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他坐起身来,长发滑至胸前,摸了摸右眼,那里空无一物。
  他没把自己炼成活死人,倒是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的灵魂移到了步尘缘的身上。
  步尘渊等到那滚烫的尸油渐渐地变冷了,才去捞了捞,捞起来的是一具二十四五岁年轻男子的骨架,缺了一根手臂和双腿,肋骨上挂着一个纹了字的铜铃。他看了一会儿,把那具骨架放在了墙角处,拿一块破布盖住了,而铜铃则被他用一根红绳串在了手上。
  他等不得了。
  第20章 、见月
  步尘渊凭着残缺的记忆走到了霞雁城,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神秘的驭蛊人,那人似乎是什么都知道,不过是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有追求之物,也明白他是要炼尸,就给了他一个白白胖胖的、月光下瞧着晶莹剔透的蛊虫,其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劝他。
  步尘渊不敢直接将蛊虫放进步尘缘的身体里,就随便在路上抓了一个人是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却不是最后一个。
  他先是把蛊虫给那个人用了,见他不仅没有其他异常,甚至各方面都有所提升,轻轻一跃就宛如使了轻功,这才放心下来,放进了步尘缘的后颈。
  但是那蛊虫,用久了会使人变得暴躁,情绪难以控制,而且时不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步尘渊用了二十年,自然是早就受到了蛊虫的影响。
  他忘记了自己抓了多少无辜的人去炼化,但是他记得自己用了那蛊虫之后的不久,就成功地炼化了几个活死人,那些活死人炼出来之后连面目都看不清,几乎不能称之为人形,于是步尘渊就继续炼,把山洞里都塞满了尸骸和残肢,终于炼出了一种复杂的法子,能保持原来的模样,却能作为活死人继续活下去,就是行动更迟缓,而且难以控制。
  所以步尘渊反反复复,炼了整整二十年,想要炼出最完美的活死人,几乎成了执念。
  他原本很收敛,后来的好几年里就受了蛊虫的影响,变得愈发易怒且嗜杀。
  在此期间,步尘渊不是没有试着去找其他人的铜铃,他知道铜铃在罐子里,沉在了那个小村子的村口小溪里,却碰也碰不到,普通人根本连看都看不见,更别说活死人了,用手碰一下溪水都能烫伤这个时候,步尘缘的身子虽然因为他的缘故,所以腐烂得很缓慢,但仍是在腐烂,所以步尘渊只好炼化了她的一部分。
  再后来,他就遇见了聂秋和方岐生。
  是步尘渊轻敌了,所以才被方岐生抢走了蛊虫。
  他在狂风中几乎失去了理智,挨家挨户地敲了门,想要找出方岐生,抢回自己的蛊虫。他没办法进村民的屋子,因为他们都学聪明了,知道步尘渊怕那溪水,就在屋子里都洒上了水,这样他就不敢碰,其他活死人就更别提了。
  等到天光乍破,似乎是要黎明的时候,步尘渊却忽然清醒了过来。
  他回想这二十年,发觉自己好像一事无成,手上还沾满了无辜人的鲜血。
  步尘渊十分清楚,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只后悔那时候离开了步家,去了神鼎门。要是叫他重新选择,他宁愿和其他人一起死在诸鬼的手底下。
  但是步尘渊又听他所安插在村民中的人说了,那两个人从村长的屋子里出来,似乎还和他起了矛盾村长作为一个去过步家宅邸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会使他大发雷霆。
  他想,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是不是天道忽然有了一丝怜悯之心,要叫他早日放下执念,叫他去十殿阎罗那里经炼狱之苦,叫他再次遇见步尘缘,清师姐,连师兄
  聂秋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一切。
  他抿了抿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聂秋只好从怀中拿出那根铜一样颜色的骨,放到了步尘渊的手上。
  那根骨头本来好像是有灵性的,凶恶之物根本碰也碰不得,到了步尘渊手上却是忽然将光收敛了起来,安安静静的,就好像一根再普通不过的人骨。
  步尘渊一愣,却瞧见聂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纵身跃入了溪水中。
  山间的夜里格外寒冷,溪水更是冷得刺骨,聂秋没入水中的时候,也难免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从身体的四肢百骸处,最终汇聚,流向了天灵盖,冷得人意识竟然变得更清明了一些。
  他再清楚不过自己在做什么了。
  听步尘渊说到一半,聂秋便明白了,水里的那些东西,哪里是什么污秽之物。
  只有那些承载了步家希望的罐子被尽数打碎,这些人才能得到解脱。本来映出漫天黑云的漆黑水面,忽然被翻涌的水花搅乱了。悠悠钟声在水中突兀地响起,聂秋屏住呼吸,睁开眼睛看向了水底的昏黑一片。他随着那阵钟声又仿佛是瞧见了十殿阎罗,判官翻着生死簿,然而他们的面上却都不似上回那般凶恶,只是惋惜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他再往深游去,很快就看见了苍白的手臂探了出来。
  这次聂秋没有丝毫挣扎,顺从地被那些交缠的手臂拉到了水底。
  他的脚掌触到水底的泥沙时,海藻一般的手臂顷刻间消失了,却有另一只细白的手臂从一旁伸了过来,先是曲起食指,敲碎了那一层黯淡的浅光,又隔着他的衣服轻轻将他往这边一拉,随即把一张已经失去光芒的网的上端握成一束,放在了他的手上。
  聂秋顺着那根手臂看了过去,步尘缘站在水底,静静地望着他。
  他将其向上拉起,沉在泥沙中的线立刻现了出来,将所有的罐子都纳于渔网之上,聂秋在水中转过身,牵着那张网向水面上游去。
  将近二十个罐子,虽然里面只装了个铜铃,倒也不轻,他游了大半后便发现方岐生也跟着下来了。水流声激荡,聂秋在一片阻碍了视线的混沌水波中,借着光看见方岐生将脸微微一侧,视线交汇间,方岐生伸出手来,似乎是要接过那张沉甸甸的渔网。
  聂秋犹豫了不到一瞬,就抬起了手,将它递了出去。
  此时离水面也不过很短的一截距离,聂秋看了看方岐生,见他抓过渔网后已是向上游去了,心中却突如其来地多了一股暖意,双腿一蹬,片刻后便也浮出了水面。
  步尘渊碰不了那些罐子,此时却也激动地伸出手,用尖锐的指甲把网划开了。
  聂秋拿着那节温暖的骨头,一个个地把罐子的封口打开,然后从里面取出了铜铃,用骨头更尖的那一端,轻轻地往上面一敲,坚硬无比的铜铃便应声而开。方岐生看不见,聂秋和步尘缘身体里的步尘渊却是看得轻轻楚楚,铜铃一碎,那上面覆盖的金色镇字便消散了,乳白色的光从碎片上浮了起来。
  步家人的生魂。
  那些白光悠悠地一凝,在夜晚里显得更加清晰,俨然是将近二十道人影。
  高个的那个男性摸了摸后脑,委婉说道:渊师弟,在世间逗留倒也没什么,就是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都想去投胎了,尝一尝孟婆汤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步尘渊轻轻喊道:连师兄。
  矮个的少年小声地嘀咕:我就说仲二叔分明是一副断子绝孙的样子,怎么会忽然冒出个天赋异禀的儿子,原来
  小合师弟,休要再提那件事。
  清师姐敲了敲他的头,倒也不重,斥责的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
  随即,她又看向了步尘渊,轻声说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师弟。
  步尘渊有一瞬间只觉得喉头发紧,只好摇了摇头,说道:无妨。
  那边一阵叽叽喳喳,炎师弟却好像忽然看见了什么人似的,连忙拉了拉连师兄的袖口,连师兄这才恍然大悟地冲聂秋挤眉弄眼地一抱拳,这位公子,多谢了!只是我们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公子方不方便
  聂秋状似无意地向步尘渊身后看了一眼,这才走了过去。
  他身后站了个和他现在看起来相貌大致相同的红衣女子,约莫是十八、九岁的时候,左眼下的泪痣显得面容更加精致,一双眼睛又清又亮,眼波一斜便是西湖里的渺渺烟波,正是她当年最好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受了阴气的影响,天忽然下起了小雨。
  步尘渊见其他人都纷纷找聂秋说话去了,便难得地觉得此份清闲却是比他那些时候在霞雁城里的热闹更令人欢喜。
  他心里念着另一个人,雨珠打在了脸上倒不觉得凉,心中却隐约有了种不安的寒意。
  步尘缘姐姐,她可好?
  一念至此,步尘渊就不得不想到,他这些年里坏事做尽,如今又是这番模样,步尘缘若是不想见他,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要是步尘缘真的出现了,他又该说些什么?
  步尘渊早先的那几年常常在想,如果他成功了,大家都回来了,他该如何和他们解释,又该和他们说些什么,然而后面十多年的毫无进展,又渐渐地磨去了他这些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他该专心去找方法复活大家,而不是想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现在终于成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却有种虚幻的感觉。
  步尘渊只感觉到胸中一股郁气压得他在这场雨中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闷闷地咳了两身,心中暗自叹息着,用手撑住地面想要支起身子来。
  就在这时,一抹鲜艳的红色突兀地闯入了一片阴郁的视线中。
  步尘渊猛地睁大眼睛,他抬起了头,看向上方步尘缘将手虚虚贴在他耳侧,宽长的外袍袖子沿着她的手腕滑下,温顺地落在了臂弯处,似是想要替他遮去风雨,却因为是灵体,只能无奈地瞧着雨水从自己的手臂穿了过去,照样打在了步尘渊的身上。
  步尘缘看见步尘渊抬起头看向她,于是抿着嘴唇轻轻一笑。
  步尘渊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下意识地去看了看天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夜不仅是下了雨,天上全是乌云,连半点月光都看不见,更别说月亮了。
  步尘渊张了张嘴,声音却很哑,今晚上没有月亮。
  步尘缘却是摇了摇头,伸出的手顺势指向了他的那只左眼。
  你眼中月,是我眼中月。
  半晌,步尘缘才听见了步尘渊开了口,却是没头没尾的另一句,我做了太多错事。
  她缓了神色,说道:我知道。
  你该去赎罪。步尘缘提了裙角,蹲下来和他平视,但我也有错,尘渊。
  步尘缘慢慢说道:当初我偷偷教你步家秘术的时候,父亲就告诫过我,说你执念太重,我却不肯听,他后来也没有再说什么若是知道多年后会变成这个样子,我那时候就应该把所有事都告诉你,解开你的心结,而不是一味地自己承担。
  从今往后,不论是什么苦难,我都在这里,和你一起。
  她轻轻一叹,长发从肩上垂至胸前,这么多年,你等的就是这句话吧。
  步尘渊一瞬间觉得,这二十年来蹉跎的光阴,阴暗山洞中遍布石壁的痕迹,他手上沾过的鲜血,他踏过万水千山去寻神鼎门时不悔的决心,步家宅邸中被禁足的那段时间,烛光下步尘缘悄悄教他步家的秘术,再往前,是他从阴暗潮湿的小巷子中被找到,在月色中,迷茫又无措地踏上了封雪山脉的那个夜晚。他爱的,他恨的,他所不甘的,他所难忘的都能够随着这场雨,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从此之后,他就像刚来到这个世上一样,不带任何东西,完完全全地似张白纸了。
  步尘渊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了个是字。
  该结束一切了。步尘缘站起身,展开手臂似是想要触碰那些冷雨,雨珠却穿过了她的身子,她也不去计较,低下头瞧着步尘渊,一字一顿道,步尘渊,走吧。
  她说,步尘渊。
  他姓步,是步家的后裔,在她眼中始终不是那个暴戾凶恶的神鼎门弟子。
  步尘渊从那些铜铃的碎片中寻了个比较完整的,他碰到铜铃的手指呲呲地响着,指腹瞬间就被烫成了焦黑,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似的,只是抬头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天际,万里乌云不见月,忽而释然地笑了起来,伸手将那碎片在脖颈上一抹。
  走吧。步尘渊最后轻轻说道。
  他手中原本紧握的铜铃滚落在地,随着呼吸的停止,裂成了碎片。
  就像一株肆意绽放的花朵。
  第21章 、山尽
  步尘渊消失后,那些活死人也随之化为了尘土,零落作泥。
  等到了第二日清早,聂秋和方岐生便与村长辞别了。
  那位老人亲自将他们二人送到了村口,郑重地向他们作揖道谢。
  聂秋将他扶起,待到村长抬起头的时候才察觉出他神色不大对劲,这才问道:老人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神鼎门弟子是
  村长轻轻地将聂秋一推,口中却道:我不知。
  他又摇了摇头,后退几步。
  我不认得那个人。村长又是鞠躬作揖,将手遥遥地一摆,两位少侠,就此别过。
  聂秋见他这副模样,只好与他道别后,与方岐生翻身上马,扬长而去了。
  他骑在疾驰的骏马上转头看去,那个枯瘦老人站在村口,身侧是水面平静的溪流,脚下是他的故土,而他放下了双手,仰头看向了不远处绵长蔓延的封雪山脉。
  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了悠悠一声叹息。
  而封雪山脉上本来是一片宁静,却被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碎了。
  白衣的男子在前,一身玄衣的那个在后,哒哒的马蹄声一前一后地响起,随即渐渐地重叠在一起,与树梢间细细簌簌的虫鸣鸟语形成了一幅别样的图景来。
  聂秋袖中的铜铃随着一路上的颠簸而轻轻晃动,声音却是半点都没有泄出。
  那铜铃古朴中透着一丝妖冶,上面刻着腰间别了把铁扇子、手里握着一个步字的恶鬼,边缘处仿佛沾了洗不掉的血迹一般,泛着鲜艳的红色。
  天边逐渐显出了些橙红色,好似火焰,要将山间的凉风烤得炙热起来。
  系住铜铃的红绳在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痕迹上蹭过,又将那灼烧的感觉压了下去。
  聂秋抬眼望去,目光所至,被映得红彤彤的浮云安安静静地飘在山巅,不言不语,倒是半分都瞧不出昨夜乌云密布的模样。
  昨夜,一身红衣的步尘缘听了聂秋所转述的步尘容的话,沉默着思索了片刻,才说道: 是我算错了,我没想到她竟然无法离开步家宅邸
  随即,她抬起头看向聂秋,眼底却是一片清明,但是有一点尘容说错了。她不是没有找到逆转天命的法子,恰恰相反的是,她已经找到了,只不过还没有意识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