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7)
  当然,我希望你清楚,你是嫁到魔教来,所以应当由我来向你提亲。
  聂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方岐生的唇边看到一抹狡黠的笑意,然而他无暇去思考这些,满脑子都是方岐生那句我现在就愿意和你成亲,他恍然间感觉如芒在背,大抵是他的错觉吧,他怎么会觉得这空荡荡的沉云阁里挤满了人,用满是催促的炙热目光看着他。
  无论是谁向谁提亲,都无所谓。他慢吞吞地斟酌着用词,说道,你真的愿意和我成亲吗?即使你后半生都会被禁锢在枷锁之中,无处可逃,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方岐生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聂秋的眼角留下一吻,你真的愿意和一个恶贯满盈的魔教教主厮守终生,与正道相背离,从此再无回头的余地吗?
  发丝在脸上轻轻拂过,有些痒,聂秋眯了眯眼睛,感觉到眼角湿润温暖的触碰,他无端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除他和方岐生之外,什么人也没有,连鸟兽的声音也听不到,但他却蓦地安心了,抬手按住方岐生的后脑,然后,庄重严肃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我愿意。聂秋终是松了一口气,笑道,你什么时候来迎娶我?
  第224章 、独酌
  沉云阁中沙沙作响, 夹杂着微风掠过竹林时的袖影。
  如果你想,方岐生望着聂秋,说道, 离开沉云阁之前就与我成亲如何?
  他这时候才隐约明白了聂秋先前的忧虑, 这场婚事来得突然又潦草, 难免显得敷衍,不说他在不在意, 他首先就得考虑这位将要被自己娶进门的人是怎么想的。
  按道理来说, 双方家中长辈都不在,也得邀请一些朋友来做客,比如说周儒, 段鹊, 安丕才, 勉强算上个黄盛,再比如说,萧雪扬,张双璧,覃瑢翀, 等等, 多多少少也要走个过场,挑个良辰吉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不过, 方岐生和聂秋都不想等了。
  方岐生也想见到聂秋一袭喜服的模样,红衣应该很衬他。
  聂秋平日里鲜少佩戴饰物,在方岐生的印象中,为数不多的, 聂秋身着繁复华贵衣裳也就只有那么几次,那时候他还是大祭司,胸前悬镜,头戴冠冕,白袍逶迤,神情内敛,静静地立于祭坛上,直至鲜红的血顺着脖颈倾泻一地,素裳便换作红衣。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逐渐意识到,原来自己唯一见到聂秋着红衣的时候,竟是深藏在记忆尽头的最后一面,这么一想,他反而有些后悔,可惜将婚事如此潦草就定下了。
  聂秋倒是一副全然不担心的模样,唇齿一开一合,应了下来:好。
  方岐生按了按眉心,后悔的情绪汹涌而至,他不免沉下了神色,改口说道:还是太草率了,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际,我们再将亲朋好友都邀请来参加婚宴,你觉得怎么样?
  你拿主意就好。聂秋心情愉悦,眉眼都含着笑意,说道,我之所以要和你回沉云阁,除了向你提亲咳,除了接受你的提亲以外,还想带你见见我师父。不过,在那之前按,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上回我来得急,走得也急,失魂落魄,也无从顾及其他礼节。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露出了赧然的神情。
  我无意为我自己开脱,只是那时候我太过自私,总以为将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们就会依旧像我记忆中那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笑着,交谈着。他说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也觉得当时所作所为算不上尊师重道,与其再让我深陷回忆的泥沼,倒不如立坟冢,让他们入土为安。毕竟时隔多年,该走的也都走了,滞留人间的只剩我一个。
  方岐生忽然明白了聂秋在途中问他的那句玄武门也一起吗,是为的什么。
  他终究是放下了心结,将那些近乎偏执的念头也割舍,愿让这沉云阁归于伊始。
  聂秋掩住面庞,缓慢悠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也是含糊的,喃喃自语道:我做过的傻事实在太多了,幸而还有得补救,只希望待我沦落黄泉时,师父他们不会太责怪我。
  每个人都不可能亲身经历对方所经历的事情,更无从体会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就像他永远不知道聂秋是如何熬过那几年的,聂秋也永远不知道他眼见着身边的所有都远去之后,魔教后山有多么空阔寂寥,这很正常,他想,而且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共情。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哭一场就能解决问题的,聂秋不会掉眼泪,方岐生也不会陪着他掉眼泪,已经发生的事实无法扭转,那就只有极力去弥补曾留下的遗憾。
  所以方岐生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评价,如同聂秋不会对他以前做的事情做出评价一样。
  他只是拍了拍聂秋的肩膀,将他从低落的情绪中拉出来,用平时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我现在就将玄武唤进来,对了,你来的时候有记得带上深色的衣物吗?
  倒不如说,还得麻烦他们跑一趟了。聂秋抬头看向方岐生,手臂垂下去,袖袍上的绳扣在含霜的刀鞘上轻轻地磕碰了一下,沉云阁的人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仅凭我一人没办法将他们的遗骸安置好,所以我想着,至少师父师姐,还有汶师父门下的那几位师兄师姐们,我得亲自动手为他们掘出一处安身之地深色的衣物,我自然是带着的。
  好,敲定了之后,玄武门的弟子们忙里忙外,聂秋也去换了身黑衣,把袖口卷到臂弯处,在常灯的院子里找了几个适合乘凉的地方,和方岐生拎着铁锹去铲土了。
  那一天,附近村落里的人都发觉这片静谧许久的竹林忽然变得鲜活,热闹了起来。
  像是烧成焦炭的幽深丛林,经历一场野火,一场大雪后,正缓慢地生出碧绿的嫩芽。
  还要等多久呢,三年,五年,十年,或许更久,在漫长的等待后,山花会开遍原野,招来鸟兽,清澈见底的溪水依旧像数十年前那样流淌着,化作亘古不变的一粒琥珀。
  而此时,在视线的尽头,给这片寂落了许久的地方增添了几分生机的一群人,实际上鲜少交谈,偶有的声响也不过是铲起泥土时的细细簌簌声,或是土堆里突然窜出两条蛇,他们才有点别的举动,卡七寸的卡七寸,去拿箩筐的拿箩筐,实在是从容不迫。
  傍晚时分,填饱了肚子后,聂秋烧好了热腾腾的水,将自己以前住的那间房收拾了出来,木桶生了青苔,实在是用不了,于是只能让方岐生将就着用干净的毛巾擦洗一遍。
  趁着月上枝头,夜深人静,方岐生也在沐浴,四处无人,聂秋便去了院子里。
  那几棵树底下都挖好了深深浅浅的土坑,在夜晚中褪去了喧闹,像伺机而动的小黑猫,睁着大大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连成一条细线,静静地窥探着院中的人影。
  聂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酒杯,将坛中的烈酒倒入杯中,水波灵动,映照出清冷的月光,被晃动的縠纹搅碎了,千百片破碎的镜子四处散去,他的手腕向下沉,落在桌面上,没有打翻这面桌子,稳稳当当地将溅起的水花都收拢,啪嗒一声,水面重新安静下来。
  师父,你也见过方岐生了。聂秋放轻了声音,望着面前身形比自己宽大不了多少的骸骨,并不觉得惊悚,反而很熟稔地攀谈道,有些话,我当着他的面说不出来。
  我知道师父你向来不喜欢魔教的做派,直至你辞世多年,我也才知晓原来你与常教主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想来你以前教导我的时候,所说的那些殷殷叮嘱,其中也隐含了你一直以来的遗憾吧。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道,可惜我也未能免于世俗,人在世上终究身不由己,虽然师父竭尽了一生想要摆脱,却也未能料到最后会落得这种结局。
  即使我现在再问,后悔吗,不后悔吗,您也没办法回答我了。
  今夜的空气格外的好,有股清新的草木香,酿进皎洁的月光里,倒有种别样的味道。
  聂秋还没有喝酒,就觉得已经醉了大半,他用手掌托着下颚,轻轻地笑:但我是不后悔的。我自觉向来内敛矜持,每次碰见方岐生的时候却失了分寸,被他两三句话就耍得团团转,以前我从未想过要与谁白头偕老,如今我只希望能早点和他共度余生。
  魔教就是绝对的恶吗,正道就是绝对的善吗?他说,师父,我觉得未必,魔教和正道都不过是个称谓,魔教有十恶不赦的恶人,纵使正道也有伪善者,不是吗?没有人是纯粹的善,也没有人是纯粹的恶,芸芸众生皆如此,有黑就有白,不能够一概而论。
  因为我屠戮人命,所以我是恶人,因为我杀的都是魔教中人,所以我又是好人。
  聂秋叹道: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便觉得好笑,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又何谈善恶?
  没有谁的手是绝对干净的,既然都沾满了血液,那就都不必自称是替天.行道。
  我这话不是为了魔教辩驳。师父,我只是想说,我渐渐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你教给我的不同,你兴许会斥责我,兴许会觉得我长大了。是啊,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笨拙又倔强的小孩了,所以师父,你可以放心了。
  镇峨王时至今日都挂念着你和汶师父,再过些时日,等他腾出时间就会来见见你们,师父,你知道之后会稍微觉得宽慰吗?他不是不曾原谅,只是拉不下脸面,直到现在,他仍然将你和汶师父视为友人,只是可惜未能说出口,白白将那几十年的时间都蹉跎殆尽。
  聂秋将酒杯抬起,翻过手腕,让杯中的酒淅淅沥沥淌了一地,将泥土濡湿成黑色,而他抬眼看向这沉默的听众们,柔声说道:在座诸位,师父或师姐,师兄或师弟,皆有侠肝义胆,我幼时在此拜师学艺,常受诸位照顾,纵使那几年的时光只是我人生中微小短暂的一部分,我也应当将接下来这几十年的时间用来铭记你们的恩情,不会轻易忘怀。
  屋内的水声渐渐息了,明月拨开浮云,将清澈如玉的余晖编织成盈盈的明盏灯火。
  他把手里的酒杯倒扣在桌面上,像誓言一般,说道:往后,我将以生铭记死。
  第225章 、霜火
  方岐生拧干了湿漉漉的毛巾, 水珠砸进木桶中,飞溅起翻腾的水花。
  隔着一扇门,隔着疏朗的风声, 他听到液体落在地面上的沉闷温吞声响, 听到酒杯磕碰在木桌上的清脆声响, 然后,便是聂秋那句掷地有声的往后, 我将以生铭记死。
  聂秋应该是彻底放下了, 方岐生想。
  他以前总觉得聂秋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有种微妙的割裂感,好像有壁垒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密不透风, 外面的风灌不进来, 里面的风也吹不出去,聂秋算得上是个温润的性子,客客气气的,却总叫人觉得疏离,那种无法消除的距离让他看起来很冷淡。
  这世上的人, 一举一动, 无非是关乎生死,而聂秋却既不顾生,也不顾死。
  即使是被戚潜渊在邀仙台上斩首于众,聂秋那时候的表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是惊愕,了然,随即带着点嘲弄的意味,轻微地笑了笑, 甚至没有丝毫的愤怒和绝望。
  江蓠是恨不得风浪不够大,好将她粉身碎骨,聂秋是恨不得火燃得更烈,好将他烧成灰烬,前者是为了理想,而后者,大抵是觉得天地之间偌大,却没有他的归处。
  所幸,聂秋在重生之后便逐渐改变了想法,他自己兴许没有察觉,不过,方岐生却很清楚,聂秋比原来更添了那么一分烟火气,连以前未曾露出过的真诚笑容也变得鲜活。
  这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聂秋已经开始畏惧死亡。
  他浑身是血,面如枯槁,眼中无光,身在魔教总舵的那一个夜晚,被方岐生哄着睡过去的时候依旧抓得紧紧的,生怕方岐生会消失,又像是在怕他自己会再次消失。
  恐惧不总是负面的情绪,至少,这是人与生俱来就理应拥有的感情。
  是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才会畏惧死亡,而并非畏惧死亡本身。
  聂秋说,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将以生来铭记死,把他自己作为一个象征,沉云阁曾经存在过的象征,那些飘渺虚浮的记忆,并不是假的,他可以坦然地说出那是发生过的。
  只有坦然面对过去,才能够真正放下过去。方岐生想着,将毛巾搭在木桶的边缘处,没有径直走出去,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将门外那一席月光留给聂秋,留给静谧流淌的时间,至于他,等会儿再出去倒水也不迟,总归是迟早的事情,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方岐生的头发还是半湿不干的,他向来不喜欢把头发擦得太干,匆匆忙忙把水珠擦去后便将干毛巾搁下了,也不管风吹了之后会不会头疼,几缕发丝坦然地横亘在覆着点水迹的脖颈上,又被鬓间滚落的水珠牵扯着往下坠,向松松垮垮的衣襟深处蔓延,将那一块布料的颜色浸得更深,宛如泛着暗光的鸦羽,收拢了翅膀,在他的胸口处暂作休憩。
  他踱了几步,想到聂秋说的话,记起这里是聂秋小时候住的房间,忽然就起了兴致。
  其实,方岐生一直好奇聂秋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聂秋曾说过他刚进沉云阁的时候就被师兄错认成了女孩子,年纪还小,骨骼没有长开,所以分不清男女也是正常的事情。
  不过,他这么说了之后,方岐生就更好奇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到底有多讨人喜欢。
  房间是打扫过一遍的,还残留着淡淡的尘土味道,陈旧久远,仿佛翻开了一卷古书。
  这么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自然是没有聂秋小时候的画像,想来他也不是个自恋到会专门托人去画自己的那种人,方岐生顿觉遗憾,也知道这种期望大抵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却默不作声地承载了聂秋盎然肆意的少年时候。
  檀木桌案的边缘处,有几根手指宽的地方颜色偏浅,许是聂秋常在这里伏案读书。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聂秋小时候看的书很杂,有关礼仪的书,有关习武的书,有关经商的书,有关儒家的书,有关医学的书,一些充斥着神话色彩的古书,甚至还有讲人文风土的抄录册子,囊括百物,方岐生略略一翻,里面都写满了工整的小字。
  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凳子,隐约可见脚印,聂秋应该是借助这个板凳来拿上层的书的。
  除此之外,方岐生还发现聂秋在床头的暗格里藏了些小玩意儿:干草编的蛐蛐儿,也许是哪位师兄送给他的;又丑又杂乱的穗子,也许是他在师姐的帮助下第一次做的;小兔子图案的绣花玩偶,针脚细腻,栩栩如生,也许是他另一位师姐一针一线绣好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