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今日宫宴,他身着官服,绯红圆领袍,更显面洁如玉,眉清目朗,袖口微收,十分爽利,沈复人也年轻,如此装扮,堪是丰神俊朗。
  昨日她写了致歉信,叫人送到安国公府去,却不知他见后如何,是否还生气。
  将目光收回,钟意抬手斟酒,举杯敬他,自己先饮为敬。
  沈复眼睑微垂,自斟一杯,仰首饮尽,将杯底抬起与她看。
  钟意莞尔,灯火幽然,她面色皎皎,当真动人,沈复静静看她一会儿,忽然别过脸去,耳根却有些红。
  帝后未至,殿内气氛倒不拘束,言笑晏晏,觥筹交错,益阳长公主便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低声向李政道:“别看了,当心眼珠子掉进酒杯里。”
  李政郁郁道:“姑姑。”
  “活该。”益阳长公主忍俊不禁:“人家郎才女貌,你却不识相,偏要插一脚。”
  李政闷闷的坐着,丹凤眼微斜,在钟意面上扫了一眼,却不说话。
  益阳长公主见他动了真心,倒不好再说什么,见钟意情态,只怕有他的苦受,在心里叹口气,默默停了口。
  太上皇夫妻与帝后相携而至,殿中人起身问安,太上皇示意落座之后,乐声不绝,却有鸿胪寺丞引着番邦使臣上前,依次跪拜问安,呈上己方贡物。
  年前才覆灭东突厥,李唐一雪前耻,今日四方来朝,连西突厥都派遣使臣前来,皇帝心绪极好,面上笑意不歇,太上皇自退居大安宫之后,少有喜色,今日却也面露欢欣。
  及至献礼结束,便有歌舞曲乐,管弦呕哑声自典雅转为壮阔,入殿的却不是舞姬,而是披甲持戟的军士,气势雄壮至极。
  钟意目光微动,王珪则低声笑道:“是《秦王破阵乐》。”
  这原是皇帝登基之初制定的乐曲,向来以威武雄壮,上国气象著称,钟意先前只是听闻,亲眼见到,却还是第一次。
  女乐齐声吟唱,听得词曲,清婉之中颇有浩荡之气。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不用宫廷舞乐,而选《秦王破阵乐》,未必没有震慑诸番的意思在,一曲终了,使臣们的面色皆有些微妙。
  太上皇一抬手,向身侧人吩咐了句什么,皇帝离得近,想是听到他所说,却只含笑不语,随即便有内侍下了台阶,扬声道:“太上皇令右卫大将军、原东突厥可汗颉利献舞。”
  钟意听得一怔,忍俊不禁,唇角眉梢处不免露了些,王珪也笑了,连惯来严肃的魏徵,嘴角也弯了些。
  乐师想是得了吩咐,奏的是龟兹曲调,闲适悠扬,另有内侍引了曾经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上殿。
  他约莫五十上下,身材矮壮,肤色黝黑,络腮胡子,细长双目锐利的像鹰,标准的突厥人面相。
  颉利可汗入得内殿,便有各色目光投来,其中不乏昔日对他称臣的小国,他面上有一闪即逝的屈辱,但很快转为恭谨。
  前世钟意也曾在宫廷宴饮之上见过他,太上皇每逢兴致高涨之际,便令他登台献舞,于昔日的突厥霸主而言,这是最难堪的羞辱,或许是因这缘故,颉利可汗只在长安生活了五年,便郁郁而终。
  不过钟意并不同情他。
  突厥屡屡寇边,残杀边民无数,每逢天灾,便入境劫掠,甚至有屠村之事,自前朝起,华夏又有多少儿郎埋骨边疆?
  对于这样的侵略者而言,再沉重的羞辱也不为过。
  曲乐声渐起,颉利可汗顺势上前,诸番使臣面沉如水,微露哀色。
  倒不是他们同颉利可汗有什么深情厚谊,而是唇亡齿寒,物伤其类。
  这等感受,西突厥使臣最为明了,手臂叠于胸前,他起身施礼,竟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唐语:“我听闻大唐天/朝上国,礼仪之邦,颉利既已臣服,何必如此羞辱?而今大唐如此行事,却令我等不识礼节之人齿冷。”
  诸番之中便以西突厥势力最为强盛,是以敢于开口,其余小国使臣虽未言语,面上却也表露赞同之色。
  皇帝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同他争辩,目光微动,沈复便起身道:“我听阁下通晓华夏礼节,不妨以华夏之礼对之。春秋便有公羊学派曾言,家仇五代可论,国仇世代可也,颉利自义宁元年寇边,直至武德三年,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更何论当世?”
  使臣无言以对,静默片刻,目光忽然转向钟意,道:“我一行自边境入内,听闻天可汗册封一位女子为相,想是上座贵女?”
  钟意心头微惊,然而既有侍中之衔,便不必向突厥之人见礼,于是端坐席位,不曾起身,道:“是。”
  那使臣道:“大唐有令女子为相的气度,为何不能宽待颉利?颉利已降,便是唐民,我听闻天可汗叫他做了右卫大将军,难道每逢宫宴,还会有唐人将相登台献舞吗?”
  沈复平静道:“陛下令怀安居士为相,一是为表彰其孝行,二是为崇敬其德才,居士不惧天威,屡有诤言,士林叹服,颉利区区降臣,如何能相提并论?”
  “难道,”西突厥使臣不肯罢休,逼问道:“尊驾身为唐臣,也曾在宫宴之上登台献舞吗?如此行径,与塞外蛮夷何异?”
  沈复一时无言,钟意则道:“颉利归降,仍是罪臣,怎可与唐臣并列?陛下令其为右卫大将军,乃是额外优待,天恩浩荡,倘若以此为由,漫天要价,却是不知天高地厚。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唯有以直相报耳。”
  她微微一笑,道:“我听闻突厥沿袭匈奴旧制,每逢攻占敌对部落,必尽杀其男,没其妇孺,剥取成年男子头盖骨,以为酒器,其茹毛饮血之态,与禽兽何异?使臣能立于大殿,谈论礼仪开化,才叫我大开眼界。”
  那使臣面露讪然,声气讷讷,倒很有几分气度,躬身一礼,道:“阿史那延受教了。”
  言罢,又去看沈复,笑道:“二位好词锋,当真珠联璧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怀安居士同沈复原就是有婚约的,只可惜作废了而已,一时间,大殿众人当真神色各异。
  皇帝侧目去看李政,便见他正看钟意,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真叫人想扇他两巴掌才好。
  大唐臣工力挫西突厥,太上皇倒很高兴,皇后见无人再语,含笑道:“奏乐吧,别叫颉利可汗久等了。”
  定襄县主今日也在,便坐在韦贵妃身侧,听西突厥使臣那句“珠联璧合”,掩口低笑:“那人眼睛倒尖,可惜那两人没这福气。”
  韦贵妃眉梢微动,回首看她一眼,目光警告,定襄县主敛了笑,不情愿的别过脸去。
  燕德妃淡淡看着这一幕,垂眼不语。
  乐声再起,歌舞升平,颉利可汗跳的其实不怎么好看,但这种宫宴之上,仪式性要远超美观与否。
  魏徵与王珪一道举杯,笑道:“为居士方才所言,敬你三杯。”
  “还是一杯吧,”钟意含笑婉拒,道:“我量浅,不敢多饮。”
  殿中说话的人多了,气氛渐热,时间流动的缓慢,欢声笑语不绝,直至半夜不歇,有些上了年纪的大臣熬不得,便向皇帝请示,先行离去,也有人坐的闷了,往殿外去透气。
  欢饮到了最后,畅快为上,规矩反倒没那么要紧。
  王珪多饮了几杯,有些醺然,已经向皇帝告辞,同夫人一道离去,魏徵则出殿去更衣,夫人裴氏则正同齐国公夫人说话,她们都是河东裴氏女,算是表亲。
  钟意也有些醉意,神思倒还清醒,目光落在殿中舞姬身上,欣赏长袖飘摇间曼妙绝伦的舞姿,一曲终了,也觉有些闷,便扶着玉秋的手,往殿外寻个僻静地方透气。
  李政见她离去,也不介意左右目光,自席位起身,跟了过去,及至殿外,又示意玉秋退下,轻轻道:“居士。”
  钟意心情尚佳,神色倒也和煦,见他示意玉秋暂退,也不动气,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李政见她面染醺然,微有绯色,心中一软,答非所问道:“真是可惜。”
  钟意微怔,道:“可惜什么?”
  “当日居士一席清谈,令父皇决意册你为侍中时,我竟不在侧,”李政衷心道:“今日见居士高谈阔论,方知你辩驳之时,如何光彩耀人,痴绝众生。”
  “你个油嘴,”钟意摇头失笑,道:“怕不是又要讨打。”
  李政见她醉了,倒有些借机试探的意思,期期艾艾道:“我听人说,昨日你同沈复生了口角?”
  钟意侧目看他,目光少有的柔婉,正待说话,却想起另一处了,奇怪道:“方才便没有见到沈复了。”
  “谁有闲心管他。”李政大着胆子扯她衣袖一下,又怕在这儿挨打丢脸,扯完就赶忙松开,不平道:“居士,我跟你吵过,他也跟你吵过,你怎么只打我,不打他?”
  “他跟你不一样,脸皮没那么厚,”钟意眼睫眨一下,徐徐道:“李政,你是我见过脸皮最厚的人。除了你,我还真没打过别人……”
  李政心头忽然甜了一下,甜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没出息。
  他顿了顿,方才鼓起勇气,低声道:“居士,你,你……”
  他说话时,钟意便凝神听,等了半晌,仍旧没听他说出口,便道:“你怎么畏首畏尾的?”
  李政惯来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有了心仪的女郎,竟也生了几分畏惧。
  他颓然笑了,叹道:“温柔乡皆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我欺。”
  钟意醉意愈深,掩口打个哈欠,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夜色深深,灯火映照在他的心上人面上,而她比月光还要皎皎。
  李政几经踌躇,终于还是弯下腰,将少年人辗转反侧的情思说与她听:“阿意,你对我有没有一丝一毫的中意?”
  他叫她阿意,声音温柔而缱绻,像是从前一样。
  钟意有些醉了,连冰封的心也化开了一线,她顿了顿,道:“有的。”
  李政听得怔住,又惊又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握住她手,连声道:“阿意,阿意!”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语无伦次道:“你怎么不肯讲?看我那样辗转反侧,心还这么硬,你,你真是……”
  钟意拨开他手,道:“我才不要喜欢你。”
  李政心生诧异,又对她这般嘴硬有些无奈,还有些对这般小女儿情态的爱怜,正待伸手抱她入怀,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钟意一句话也不讲,静静看着他,眼泪自皎洁面颊蜿蜒而下。
  李政的心忽然痛了起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她合上眼,泪珠滚滚落下:“你那么坏,又那么会骗人。”
  第34章 君心
  李政见她哭了,心头作痛,顾不得取帕子,便抬袖为她拭泪,连声道:“我对别人坏,可对你一点都不坏,真的,你总是打我,我一次都没还手……”
  “还有,”他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肩背,安抚道:“我从没有骗过你……之前说叫你送我出门,就不纠缠了那次可不算。”
  钟意只是落泪,却不说话。
  “阿意,阿意!你不要哭!”李政手忙脚乱,慌忙哄她:“你一哭,我便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钟意将他推开,手背抬起拭泪,李政见她如此,委实不敢强求,顺势松开,便在她身侧守着。
  她眼里含泪,笑道:“李政,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政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说,最终道:“但我可以听,阿意,只要你肯说。”
  “可我不想说,”钟意道:“我为什么要说给你听?”
  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血淋淋的露着,任人评头论足,对她有什么好处?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会痛。
  李政听不懂她话中含义,却听得出她心灰意冷,想上前拥住她,却被她冷淡神情所阻隔。
  “阿意,”他目光专注,有些伤感的看着她,又一次唤道:“好阿意,你说话,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只是别不理我。”
  “我大概是醉的糊涂了,说了好些不该说的,”钟意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她合上眼,道:“你走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李政哪里肯走,扶住她肩,叫她正视自己,钟意伸手推他,不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