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17节
  第310章 天外有天
  “家父三个遗愿的第一条就是……”袁权顿了顿,一字一句的说道:“杀死袁绍。”
  “杀……”辛毗张开嘴巴,唇边的短须像跳舞似的抖了好几下,最后还是无力的垂下了。他深深地看了袁权一眼,强挤笑容。“夫人好高明的唇吻。”
  袁权面色平静。“当时在场的还有弘农杨弘、扶风阎象二位。”
  “不用,我相信夫人所言不虚,这……的确像是袁将军的脾气。我只是没想到他对盟主误会如此之深。唉,都是这曹操行事鲁莽,不问后果,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回报盟主,若有机会生擒曹操,必斩其首,剜其心,祭于袁将军墓前,以告袁将军在天之灵。”
  “曹操下落不明,不过他的儿子曹昂却在袁盟主帐下听令,辛君能否请盟主下一道命令,让曹昂来先父墓前请个罪。你放心,我不杀他,就让他为先父守墓一年。可否?”
  辛毗直吸冷气,无言以对。
  袁权没有再看他一眼,拉着袁耀向草庐走去。袁耀低着头,跟着袁权一路小跑。辛毗咬咬牙,刚准备起步去追,孙策伸手拦住了他。“行啦,辛佐治,剩下的两个遗愿,我来告诉你吧。一个是杀曹操,为袁耀报仇。这个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必要了。一个是娶袁衡为妻,照顾她们姊妹一辈子。这个你想试试吗?”
  辛毗怒视着孙策,用力甩开孙策的手,追了过去。孙策忍不住想笑,他拍拍袁术的墓碑,一声轻叹。
  “你啊,运气不好,如果伯阳能有他姊姊的一半聪明,何至于此啊。”
  一阵微风吹过,袁术坟头新栽的松树摇摇晃晃,沙沙作响。孙策顿时觉得脖子后面寒毛倒竖,连忙冲着墓碑拱拱手,撒腿就跑。他原本是不信鬼神的,可是现在自已就是穿越者,谁知道袁术会不会穿越?一念及此,这心里总有些发毛。
  虽然被袁权接连冷嘲热讽了几句,辛毗还是不肯放弃,非要跟着袁耀。袁权也有些无奈,只得求助于孙策。孙策知道辛毗打什么主意,就这么回去,留下袁耀一个人,他没法向袁绍交待,留下来至少还能有所掣肘,传传消息也是好的。
  留就留吧,总不能不让他跟着袁耀,这要是传出去,人家还以为他忌惮袁耀呢。如果袁耀像袁权一样精明,他也许真得防着他。现在袁耀明显没什么威胁,他也没必要做得太绝。辛毗也是一个人才,就算不能为我所用,至少也可以不让袁绍用。
  “姊姊,跟我回平舆吧。”
  袁权什么也没说,一口答应了。她原本就有些打算,现在袁耀回来,又有辛毗在侧,明显没安什么好心,她就更不能留下了。但她不知道如何安排袁耀,是让他跟着回平舆,还是将他留在汝阳。思前想后也没有主意,只能和孙策商量。
  孙策倒是很坦然。“问他自己吧,他要是想尽尽孝道,就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反正草庐是现成的,辛毗也能保护他的安全。如果他想去平舆,就带上他,也没什么事。”
  袁权默默地点点头。她和袁耀商量了一下。袁耀想留下给袁术守墓,以尽孝道,辛毗也不愿意立刻跟着孙策去平舆。有袁权撑腰,袁耀一时很难从孙策手中捞到什么好处,不如等一等。袁权也不反对,将各项事宜交待完毕,转身离开,弯腰钻进了准备好的大车。
  孙策骑着马,跟在车侧,听得大车里过一会儿响两声,过一会儿又响两声,知道袁权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坐立不安,便敲了敲车壁。过了一会儿,车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的辚辚声。
  “姊姊,之前说的三个建议,依然有效。”
  车里又寂静了片刻,车窗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露出袁权半边脸。她垂着眼皮,不敢直视孙策。
  “多谢将军,权……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姊姊别这么说,你已经帮了我大忙。真要见了血,我也没法向袁将军交待。”
  袁权眼皮一抬,定定地看着孙策。孙策迎着她的目光,神情从容,没有一丝心虚退缩。四目相对,过了片刻,袁权顶不住了,脸上泛起微红,眼神闪了两下,消失在车窗之后。
  “哈!哈哈!哈哈!”孙策得意地仰天大笑三声,扬扬马鞭。青海骢蹄声特特,踩着春风向前去了。
  车厢内,袁衡掩着嘴,看着面红耳赤的袁权,想笑又不敢笑。袁权又羞又气,咬着唇,斜睨着袁衡。“还笑!连我都敢戏弄,你以后怕是制不住他。”
  袁衡托着腮,仰着看天,得意的转着眼珠。“不怕,有姊姊帮我呢。”
  袁权哭笑不得。“胡说八道,这事我怎么帮你?你要自己想办法。”
  袁衡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姊姊这么厉害,连姊夫都治不了。他比姊夫厉害好多倍,我又不如姊姊,还能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罢了。”
  袁权也莫名的伤感起来,抱着腿,靠着车壁,半天没说话。
  ……
  辛毗在草庐外走了两圈,查看了地形,最后停在袁术的墓碑前,越想越郁闷。这算怎么回事?我千里迢迢的赶回来就是为了给袁术守墓?这要是传到邺城,一定会被人当作笑柄。
  懊恼之余,辛毗又有些不安。进入梁国,他就看到了孙策发布的募兵令,那三个理由看起来直白,还有些大逆不道,但却让人抓不到把柄。三个目的照顾到不同层次的人,很有吸引力。这份募兵令与其说是募兵,不如说是募将,而这正是让辛毗不安的地方。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天下纷争之际,名将的作用不能低估。孙家父子善战,却还如此汲汲于将才,袁绍是一个名士,没有战阵经历,身边却是名士多,将才少,一旦双方为敌,袁绍的优势能不能化成战场的优势还真是不好说的事情。
  辛毗左思右想,决定去一趟平舆,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向袁绍汇报。
  说干就干,辛毗安顿好袁耀,带着几个亲信随从,换上一身儒衫,扮作游历的士子,悄悄赶往平舆。
  第311章 吕范
  孙策来的时候是轻骑,速度极快,五十多里路,他只用了半天时间就赶到了。现在多了袁权姊妹,他不能再那么跑,只能缓缓而行。离开汝阳,刚刚进入南顿县境,天就黑了。反正今天无法赶到平舆县,孙策决定在南顿住一夜,明天早上再走。
  孙策之前经过南顿一次,但没什么概念。昨天与郭嘉一席谈,才知道南顿大有来头。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父亲就做过南顿令,而且死在任上,当时刘秀才九岁。他在南顿时应该受过欺负,对南顿印象不怎么好,所以后来幸南顿时不肯多赏,只肯复一年田租,没想到南顿父老不满足,想要十年,刘秀不肯,南顿父老又是挖苦又是挤兑,最后还是逼得刘秀又加了一年。
  孙策因此对南顿民风有了更深刻的感受。连皇帝都敢逼,他一个豫州牧算个屁,还是低调点,少惹麻烦为好。
  但事不从人愿,赶到南顿城西的皇亭,他刚准备让人去联系住宿事宜,就有一行百余人从后面赶了过来,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杀气腾腾的过去了,那气势堪比一支大军,比他这个豫州牧还要牛逼。队伍中间一辆轻车,上面坐着一人,大约二十五六,腰杆挺得笔直,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一看就是个狠角色。远远地看见孙策,他一抬手,身边的骑士立刻发出命令。
  “止!”
  刹那间,百余人全部停住脚步,勒住坐骑。
  好一个令行禁止!孙策吃了一惊,这人莫不是带兵的将领?陈到带着人围了过来,以防不测。孙策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这些人没穿甲胄,腰间的弓也没有上弦,不像是有任务在身的军队,如此做派应该只是出于习惯。
  那年轻人伏在车轼上,盯着孙策看了一眼,对身边的骑士说了几句。骑士策马来到孙策面前,勒住坐骑,拱拱手。
  “敢问足下可是去平舆县投军?我家家主见足下气度不凡,愿与足下同行。”
  陈到眼睛一瞪,刚要厉声喝斥,却被孙策拦住了。孙策很想笑,这货谁啊,这么牛逼,这哪里投军应募,这简直是去攻城啊。不过来这个时代这么久,他也习惯了汉人的张扬,有心戏弄一下。
  “敢问贵家主高姓大名?”
  那骑士打量了孙策一番,哼了一声,嘴角都快撇到耳根了。他一扬手。“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就不怪你了。我家家主姓吕讳范,字子衡,乃是这南顿县有名的豪杰,在县里为大吏。听闻孙将军招募豪杰,共襄盛举,这才辞了官,要去与孙将军做一番大事。看你虽然年轻,也是个英雄,若也去投军的,将来便是同僚,理当交好。”
  孙策恍然大悟。吕范啊,这可是东吴重将。他在自家阵营里地位稍逊周瑜、鲁肃这四位都督一筹,却比程普、甘宁更重要。实际上,他任都尉的时间比周瑜还早,不过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强,而是因为他的忠心。孙策在世的时候,吕范就是他的心腹,忠心耿耿,不避艰验,负责孙氏家眷的安全。
  “回告你家家主,不用去平舆了,孙将军在此。”
  “孙将军在此?”那骑士转头四顾。“在哪儿?”
  孙策抬起手,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
  “你……”骑士突然反应过来,重新打量了孙策一番,拨转马头,飞也似的去了。他赶到吕范身边,说了几句,吕范转头看了过来,盯着孙策看了一会,一跃下车,甩着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攀着孙策的马缰,仰头仔细打量孙策,突然抚掌而笑。“哈哈,没错,的确与众不同。”说完,向后退了一步,敛容而拜。“吕范见过将军。”
  孙策翻身下马,一边还礼一边笑道:“你就不怕被我骗了?”
  吕范摇摇头。“草蛇无法假扮真龙,凡鸟也无法冒充凤凰,外形可以作伪,气质乃是天成。”他伸手一指孙策所乘的青海骢。“此等龙驹,中原罕有,非豪杰不能骑乘。”又一指袁权姊妹坐的四轮大车。“此等豪车,整个汝南都没见过,想来是南阳木学堂所制。三者相加,足以证明将军身份。刚才离得远,未能看清面貌,已是疏忽,现在看了将军本人,如果再看错,吕范就真是有眼无珠,愿自废双目,从此绝了这求功名之心。”
  孙策哈哈大笑。吕范所言虽然略嫌夸张,但所言不差。他穿得很普通,可是青海骢不是普通战马,袁权姊妹所坐的四轮大车更是大汉有史以来第一辆,吕范既然想投军,肯定打听过他的事,知道木学堂也在情理之中。有了这几个因素,吕范完全可以赌一赌。
  说话夸张其实也是汉人的常用手段,和许劭玩月旦评异曲同功。
  不得不承认,吕范有过人的眼力和判断力,他的赌不是盲目的赌,而是有备而来。他带着这么多人去应募,自然是做了充分的利害权衡,深思熟虑的结果,甚至是听到昨天许劭吐血的消息才最后决定,要不然也不至于等到今天,等到现在。
  “子衡实力不弱啊,这些随从很是精干。子衡平时是以兵法统御他们吗?”
  吕范拱拱手,自信满满。“天下大乱,非强兵无法求太平。范虽不才,这几年以兵法给束部伍,小有成就。只是一直未遇明主,这才蜇伏于此,等待时机。如今得遇将军,我如果再甘于雌伏,岂不是浪费了这一番心血?”
  孙策哈哈大笑。吕范功业心很强,他应该是冲着“封妻荫子”那一条来的。没关系,追求荣华富贵是人之常情,只要手段正当就行。孙策看看四周,说道:“子范随从众多,这亭驿里怕是住不下,不如就在这野外扎营,我们猎些野物,饮酒畅谈,如何?”
  吕范摇摇头。“范以为不妥。”
  “哦,为什么?”
  “将军初来鄙州,可能不太熟悉情况。豫州离洛阳太近,民户殷实,常有溃兵、流寇出没。之前有黄巾,去年又有西凉溃兵袭扰,前段时间又听说彭城一带大战,不少黄巾余孽被击溃,星散四方,有一些人就流窜到我们豫州来了。他们少则三五百人,多则数千人,穷凶极恶,将军英勇无敌,自然无妨,万一惊扰了女眷,如何是好?”
  孙策回头看看四轮大车。车门、车窗紧闭,外面也看不出任何标志,这吕范是如何知道有女眷的?
  吕范笑了。“将军由北来,自然是去汝阳。我去汝阳拜祭过袁将军,见过将军夫人,有一面之缘,还交谈了几句。此车既非一般人能所乘坐,又车门紧闭,若非将军夫人在内,何至于此?”
  吕范话音未落,车内传来两声轻咳。
  孙策点点头。“子衡说得没错,车内正是内人。”
  第312章 醉
  在某种程度上,吕范和孙策有相似之处。
  他们都长得很帅,在汉代,这一点很重要,基本等于天生有出息的意思。其次,他们出身都比较低,不是读书人,读经入仕对他们来说根本无望。最后,他们审美观念很接近,都喜欢美女,还喜欢抢。
  所以两人很谈得来,声音还特别大,连马车里的袁权和袁衡都听得清清楚楚。
  袁权很恼火。吕范一开口,她就想起他是谁了。去祭拜袁术的人并不多,做派这么张扬的人更少。她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所以特地出面接待,说了几句话,才知道他是个县吏。原本倒也没什么,现在听吕范把她误当成孙策的夫人,孙策又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内情,一口一个我内人,浑不知吕范说的不是袁衡,而是她袁权。
  她几次想下车去纠正吕范,可是身子还没动,又缩了回去。
  唉,算了,孙策用人之际,好容易有人来投,吕范这人一看就知道好面子,别再被她搅黄了。误会就误会吧,过两天吕范自然明白。
  孙策从谏如流,没有在野外扎营。他住到了皇亭里,吕范的随从则在外面扎营。这皇亭名声大,是当年光武帝刘秀住的地方,吕范觉得他和孙策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是个好兆头,兴致非常高,拉着孙策喝酒,畅谈未来。
  吕范的见识很一般,至少和周瑜、郭嘉等人没法比。说到底还是见识小,他就是一个县吏,没正经求过学,这辈子也没去过多少地方,仗着妻家的资财拉拢了一群游侠儿打打架,横行乡里还行,真让他讨论天下大事就有点难为他了。说得难听点,他连天下究竟什么样,十三州都在什么位置都说不清。
  吕范知道自己见识有限,所以更喜欢吹。他也的确能说,要不然那些游侠儿也不会对他这么服气。可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孙策不是那些游侠儿,他的见识也绝不是他吕范能比的,孙策能和他说话是看得起他,更何况两人也的确说得来。
  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吕范的兴致越来越高涨,渐渐就有些管不住嘴了,拉着孙策的手,大着舌头,大赞袁权不仅长得好看,而且有气质,妥妥的大妇风范。有她镇内宅,孙策将来就是娶再多的女人也不会有事,她都镇得住。
  袁权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冲出去抽吕范两个耳刮子,让他醒醒酒。好在孙策没喝多,似乎已经听出了吕范的误会,不怎么搭他的腔,只是不得已的时候才敷衍两句。
  酒喝到半夜,吕范彻底倒了,被手下抬了出去。袁权就走了出来。“伯符,这人不能用!”
  孙策很惊讶。“姊姊,你……还没睡啊?”
  “你们声音这么大,我睡得着吗?”袁权没好气的说道:“这人口无遮拦,恐怕担不起重任。”
  孙策想了想,起身拿过一副干净的餐具放在案上。“姊姊,坐下喝一杯吧。”
  袁权皱起了眉头,很不高兴。孙策根本没听她说话。半夜了,还喝什么酒,又是孤男寡女的。她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喝多了,早点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明天……恐怕就不好说了。”孙策歪着头,眼神有些迷离,脸上泛着淡淡的酒红。袁权瞪了他一眼,刚想批评他两句,忽然又觉得不妥。孙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她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却也能猜得到。她帮不上忙,但也不能给他找麻烦。送袁耀回来,袁绍显然没安什么好心,孙策给了她三个建议,她现在还没有做出选择,孙策心里恐怕也是有想法的。
  这事袁家有愧在先,让孙策放弃显然不公平,但是让孙策杀了袁耀也绝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孙策说,这件事不好说,很可能是动了杀心,却又下不了手。他之前就说过,万不得已,最后恐怕还要见血。对袁家来说,现在很危险,袁衡又太小,这件事只有她来处理。
  袁权反复权衡,最后还是坐了下来。孙策给她倒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又举起酒杯。
  “走一个!”
  袁权哭笑不得,却还是举起杯子,和孙策碰了一下。孙策一饮而尽,靠在案上,用手托着脸,努力的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袁权。“姊姊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袁权被他看得脸热心跳,垂下头,伸手取过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镇住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脏。
  “袁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