副郁郁模样,也不知他将刚才那话听进去多少。胡安和管不了那么多了,去跟冯氏与阿梨打了个招呼,小跑着回了家。
  屋里暖意融融,充斥着墨香和酒味,薛延闭着眼,满脑子都是胡安和的那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他这才想起来,在一起快要一年,风雨相伴,但他却连个像样的亲礼都没给阿梨。
  薛延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总想着要将所有最好的都捧给她,但到头来,却让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薛延不知道阿梨有没有在背后偷偷想过这件事,她在意不在意,反正他是在意得快要死了。
  阿梨病前,他每日不问家事,游手好闲,甚至没和她好好说过多少话。阿梨病后,他又忙着东奔西走,少了该给她关怀,现在想想,他甚至连阿梨的父母姓甚名谁都不清楚,遑论去坟前拜问,承诺。
  薛延想,若是以后他有了女儿,女儿被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就这样拐走了,还无名无分那么久,他就算是死了,也得提着刀从坟里爬起来,砍到那个狗女婿的门前。
  阿梨推门进来的时候,薛延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块僵硬的石头。
  她觉着奇怪,轻轻唤了句“薛延”,但他没理。阿梨蹙眉,悄声过去蹲在他面前,手指覆上他额头,担忧问,“酒喝多了头疼?”
  薛延摇头,手攥着她的腕子放到唇下,轻柔吻了下。
  阿梨放下心,笑着嗔怪道,“好端端的,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也不嫌冷。”她拈着薛延的衣裳嗅了嗅,叹气说,“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味道那么大。厨房里还有热水,我待会给你打些来,你洗洗再睡,要不然等明日一早,怕是都要臭了。”
  薛延还是摇头,但脑袋垂着,不肯看她。
  阿梨咬着唇,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拍拍他的手背,轻声问,“薛延,你怎么了呐?”
  过了好一会,薛延终于肯抬脸,不知是不是因着醉酒,眼底有些红,阿梨被吓了一跳,忙去摸他的眼角,“你哭了?”
  薛延说,“阿梨,我还没娶你呢。”
  他怕阿梨看不懂,执拗地又重复了遍,“我还没娶你呢。你陪我吃了那么多苦,可我连个像样的亲礼都没给你……”
  阿梨哭笑不得,搓搓他脸颊,“你就因着这个事,难受成这样?”
  薛延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眼,嘟囔着,“这不是小事。”
  阿梨笑着抱抱他的肩,安慰说,“没关系的,咱们好好将日子过好,这才最重要。”
  “不行。”薛延神色认真,“只有一次,你这辈子就只有一次的亲礼,怎么可能没关系。”
  汾酒后劲大,薛延脑子里晕乎乎的,脸颊又热又烫,下意识往阿梨的手上蹭。阿梨温柔撩开他垂在脸侧的发,揉揉他眼角,笑着道,“你对我好,我知道的。”
  薛延急急说,“那不一样。”他脸微微抬起,注视着阿梨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还要喜欢你一辈子的,这一辈子的开头,不可以连个仪式都没有,不可以草率。我得正儿八经地将你娶进家,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薛家的媳妇,是我薛延的妻子。”
  不知怎么,看着他这个样子,阿梨鼻尖竟有些酸,她亲亲薛延的眼睛,温声说,“好。”
  薛延阖着眼,搂着她的腰将她圈进怀里,在她手心里写,“咱们明日去请婚书,好不好?”
  阿梨歪歪头,“可是明天要去给韦姑娘送信呢。”
  薛延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事,点头道,“对。”他往后退了点,与阿梨平视,又说,“这俩事不能撞在一起,晦气。”
  他把“晦气”那两个字吐得极重,阿梨眼睛弯起来。
  薛延想了想,“明日我请阿嬷去找人给咱们占个吉日,然后再去请婚书。”
  阿梨点头,说好。
  薛延又道,“亲礼先不急,要办咱们就办最好的,等酒楼开业了,咱们自己办。”
  阿梨眉眼弯弯,“嗯,不让外人赚钱。”
  薛延终于满足,搂她更紧,痴痴笑得像个孩子。
  第二日一早,薛延携着阿梨去宴春楼寻韦翠娘。伙计早就认识他了,“哟”了声,热切地迎上去,恭敬问,“薛公子是来找韦掌柜?”
  薛延道,“不,我们找韦姑娘。”
  伙计稍显错愕,但也没说什么,热情一笑,摆手说,“您二位这边先坐,我这就去给您通传一声。”
  而他话音刚落,楼上忽然传来一道极重的摔门声,薛延望上去,看见韦翠娘红着眼圈跑下来,木质楼梯踩得噔噔响。
  韦掌柜很快又开门出来,他气急了,也不管还有许多客人在场,厉声吼道,“你这不肖女,你怕是要气死我!”
  韦翠娘理都不理,一阵风似的刮出门,转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第52章 章五十二
  宴春楼的旁边是一条死胡同, 尽头被一堵矮墙封着, 堆满了杂物。韦翠娘没看路,直到发现已经无路可走了,才堪堪停下来, 她闭着眼靠在墙壁上, 恶狠狠抹了把自己的眼角,粗粗喘了口气。
  她早年丧母, 一直与父亲生活, 在小时候,韦掌柜还没有宴春楼, 是个穷光蛋,父女俩相依为命,白手起家,直到韦翠娘十岁那年, 生活才逐渐有了起色。韦掌柜爱女如命,对外精明算计, 却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给韦翠娘。韦翠娘脾气一向不好,但韦掌柜对着她总笑呵呵似个弥勒佛,百依百顺,今天是第一次,他们吵起来, 这样不可开交。
  当时被气迷了眼,韦翠娘不管不顾就冲出来,现在冷静些, 也觉着后悔,可碍于面子,是怎么也拉不下脸回去了。
  阳光斜斜洒下来,韦翠娘一身百蝶穿花裙,流光溢彩,脸色却是说不出的难看。
  阿梨和薛延站在街口,看着这样不同于以往的韦翠娘,都觉着诧异。
  过了好一会,阿梨偏头,轻声与薛延说,“咱们去看看她罢?”
  薛延抿抿唇,说好。
  身后脚步声响起,寂静巷子里尤为引人注意,韦翠娘听见,警惕性回头,喝了句,“什么人?”
  阿梨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薛延在身后握住她的肩,安抚捏了捏,阿梨眨眨眼,这才缓过神,低柔唤了句,“韦姑娘。”
  韦翠娘记得她,虽只有一面之缘,印象却是深刻。陇县在北地,民俗影响,姑娘也大多是大气热烈的,再加上小地方偏僻,都是穷苦农户,大多数人家也没什么女儿要娇养的说法,女孩子八九岁就能下地插秧了,像阿梨这样瞧着就剔透温婉的姑娘,极为少见。
  她就往那里一站,眉眼弯弯样子,看着毫无攻击力,让人凶不起来。
  韦翠娘点点头,应了句“嗯”,虽只有一个字,态度却温和不少。
  她若无其事轻咳一声,转向薛延,问,“找我做什么,考虑好了?”
  薛延最烦她这种冷冷淡淡的样子,好像谁欠了她多少钱一样,皱皱眉,也没什么好气,说,“没有。”
  韦翠娘细眉一挑,有些不满,“那你来干什么?”
  阿梨在薛延身前,看不清他表情,也看不懂韦翠娘在说什么,有些迷惑。薛延实在懒得搭理韦翠娘,他往下攥住阿梨的手,在她指肚轻轻按了按,示意说正事。
  阿梨会意,忙在怀里掏出个方方正正的信封,双手递过去。
  她怕韦翠娘不好意思,恼羞成怒,没多说别的,只客气笑了下。
  韦翠娘没读过多少书,但也没笨到真的大字不识一个,看着第一页上那遒劲有力三个字,连蒙带猜,也看明白了。她愣一瞬,捏着信封的指尖有点泛白,问,“那个书呆子给我的?”
  这句话阿梨看懂了,她弯弯眼,补充道,“他叫胡安和。”
  韦翠娘垂眸,动作顿了会,将那个信封揣进袖里,说了声“谢谢。”她抬眼,对上薛延面无表情的脸,舌头一转,又说,“等我给你钱。”
  薛延偏了眼不看她,没说话。
  阿梨不明所以,她安静站着,看对面韦翠娘在身上乱摸一气,神色越来越尴尬,终于也回过味儿来,猜出她在干什么,忙道了句,“没关系的,不要钱的。”
  韦翠娘松了口气,直起腰拨了拨头发道,“今个出来急,没带钱,下次给你。”
  阿梨笑着,“真的不用。”她看着韦翠娘额上细碎的汗,想了想,从袖里掏出个崭新帕子递过去。
  韦翠娘本不想接,但她这次出来实在太急,不只没带钱,连个手绢都没带,兜里比脸都干净,再加上阿梨笑起来实在太乖,她想不出什么话来拒绝,迟疑着,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捏着柔软布料,韦翠娘在心里暗搓搓想,长成这样,不当人贩子真是太屈才了,那简直一骗一个准。
  韦翠娘知道自己现在模样肯定狼狈,她心高气傲,拉不下面子,就想着赶紧找个地方洗把脸,省的在人面前出丑。她拿着帕子假装拭拭汗,开口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至于生意的事,等你们想好了再给我答复,我不急。”
  薛延巴不得她下逐客令,一听这话,赶紧牵着阿梨往外走,连装模作样的寒暄都省了。
  他开始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让胡安和来,与这样女人打交道,他浑身的不舒服,再多来几次,能折寿三年。
  阿梨不知道薛延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只觉得奇怪,刚才在宴春楼,韦翠娘和韦掌柜闹出那样大动静,依她的性子,定不会马上就回去的。而她身上又没带钱,说要先回去,又能去哪里呢?
  走了两步,阿梨扯扯薛延袖子,让他停下,自己回头去看。
  果不其然,韦翠娘在那条胡同里转了两圈,而后踏出来,拿手挡着眼前阳光,东西瞧瞧,有些茫然。
  阿梨咬咬唇,与薛延说,“要不,咱们去请韦姑娘到家里做客罢?”
  薛延倒吸一口气,但拒绝的话还没出口,韦翠娘便就和有心灵感应似的往这边看了过来。
  阿梨冲她挥了挥手,笑道,“韦姑娘,若是无事的话,便来我家歇歇?”
  薛延“嘶”了声,在心里默念,快拒绝,快拒绝,你不是很不近人情吗,快拒绝……
  下一瞬,冷美人轻飘飘答了句,“好啊。”
  一路上,薛延的脸都是黑的。到家时候,冯氏正在蒸板栗糕,甜滋滋的味道从院门口就能闻得到,阿黄蹲在厨房门前,两条后腿竖起来,看得眼巴巴。板栗九月成熟,现在正新鲜着,做出的糕点黄澄澄的,香糯软烂,瞧着馋人。
  模具直接用了月饼的模子,毕竟家常吃,也不讲究太多,做出来巴掌大的一块,上面整齐四个字——“花好月圆”。
  冯氏听见门口鸡鸭叫,便就知道是他们回来了,将热腾腾的栗子糕端出来,切成四块,扬声道,“薛延,快带阿梨进来吃东西,还热着。”
  韦翠娘早上时候只顾着和韦掌柜吵架,饭都没吃,现在闻着那味道,再矜持的人也觉着馋。
  薛延瞥她一眼,没理,只拉着阿梨的手,唤了句,“阿嬷,家里来客人了。”
  闻声,冯氏急急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出来看,“谁来了?”
  韦翠娘一身金贵裙子,头上花钗步摇满缀,瞧着就知道家境殷实,冯氏有些诧异,但到底见过些世面,也不失礼,笑着招呼道,“快请这位姑娘到屋里坐,我去沏茶。”
  韦翠娘挺客气,说了句谢谢阿嬷。
  冯氏温和应了声,又招手让薛延过来,将装好盘的栗子糕配上小碟的蜂蜜端进去。
  小屋不大,炕一直烧着,再加上日头暖呼呼透过窗子照进来,里头亮堂又舒服。茶水很快沏好,冯氏以为这是阿梨的好友,也不打扰她们说话,寒暄两句后便就抱着张牙舞爪要往桌子上扑的阿黄退了出去。
  薛延没那个眼力见,他抽了本书出来,歪斜着身子往角落炕上一靠,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就没打算走。
  阿梨怕韦翠娘不好意思,贴心夹了块栗子糕给她,笑道,“尝尝我家阿嬷的手艺。”
  韦翠娘顺水推舟接过来,也冲阿梨笑了下。她今日不施粉黛,没了以往的张扬样子,看着和善不少,像个邻家姐姐。
  阿梨心里也高兴。抛开别的什么都不谈,她是真的喜欢韦翠娘,这种做事果决洒脱、敢爱敢恨的女子,想让人讨厌都难,阿梨生来就是个温柔和气的性子,但她很欣赏这样的韦翠娘,招待也就更加细致。
  韦翠娘本来心头堵着一团阴霾,但和阿梨相处一会,竟是快忘了那些不快之事。
  其实她们也没说什么话,大多时候就是在吃,阿梨给她斟茶,一双手素素白白,轻言慢语。
  韦翠娘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男人们总说,“溺死温柔乡”。
  温柔乡是真的能溺死人的,还让人死得心甘情愿。
  直到韦翠娘茶足饭饱后抬起头,看着薛延还是那副大爷的样子靠在炕上,连动都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