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山路崎岖, 情势紧急,当然不能优哉游哉地坐马车, 董晓悦命人牵了一白一黑两匹好马, 把白马给了白羽, 自己跨上黑马, 扬鞭朝着山里飞驰而去。
  侍卫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死活想不起来这身娇体弱的长公主殿下是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董小姐上过几次马术体验课,不过要说骑术突飞猛进,还是多亏了第一个梦里不堪回首的逃亡经历。
  林海莽莽,十几个人散落其中宛如沧海一粟,找起来谈何容易,董晓悦叫侍卫们分头寻找,自己和白羽一组,在遮天蔽日的树木间穿梭, 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 寻觅林家父子的踪迹。
  他们的运气不算太差, 找了约莫半个时辰, 发现一队林家部曲,上前一问,得知林甫和林珩追赶一头鹿, 和他们走散了。
  侍卫指了个大致的方向,董晓悦没多说什么,带着白羽沿着马蹄的痕迹追了过去。
  越往林子深处走,光线越暗,地上铺满了落叶,马蹄的痕迹也越来越难以分辨。
  董晓悦仿佛走进了一头巨兽的肚腹中,心里的不安和焦躁已经变成了恐惧。
  林子里找不到明显的路,只有无数交叉的小径,交织成一张细密的蛛网,两人很快就晕头转向了。
  就在董晓悦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什么声音随风钻入她的耳朵里,她猛地一拽缰绳停下马,她身后的白羽来不及反应,差点撞在树上。
  “殿下您......”
  “嘘——”董晓悦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小声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白羽拧着眉微张嘴听了半天,只有风声鸟鸣和远处的流水声,一脸茫然道:“奴婢没听见什么啊......”
  董晓悦脸色一白,她分明听见左前方的密林中传来女人哭泣的声音,起先只是若有似无的一缕,让人误以为是风声,可是那哭声逐渐明晰,音量虽然不大,却像是直接往她耳道里钻。
  与此同时,仿佛有一只手掐住她的咽喉,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在前两个梦里都曾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时刻,但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直觉。
  一个念头不断膨胀,撑满了她的整个意识:燕王殿下出事了,她自己的存在、这个梦境的存在都岌岌可危。
  她感到了一种濒死的恐惧。
  董晓悦无暇细想,把缰绳往左边一拽,一夹马腹,循着哭声的方向飞驰而去。
  白羽只见眼前衣袂一闪,没等他反应过来,长公主已经隐入了深林中。他赶紧策马跟上,却发现长公主快得如同鬼魅,不过片刻就跟丢了,他下了马,在林间绕着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董晓悦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悲切,像锥子一样刺破她的鼓膜,她心里只想着快点,再快一点,不断伏低身子,上半身几乎贴在马背上,眼前的景物因为高速运动看不清楚,她只能凭着直觉和名马的灵巧矫健避过障碍。
  哭声戛然而止,就在这时候,在她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大部分隐藏在茂密的枝叶背后。
  树木太茂密,董晓悦索性翻身下马,扒开枝叶往树丛里钻。
  林甫正要把箭射出,冷不丁听到右边的树丛里树叶飒飒地响,手微微一抖,箭已经离弦。
  利箭破空,发出“嗖”的一声,林珩没有躲闪,只是闭上了眼睛。
  董晓悦刚从枝桠间探出半个身子,就看到一支箭正向着林珩飞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空白的脑海里突然没来由地生出个念头——她可以救他。
  就在这时,箭矢突然放慢了速度,不知是急她出了幻觉还是时间真的变慢了。
  董晓悦无暇细想,全凭直觉,从腰间揪下她和林二郎的定情玉佩,用尽全力朝着半空中的箭掷过去。
  玉佩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白的弧线,竟然歪打正着地打中了箭杆,生生把箭矢打落了下来。
  林珩已经作了必死的准备,那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到来,耳边传来“啪”的一声,他睁开眼,玉佩和箭矢已经双双落地。
  林甫已经发现了董晓悦,片刻的惊慌失措之后,他稳住心神,迅速盘算着眼下的形势。
  他想不通长公主为何正巧出现在这里,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听了听四周的动静,没有听见其他人马的声音,看来只有她一个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叫她发现了,那他只有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他毫不犹豫地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再次瞄准了庶子,这一次他的手很稳,外人的出现反而给了他破釜沉舟的气魄。
  “住手!”
  “快跑!”
  董晓悦和林珩几乎同时喊道。
  林珩本来心如死灰,已经没了求生的意愿,谁知她竟然会出现在这僻静的山林里,简直像是从天而降。
  他阴冷晦暗的世界被她生生地撕出一条裂缝,阳光潮水一般灌了进来,暖暖地包裹住他。
  这世上还有她,他不是孑然一身,虽然他们注定无缘,可她还牵挂着自己。
  林珩在一瞬间打定了主意,要活下去,要护住她。
  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身边的树林,脚下的土地,头顶的天空,仿佛都是他的一部分,穿林而过的风如同他的呼吸,潺潺的溪流是他的血脉……
  他心念一动,平地刮起了狂风,一瞬间黑云蔽日,四处飞砂走石,树叶缝隙间撒下的点点阳光消失了,林子陷入了幽深的黑暗中。
  林甫被风沙迷了眼,勉强射出一箭,擦着林珩的发髻飞了过去,没入他背后的树干里。
  不等他再次搭弓拉弦,树丛间突然出现一团银白的光芒,整片树林仿佛被白色的光芒点燃。
  林甫觑起眼睛,没来得及把白光中间的东西看清,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声,那团白光已经化作一头白虎,闪电一般朝他扑去。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只听“嘶拉”一声,胸膛已经被尖利的虎爪划得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他应声向后倒去,老虎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上前对着他的头脸又是一爪。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林甫的颈骨“咔”的一声折断了,他两眼翻白,急促地喘了几口,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老虎往林甫的衣服上蹭了蹭爪子上的血,抖了抖毛,转头朝树丛里的董晓悦看了一眼,然后往树丛里一跃,很快消失不见了。
  风停了下来,阴云散去,地上又出现了碎金般的点点光斑。
  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在须臾之间,若不是林甫的尸体上还留着猛兽的抓痕,林珩恐怕会把刚才发生的事当作一场梦。
  比起找不着北的林二郎,董晓悦的经验丰富多了,对梦里的超自然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了,相比之下林甫要杀儿子这事更古怪。
  董晓悦走过去捡起玉佩塞进腰带里,对林珩道:“林公子没事吧?”
  林珩如梦初醒,浑身止不住地战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杂草丛生的地面,指尖扒拉出血了都不知道。
  董晓悦见他这副模样,很怕他会突然崩溃大哭。
  经过刚才那一幕,她已经万分肯定林珩就是燕王殿下了。也不知道看见燕王殿下嚎啕大哭会扣多少金叶子——恐怕不光是金叶子的损失,就凭梁玄那死要面子的德行,说不定直接让她凉了。
  好在林珩没哭,只是眼眶微微发红。
  “那个,节哀顺变……”董晓悦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肩膀。
  林珩像触电一样躲开,轻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董晓悦像武打片里的侠客一样谦虚道。
  林珩不愧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摊上这么大的事,片刻失态之后又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模样,董晓悦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两人把林甫的尸体搬到马上,用衣带绑在马背上,然后顺着林间的羊肠小道往林家庄园的方向走。
  沉默不语地走了一刻钟左右,董晓悦还是忍不住问道:“林中书为什么要杀你啊?”
  林珩抿了抿唇,半晌不吭声,就在董晓悦以为他不想理自己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因为我不是林家血脉。”
  也许是压抑太久,林珩一发不可收拾,把心里藏着的秘密倒了个底朝天。
  董晓悦听完呆了半晌,这么说她一直在骨科的深渊边摇摇欲坠?这特么什么狗血剧本?还有没有点节操了!
  林珩找到人倾诉,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松动了些,也就顾不得董小姐发绿的脸色了。
  这对可能是兄妹的男女再无别话,默默地走到半道,总算见到了漫山遍野找他们俩的侍卫。
  林甫的尸体上爪痕历历在目,尽管众人都纳闷这片林子里怎么会有老虎,可没人怀疑他的死因。
  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叹息,长公主殿下的婚事真是坎坷,这个节骨眼上驸马死了爹,孝期近三年,殿下恐怕得把脖子都盼长了。
  第67章 尘缘
  林甫这一死, 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得林珩张罗,董晓悦见他忙里忙外的,不便留着碍手碍脚, 一回到庄园就告辞了。
  玉佩的事她没找到机会说, 一来人家刚死了爹,不管那是不是亲爹, 这时候讨要财物未免太厚颜无耻了;再者她救下林二郎之后, 先前那种坐立不安的焦躁紧迫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佩的事似乎也不急于一时。
  等回了城里再找合适的机会吧, 董晓悦坐在马车上, 摁了摁太阳穴,疲惫地打了个呵欠,这具身体比她本人还柔弱,前阵子还病了一场,刚才情势危急肾上腺素飙升没觉得,现在像被抽了骨头一样浑身乏力,大腿内侧还火辣辣地疼,是骑马把皮磨破了。
  她从腰间摸出玉佩, 撩开车帷对着日光看了看, 没看出什么端倪——车帷不很厚, 车厢里不够暗, 玉佩里的奇观也就不能显现出来。
  也不知道刚才那一下子有没有把玉砸坏了,她忐忑不安地仔仔细细摩挲了一遍,没摸出什么裂痕来, 松了一口气,又把玉小心塞回腰带里。
  过关条件仍旧不明朗,不过好歹又排除了一条——和林驸马成婚是不可能了,古代又没有亲子鉴定,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林珩是不是林家亲生的。
  不知不觉出了山,马车转到通往城门的夯土路,车厢随着马蹄的节奏规律地颠簸,董晓悦不由打起了瞌睡,一觉醒来,已经到了自家门前,天边的晚霞只剩下淡淡一抹。
  董晓悦没什么胃口,用了点清粥小菜,回房沐浴更衣,往腿间破皮的地方上了点药,叫侍女把门窗关闭,熄了屋子里的灯,只留下案头一盏,拿出玉佩对灯检查。
  玉佩中如常浮起仙山云雾亭台楼阁,董晓悦总算放心了,命人把灯点亮,又吩咐侍女碧琉璃把玉佩收回带锁的匣子里。
  碧琉璃双手接过玉佩,“咦”了一声,:“殿下,系玉的丝绳是什么时候换的?这丝绦的结法倒是不多见。”
  董晓悦一愣:“原来的绳子什么样的?”
  “呐,”碧琉璃把绳子对着灯,向主人解释,“原来那条是雀头结的,这条却像是金刚结,又有些不大一样。”
  董晓悦哪里注意这么多,只知道是红色的,她拿过绳子摸了又摸,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碧琉璃言之凿凿,而且这丝绳确实很新,应该确实是换过。
  是什么时候被换走的呢?董晓悦托腮想了会儿,连日来玉佩一直好好地锁在盒子里,今天去找林珩才拿出来戴在身上,要换也是之前的事,而此前玉佩唯一一次离开她......
  是荀延。
  在竹里馆,她解下玉佩给了他,虽然第二天就还回来了,可她只顾着鉴别玉佩的真假,完全没留意绳子,宝物当前,有谁会去在意一根绳子呢?
  一根红色的丝绳......
  董晓悦一个激灵,浑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成天惦记着一根破绳子的除了他还有哪个?
  人都是有思维定式的,因为之前梦境干扰项的存在,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分辨谁是真正的燕王殿下,却忽略了一点——谁也没说过一个梦里只能有一个灵魂碎片!
  她亲手把燕王殿下轰了出去,这个认知让董晓悦不寒而栗,她仿佛看到了鲜肉狂摁计算器上-1键的情景,这个梦做完,她怕是要负债累累了。
  董晓悦脸朝下,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大早,她顾不上睡懒觉,先吩咐管事去林家吊唁,然后套了马车径直赶去荀家——她嘴上说和荀子长再无瓜葛,每每听到关于荀延的只字片语,立马把耳朵竖到头顶,能在长公主身边近身伺候的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来,于是董晓悦便“无意间”听说荀延回了荀家。
  到了荀府门上,侍从递上名刺一问,阍人却说小郎君不在家中,昨日一早往天宁寺去了。
  天宁寺正是荀公子十年来修行的地方,去城一百五十里,有一半是山路,坐马车差不多要天一夜,董晓悦一听都快哭了,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昨天又是骑马又是坐车,睡了一觉浑身骨头仍然像散了架似的疼。
  “打听打听他去天宁寺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