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刀 第43节
  “到现在都不肯开口,你对扬州知府还真是忠心耿耿。”
  这位犯人是扬州知府的心腹幕僚,跟在扬州知府身边足足有二十多年。
  扬州知府下落不明,但这位幕僚没有跑掉。卫如流的人秘密把他抓回京城,这几日一直在尝试着撬开他的口。
  犯人的眼皮又耷拉下来,他已有数日不曾合过眼。但很快,犯人又被强行喊醒。
  卫如流低下头,慢慢抚平锦绣鹤纹红色官服下摆的褶皱,语调从容:“只是不知,你是否忠心到连自己父母妻儿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
  犯人猛地抬头,像是见鬼般震惊地看着卫如流。
  “不对,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那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卫如流摇摇头,推翻前面说过的话。
  “这里很宽敞,把他们一个个都吊在你面前,再把你遭受过的一切施加在他们身上,这样应该会更有意思吧。”
  说出这番话时,卫如流的语气很轻松,仿佛是在开玩笑般。
  但犯人没办法把卫如流的话当做玩笑。
  犯人强撑着道:“你们不可能找到他们。”
  按剑侍立在卫如流身后的沈默道:“笑话!刑狱司手段通天,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犯人低头不语。
  卫如流低低笑了一声,语调不疾不徐:“我猜你心里一定不慌。”
  犯人又抬起头来看他。
  卫如流从椅子上起身,步步压近犯人,声音在这暗无天日的暗牢里幽幽回荡。
  “因为你觉得,刑狱司费尽心思找到的父母妻儿,不过只是你放在明面上的障眼法。你真正的父母妻儿,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扬州知府送到了西北的一个边陲小镇,隐姓埋名在那生活。”
  “这招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假的父母妻儿死了,你又怎么会伤心难过?”
  在卫如流说出第一句话开始,犯人的身体就僵住了。
  直到一番话说完,犯人浑身都在颤抖。
  他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以为自己和扬州知府的手段瞒得过天下人,但是……眼前这个人,却能轻而易举就戳破一切,看破虚妄。
  卫如流说:“不敢出卖扬州知府,是在害怕他会报复你的父母妻儿对吧。”
  偷梁换柱,既是在保护这位范幕僚的家人,也是在拿捏他的软肋,让他不能背叛。
  卫如流缓缓在犯人耳边道:“现在,你的父母妻儿都在我手里。”
  犯人死死盯着卫如流,终于,他颓然低头:“我……我招……我全部招,你放他们一条性命……”
  “放心。”
  卫如流弹了弹重新恢复平整的官袍衣摆,退回原来的位置。
  “他们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日后过的就还是什么日子。”
  犯人完全不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保证,但现在他除了赌一把,已经无能为力。
  犯人颤抖着嘴唇,低低开口。
  卫如流听着他的话,神色渐渐凝重。
  一个时辰后,犯人被从刑架上解下来救治,卫如流走出暗牢。
  他站在天光雪色里,任由雪落梅花香涤荡身上的血腥味。
  “老大!”沈默轻快的声音打断了卫如流的沉思。
  卫如流回头,雪落在他的眉眼,凝成了寒凉的冰。
  沈默挥舞着手里的拜帖,走到卫如流面前:“慕姑娘派人送来的拜帖,说是明日来刑狱司拜访你,你要见吗。”
  卫如流眨了眨眼,眉眼上的冰化为薄薄水色,转瞬消散无踪。
  他伸出手,接过这张拜帖,语气平淡:“明日刑狱司没什么事,就抽空见见吧。”
  沈默挠了挠头,想提醒自家老大,最近年关将近,刑狱司需要他出面的事情可太多了。
  ***
  库房的好东西很多。慕秋挑选一番,从中选出字画古董花瓶,又选出一块东阁暖玉,命人把这些东西包好。
  第二天,她梳洗一番,向慕大夫人请示过后,坐上马车前往刑狱司。
  算起来,这是慕秋第三次来刑狱司了。
  每一次来,都是不同的心境。
  第一次来时,前任刑狱司楚河嚣张跋扈,不断试探,她提着心应对;第二次来时,刑狱司血光滔天,她在血色中得知自己想要的真相,又惊又惧;如今再来,慕秋的心情很平静。
  其他礼物都由婢女拿着,慕秋抱着装暖玉的盒子走下马车。
  沈默亲自来接她进去。
  刑狱司绝大多数人都穿着黑衣,因此,披着红色大氅的慕秋格外显眼。
  不过,就算换身衣服,她也是一样的显眼。
  自从卫如流当上刑狱司少卿后,刑狱司从未接待过任何一个人。慕秋是第一个到访的人,还是个女子。所以一路上,不少行色匆匆的人边走边朝慕秋投来注目礼。
  慕秋顶着他们的目光,来到主衙。
  “慕姑娘,老大说了,你来了就直接进去吧。”沈默停在门口。
  慕秋问:“备的礼物都交给你吗?”
  想到老大的交代,沈默说:“都送进去吧。”帮慕秋推开门。
  卫如流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握着份公文,低头翻阅着。听到慕秋进来的脚步声,他才抬起头,指着距自己最近的位置:“坐吧。”
  慕秋走过去坐下。
  这还是慕秋第一次见到卫如流穿上刑狱司少卿的官服。
  红色是一种极肃穆的颜色,既庄重又威严,他穿在身上更显挺拔俊秀。
  看着这些装有礼物的盒子,卫如流问:“这些是什么?”
  “谢礼。”
  “这些就是你说的表示?”卫如流皱了皱眉,“里面装了什么?”
  “字画古董,还有一枚玉佩。”
  卫如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但我不好字画古董,也最讨厌佩玉。”
  打算送个礼物就走的慕秋:“……”
  她与卫如流对视,神情有些茫然。
  字画古董和玉佩,在慕秋看来,这几样东西作为礼物是最不容易出错的。
  谁家府邸没些字画古董充场面?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京城哪位公子身上不佩玉?哪怕是简言之这个审美独特的人,身上也有金镶玉。
  然而卫如流一句话,就把这些礼物都给否决了。
  “不好字画古董我能理解。”
  慕秋把抱在怀里的玉盒放到桌子上,打开盖子,取出里面那块样式别致、成色极佳的玉佩,推到卫如流面前。
  “为什么不佩玉?”
  “我不喜世人附加在玉上的意义。”卫如流右手压在桌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她。
  “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君子如玉……”他嘴里嚼弄着这些文字,神色轻慢,“慕秋,你觉得,我算君子吗?”
  顿了顿,卫如流说:“你要是觉得算,那我就收下。”
  慕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
  不知为何,从这番话里,慕秋竟听出了一股淡淡的自弃意味。
  她仰着头与卫如流对视,唇角绷紧。
  卫如流也不说话,板着脸。
  今天一个上午,他都坐在主衙里,不曾挪开过半步,候着她上门。
  知道慕秋送的礼物是这些后,他的心里就堵了口气,上不得下不得,闷得他升起一种拂袖而去的冲动。
  就在这时,慕秋突然站起来:“卫如流。”示意他也起身。
  卫如流嘴角微微下垂,起身看她想做些什么。
  “这世间能配得上“君子”二字的人少之又少,但多的是人用玉制饰品装饰自己。”
  慕秋说着,握着那块东阁玉佩走到卫如流面前。
  这时候,她才发现卫如流很高。她在女子中已算是身材高挑的,站起来却只到了卫如流的肩膀处。
  慕秋垂下眼,手抬起,纤细的指尖落在卫如流官服腰带上。
  卫如流身体一僵,隐隐猜到她要做些什么。他右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没有阻止。
  慕秋动作极快,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把玉佩系到卫如流身上。
  “这世间道貌岸然的人都在佩玉,你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好歹也不是个伪君子……”她退开一步,仰头望着卫如流,“这礼物,还收吗?”
  卫如流低头,用手摸了摸那块入手温热的暖玉。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慕秋手心的温度。
  “玉佩都到我身上了,还有退回去的道理吗?”
  慕秋微微弯了唇:“玉佩都收了,字画古董也一并收下吧。”
  “可以。”卫如流看那些字画古董也顺眼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门外,沈默敲了敲门:“老大,有些事情需要您处理一下。”
  卫如流眼眸眯起。
  慕秋道:“礼物已经送完,那卫少卿,我就告辞了。”说罢,也不得卫如流做出什么反应,转身走出屋子。
  出了屋外,冰凉的温度席卷而来,慕秋的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
  她决定给卫如流系玉佩时并未多想,直到手落在卫如流腰带上,察觉到指尖下那具身体绷得很紧后,她也莫名不自在起来,所以一系完玉佩,慕秋连忙退后,拉开两人的距离,免得卫如流看出她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