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顾楚生轻轻咳嗽起来, 一面咳嗽一面道:“见到侯爷, 应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他说这话断断续续,却是诚意十足。卫韫叹了口气,扶着顾楚生坐下道:“大人的诚意,卫某已经明白, 还请大人莫要作践自己身子了, 为日后多做打算才是。”
  听到这话,顾楚生叹了口气:“给侯爷添麻烦了。”
  卫韫摇了摇头,顾楚生坐稳之后,卫韫这才坐到另一边小桌后,静静等着顾楚生气息平稳。等了一会儿后,却是顾楚生抬起头来:“侯爷此时来, 是想问顾某在昆阳之事吧?”
  “顾大人之事,卫某有所耳闻,”卫韫实话实说:“但道听途说,不如顾大人亲口所言。明白顾大人经历了什么,才好做下一步谋划。”
  卫韫平静开口,顾楚生点了点头,也为此早做好了准备。他慢慢道:“此事应当从卫家遇难前半月开始说起。”
  卫韫听到“卫家遇难”四字,眼神瞬间一冷,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抬手道:“洗耳恭听大人之言。”
  “下官本为昆阳县令,战时肩负昆阳至白城一段粮草押运之责。卫家遇难前半月,下官押送粮草数量加大,从粮草数量,下官反推,当时在白城将士,前后应有近二十万。”
  彼时战场上一共十九万人马,顾楚生这个数量估计得没有大错。
  当时姚勇是秘密过来的,并没对外宣扬,而姚勇带来九万人马,更是没有对外多说。
  顾楚生仅凭自己押送的粮草数量就能意识到战场上实际将士数量,倒的确是个能人。
  “后来白帝谷一战之后,下官听闻卫家战死七万人,姚勇暂管帅印。下官便知事有蹊跷,于是连夜赶往了白帝谷勘查情况,然后在白帝谷山上见到了青州军的马蹄印记。”
  顾楚生说着,声音里带了叹息。卫韫慢慢捏紧了拳头,顾楚生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我心知此事不好,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下官却从来爱做最坏之猜想,若是姚勇与卫大人有斗争,那白帝谷一战,罪名必然要全在卫家身上,而卫家剩下的兵力,姚勇也要努力耗尽。可罪名在卫家身上,卫小侯爷一旦入狱,卫家剩下的将士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做些令天子恼惧之事便算了,哪里还会甘心当人棋子,替人卖命?”
  卫韫没说话。
  白城当时有卫家驻军十万,死了七万,剩下三万,他入狱后再无联系,他出狱后给卫家守军的第一条命令就是,惜命保命,韬光养晦。
  顾楚生将这句局势中所有人的心思猜到,让卫韫不由得有些敬佩。
  他坐直了身子,抿了口茶,继续道:“卫家乃世代忠臣,也不会在卫韫这里成为乱臣贼子。”
  顾楚生没说话,他笑了笑,瞧着面前神色冷淡的少年,没有将他的话接下去。
  上辈子卫韫哪里有半分忠臣的样子?帝王轻言废立,若非他顾楚生扛着,怕是他卫韫和曹阿满无异。
  他甚至能在御书房痛斥帝王:“我卫家忠黎民百姓,护九州安危,你天子算个什么东西!”,如今同他说“忠义”,顾楚生觉得也颇为可笑了些。
  只是他面上不显,继续道:“卫姚斗争,必然要波及百姓。之后我都是亲自押送粮草,随时关心着白城动向。白城城坡前,我前去观望过战况,当时我便明白,以城内卫姚之情形,白城怕是守不下来。当天夜里,我夜访秦将军府邸,同秦将军言明来意,让城破之时,秦将军留两千兵马于我,于城中几个关键点设伏。我提前联络好百姓,随时做好抗敌准备。”
  顾楚生说的秦将军,便是如今卫家留在白城那三万军的首领,左将军秦时月。
  秦时月乃卫家家臣,然而顾楚生与他联络之事,却并没有告诉卫韫。
  卫韫皱起眉头,顾楚生接着道:“是我让秦将军先不要同卫大人说,在下不做没把握之事,等网铺好,再与大人说也不迟。”
  卫韫抬眼看他,顾楚生神色平淡,仿佛是在撒网捕鱼一般,平淡道:“白城在我找秦将军黎明时,因为两军均不肯抵抗城破,我便带着卫家两千兵马和百姓组织了抵抗疏散。因为卫家军当时身着便衣,所有人便以为,是我一个人组织疏散了百姓。”
  这样说来,事情便明朗起来,卫韫大概明白了顾楚生的思路,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如此大功,姚勇决计不会给我,”顾楚生看了他的手势,接着道:“我猜到他必然会独揽此功。揽功之后,他对我无非两个态度,要么我依附归顺他,要么对我赶尽杀绝。若是前者最好,我便混入他手下,再多收集些证据再动手不迟。若是后者也无妨,那自然有第二套方案等着他。”
  顾楚生说着这些,神色间不自觉带了些神采,他端起茶轻抿了一口,姿态风流大方,全然看不出是别人刚刚追杀过的模样,继续道:“于是我先是将证人准备好送往了另一处,一旦我出事便会有人带着他们赶往华京。同时派人向姚勇手下谋士公孙先生送礼,去试探姚勇的意思。从公孙此人的态度中,我揣测出姚勇要杀我,只是我没想到他动手得这样快,便只能让张灯带着证据先走,然后假装顺从跟着公孙先生去姚勇那里,然后半路劫持公孙先生,跳入河中,藏到河内一隐蔽之处,在河中等了足足一天,再做了引路标记后,逆流去了上游。”
  听到这话,卫韫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来:“我听闻你落河时已经受了伤?”
  “是,”顾楚生也没有否认,坦诚道:“下官武艺不佳,落河时为流矢所伤。”
  “那你还在河里呆了一天?!”
  卫韫颇为震惊,十二月的河水温度绝非常人所能忍受,虽然对于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来说不会冻死,但也绝不是什么好的体验。顾楚生有些无奈:“姚勇人多,必然沿着上下游找我,这是他抓我的最好机会,我若不在河中带上一天,任何时候出去都只是瓮中捉鳖。我只能等他们追踪过后,再出河中,只要能够出去,他们再找我,那就难得多了。”
  顾楚生说得轻描淡写,卫秋等人听着,却不由得有些心里发颤,只觉得这人对自己着实是太狠。
  “顾大人真乃大丈夫。”卫韫感慨了一声,顾楚生知道他指得是什么,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对自己算不得很,要说真的狠的,怕是楚临阳。
  “侯爷谬赞,也只是被逼无奈了。”顾楚生笑了笑,接着道:“我上岸后,便找了一个山洞躲着。因为时刻准备着逃跑,身上带着些干粮,喝了山洞里的积水,倒也没饿死。然后我便等到了大夫人带人前来。如今我证据都已经准备好,能够证明当时卫家军以及我组织疏散的证人也在来华京的路上,只等侯爷一声令下,顾某便立刻去将此事捅出来,戳他姚勇一刀。”
  卫韫没说话,他斟酌着顾楚生的话语。
  如果顾楚生所说为真,那顾楚生所作所为,就不仅仅是帮卫韫扳倒姚勇,甚至于他还帮着卫家,又博得一个好名声。
  卫韫想到这些,心里不由得一冷,他抬眼看向顾楚生,平静道:“顾大人所作所为,卫某十分感激,但有几个疑问,卫某却不得不问。”
  “您请。”
  顾楚生似乎已经料到卫韫要问什么,神色一片泰然。卫韫直接道:“您所做之事,处处都为我卫家着想,我卫家与顾大人既非故交,又非旧友,顾大人何苦牺牲前程为此?”
  顾楚生抿了口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含笑问:“还有呢?”
  “您所作所为,从头到尾,似乎都并不畏惧姚勇。甚至于跳入河中后,还知道会有人来救你,留下了标志指路。您是觉得谁会来救您?而留下那些痕迹,您不怕被人发现吗?”
  听到这些话,顾楚生轻轻笑了。
  “实不相瞒,下官之所以这样拼着性命和前程做出如此举动,其实有三个原因。”
  “其一,姚勇此等小人不堪为谋,北狄此番来势汹汹,若放纵此人,怕是大楚江山将尽毁于此人手中,顾某再如何心思卑劣,也是大楚儿郎,若国不国,又以何为家?故而欲联手侯爷打压姚勇,敢为侯爷马前卒。”
  卫韫没说话,这些漂亮话,从来不是事情关键。
  顾楚生也知道卫韫不感兴趣这些,接着道:“其二,顾某乃罪臣之子,若要稳步升迁,从九品县令再回到我原来翰林学士的位置,怕是一辈子也未必能爬回去,只能兵行险招。望他日侯爷飞黄腾达,不忘顾某今日之诚意。”
  “这个,你放心。”卫韫点了点头,玩弄着手中茶杯,看着烛火,平静道:“本侯向来是赏罚分明之人,绝不亏欠功臣。”
  “不过,其实前两个因由都不过引子。让顾某下定决心冒如此大险,全是因为,顾某想向小侯爷,求一个人。”
  听到这话,卫韫顿住转动茶杯的动作,慢慢看了过来。
  顾楚生在卫韫凌厉的目光下,神色不动,平静道:“卫大人问顾某为何敢留下标记,是因顾某猜到,来救顾某的,必然是卫大夫人,顾某所留标记,乃年幼时与大夫人共同所创,唯有我二人方才明白。”
  听着这话,所有人都感觉到周边温度迅速降了下去。顾楚生退了一步,展开袖子,将双手交叠放于额顶,朝着卫韫大拜下去,声音掷地有声。
  “顾某愿不惜代价,求娶卫大夫人!”
  卫韫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察觉到,有肃杀之气从卫韫身上传来。卫韫握着茶杯,神色平静,顾楚生跪拜在卫韫身前,一动不动。
  许久后,卫韫轻笑了一声。
  “区区九品县令,罪臣之子,求娶我卫府大夫人——”
  “顾楚生,”卫韫微微仰头,眼中全是蔑视:“你配得起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卫韫:九品县令也想娶我嫂子,你配得起吗?
  顾楚生(沉吟):我明白了
  (5年后)
  顾楚生:王爷,我现在是内阁大学士了,您看配得上了吗?
  卫韫:滚,嫂子是我的!
  顾楚生:……规则说改就改,你有没有点原则?!
  卫韫:爱情面前,毫无原则可言。
  顾楚生:……
  第46章 (6.20一更)
  顾楚生皱了皱眉头,觉得事情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和卫韫斗了一辈子, 自认还算了解这个人。他向来护短, 对家人十分重视, 也是个很会尊重人的人, 绝不会做强迫别人意愿之事。
  楚瑜所做之事,他在昆阳有所耳闻,以楚瑜这份恩情,卫韫必然是要铭记在心,替楚瑜谋划未来的。
  顾楚生之所以着急,也就是有这份考量,若是卫韫擅作主张, 将楚瑜不声不响嫁了, 到时候未必有第二早死的卫珺了。
  虽然他确定此时楚瑜心中有自己, 应当不会是卫韫说什么是什么,可这世上之事多有变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于是顾楚生才如此着急回华京, 先是设计姚勇投诚, 并且向卫韫表明了自己的能力手腕,再同卫韫表明心意,言语间暗示他与楚瑜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这样一来,卫韫就算不即刻答应他,也应将自己当做备选。
  然而卫韫此时如此直言嘲讽,顾楚生的确有些意外。
  他深吸了口气, 平静道:“若是因下官如今权势不足以匹配卫大夫人,那敢问侯爷,顾某官至何位,才有资格上门求娶?”
  这话问出来,卫韫觉得自己怒得想要掀了这人桌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些什么,只是瞧着顾楚生这不屈不挠死缠烂打的脸,觉得格外可憎。
  可他面色不显,握着酒杯,一言不发。
  什么官位配的上?
  卫韫也问自己,可是他想了许多,无论顾楚生是九品县令,还是内阁大学士乃至当朝首辅,甚至于有一日顾楚生他当了皇帝,卫韫都觉得,配不上。
  他抬眼打量着顾楚生,顾楚生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
  客观来说,顾楚生生得极好,斯文俊秀,看似文弱书生,但挺直腰背不卑不亢跪坐在他对面,便带了文人特有的那份傲气风骨。任何一个女子瞧见了,都难免会称赞几声。
  华京以文弱风流为美,因此卫家的儿郎哪怕五官上生得更有颜色,与华京那些贵公子相比,却总还是差了几分。而顾楚生乃书香门第顾家出生,自幼持礼守序,一举一动自带风流教养,端端就这么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可卫韫却是越看越难受,总觉得这人贼眉鼠眼面目可憎。
  思索了许久后,卫韫终于找出了自己讨厌这人的原因。
  “你当初既然拒绝了我嫂嫂,断没有回头的道理。”
  他想到这件事,心里经不觉舒了口气,他放下茶杯,冷着声音:“我嫂嫂何等骄傲女子,容得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既然当初不好好珍惜,便莫在如今惺惺作态。你若愿意,你我继续合作,好好谋你的前程。若不愿意,便自请离去,以大人之谋略,怕不是非我卫家不可,我会让人护送大人,直到大人寻到安身之所。”
  顾楚生不说话,卫韫不愿与他多说,起身欲走。然而刚刚转身,顾楚生就慢慢笑了。
  “侯爷说得极是,”顾楚生声音平静,卫韫慢慢回头,看见顾楚生垂着眼眸,唇边带了笑意:“当初没有好好珍惜,又怎是一言一语就能打动人心的?做了错事儿得认,犯下的罪得偿。下官明白。”
  卫韫静静看他,等着顾楚生下一句。顾楚生抬头看向卫韫,神色中带了恳求:“只是,原不原谅,这就是大夫人与在下之间的事,可否请侯爷尊重大夫人的意思,大夫人嫁与不嫁,将军切勿强求。”
  卫韫捏着拳头,他觉得内心里有波澜翻滚,然而他面上却保持着那冷漠的神色,只是应了声:“可。”
  她的意思,他什么时候没遵守过?
  顾楚生就是白担心。
  看着顾楚生那放下心的眼神,卫韫忍不住出声刺他:“我不逼她嫁人,可顾楚生,不是每个人都会等在原地。有一天她会爱上别人,到时候,我也会亲手送她出嫁,绝不阻拦。”
  听到这话,顾楚生微微一愣,随后他轻笑起来,平静道:“我明白。”
  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激得卫韫血气翻涌。他本想是刺顾楚生,可话出来,他却觉得仿佛是刺到自己。顾楚生那平静的态度与自己张牙舞爪呈现出鲜明对比,一瞬之间,卫韫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毛发都没长齐的小狗,对着一头狼龇牙咆哮。
  他心虚着犬吠低吼,他却带着股看过了世事的从容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