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80节
  “随张府君出征,亲眼所见。”
  “有多少船?”
  “三百五十一只,前后二十余里。”
  “如此长的队伍,又是沿水而行,如一字长蛇,防守必然首尾难以兼顾,张府君居然无法截住?”
  卫恂早有准备,拱手施礼。“请使君赐以纸笔。”
  袁谭不解,却还是让人拿来纸笔。卫恂拿起笔,画了一个示意图。袁谭和辛毗一看就明白了。袁谭苦笑一声:“久闻这位陈王刘宠善战,果然名不虚传。朱太尉调他参战,这是要占着浚仪不走吗?”
  第483章 慷慨
  辛毗没吭声,但眼中的忧虑却浓得化不开。
  浚仪四通八达,水陆纵横,水路尤其发达,沿阴沟水、鸿沟水可入大河,沿浪荡水南下经陈国、汝南可入淮,沿汳水东下经梁沛入徐州,直抵东海。陈留郡的重要地位有一大半落在浚仪,如果朱儁想控制东南,浚仪无疑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战略要地。
  如果考虑到孙策在豫州的部署,结果已经呼之欲出。
  袁谭见辛毗脸色难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幸而言中,也吓出一身冷汗,觉得形势严峻。张邈和父亲袁绍离心离德,和自己恐怕也没什么信任可言,只是心照不宣罢了。围城这么久,他一直游离于战场之外,不听调遣,现在又看着陈王刘宠轻松进入陈留,自然是和孙策达成了什么协议。
  陈留已经不是兖州的,而是豫州的。
  袁谭强作镇静,让人带卫恂下去吃饭,他和辛毗四目相对,连讨论的兴趣都没有。根本没什么必要讨论啊,朱儁的意图太明显了。
  刘表突然闯了进来,急急说道:“使君,陶谦出兵攻取了费县、南武阳,南城可能也丢了。”
  袁谭腾的站了起来,愣了片刻,转身找出地图,铺在案上,找到费县、南武阳的位置,一拍案几,震得案上的笔砚跳了起来。
  “半个泰山丢了!这个老贼,下手真是狠啊。”
  泰山郡十二城,费县、南武阳和南城仅占四分之一,人口甚至还不足四分之一,但三城深入徐州境内,原本就是为了牵制徐州,现在被陶谦突然夺走,兖州再想攻击徐州就难了,中间还隔了个鲁国,而鲁国属豫州,孙策肯定不能让他越过鲁国去攻击陶谦,况且那里还是一处山地,很难通行。
  陶谦这个时机选得真好,让他有苦说不出。三个县是小事,让他挨了打还无法还手更难受。
  袁谭很沮丧。出镇兖州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三面受敌,能自保就不错了,谈什么发展壮大。
  见袁谭脸色不好,甚至忘了请他入座,刘表讪讪地站在一旁。辛毗看在眼中,离席而起,请刘表入座,笑道:“景升兄,你曾经和孙策对阵过,依你之见,这会不会是孙策的主意?”
  刘表想了想,点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他欲解浚仪之围而不得,让陶谦发起攻击,诱使君东进,他才有机可趁嘛。上次刘备欲取豫州时,他就曾和陶谦联手,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奇怪的。”
  袁谭也慢慢恢复了平静,看看辛毗,又看看刘表。“依二位之见,我应该怎么办?”
  辛毗看向刘表,请他先说。刘表拱手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还是佐治你说吧。”
  辛毗谦虚了两句,说道:“不管陶谦攻取三城是不是策应朱儁,这其实都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泰山深入徐州,费县南下二百余里就是徐州州治所在的郯县,若不拿下三城,陶谦如何能心安?以我看来,这其实正是陶谦心虚,担心使君对徐州不利,所以才会趁机出手。”
  袁谭勉强笑了笑。他知道辛毗在替他掩饰。不过辛毗说得有理,那三个县深入徐州,对徐州威胁极大,陶谦为自保计,也有足够的理由抢占三城。
  “陶谦得此三城,不过自保而已,却很难威胁兖州。只要成县、梁甫还在我们手中,他就很难前进一步,使君大可坐视不理,将计就计,在浚仪布一个陷阱,先击溃朱儁、孙策。”
  刘表连连点头。“佐治此计甚妙。”
  袁谭也高兴起来,连声催促道:“佐治兄,你仔细说说,我们怎么布这个陷阱。”
  辛毗凑了过来,拿起笔,饱蘸朱砂,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一个血淋淋的叉。
  ……
  孙策担心陈王会遇到危险,率领亲卫营迎出三十里,才知道张邈真的够朋友,已经帮他完成了任务,一路护送陈王至此,看到他来了才率部离开。
  再次相见,陈王很感动。不用孙策说,他也知道这次有机会率部出征是孙策的建议。身为陈王,他这么做肯定不合制度,将来也难免会被人非议,可是有太尉府的命令,有勤王的大义,没人能把他怎么样。天下大乱,朝廷衰弱,正是需要他这个宗室襄助的时候,想必天子也不会太拘泥于成法。
  孙策与陈王畅谈一番,说明了请他来的用意。朱儁虽然没有明说,但他选择送粮食进浚仪而不是接应黑山军脱围,已经有据浚仪为已有的打算。可是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容易,浚仪的位置太重要了,就算袁谭答应,张邈也不可能答应。
  至于孙策本人,他也不愿意。朱儁占据了浚仪,以后向豫州开口要东西就方便了,等于打通了一根血管,豫州的血将源源不断的流向洛阳这个无底洞。只是这样的话他不会对朱儁说,更不会对陈王刘宠说,他甚至根本不需要说什么,他只要不作为,朱儁就很难达成目标,就算暂时夺取了浚仪也很难守住。
  孙策又和袁敏谈了一会。这次陈王不仅带来了三千强弩手,还有五百刀盾手。这五百人是袁敏亲手训练的,左手持钩镶,右手持长刀,结阵而斗,战斗力不弱,是难得的步卒。看到这些步卒,孙策就明白了袁敏的意思,他对没当成教头很遗憾,所以自己训练了一些人,展示自己的武技和练兵能力。
  “有了你和这五百人,大王的安全就有保障了。”孙策拉着袁敏的手臂,亲热地说道:“我非常感谢,无以为报,拨五百套新甲、六百口新刀给你,助你一臂之力。”
  陈王和袁敏又惊又喜,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
  “多谢将军慷慨,孤感激不尽。”陈王拱手施礼,越看孙策越欢喜。这可是一笔厚礼,南阳的甲胄、长刀都是眼下最好的装备,有钱都未必买得到。孙策一开口就是五百人的装备,太给他面子了。由此可见,当初接受孙策邀请,教他的弟弟妹妹习射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陈王只是欣慰,袁敏却是感激涕零,一揖到底。“多谢将军厚赐,敏誓死捍卫大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第484章 这事不怨我
  东汉虽然对宗室控制很严,但宗室毕竟是宗室,更何况陈王是王爵,在礼仪上比三公更尊贵,朱儁不敢怠慢,率诸将出营三十里相迎。
  看着朱儁在陈王面前毕恭毕敬,孙策欣慰地笑了,终于有一个人能让这倔老头俯首了,这辛酸憋屈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朱儁施完礼,抬起身,一眼看到孙策站在陈王身后眉开眼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禁暗自懊悔。陈王与孙策关系极近,如果我和孙策有什么分岐,陈王肯定要支持孙策啊。这哪是我的援兵,这是孙策的援兵啊。
  这小竖子,一点也不像孙坚,太狡猾了。
  朱儁很想揪住孙策问个明白,却脱不开身。他还要向陈王介绍麾下诸将,再介绍眼前的形势。陈王生性温和,未必有兴趣和他争夺指挥权,但他的身份高贵,必要的礼节不能少。孙策也许可以不在乎,朱儁做了一辈子官,又身为武官之首,一心想为后辈做个榜样,教他们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大臣,却不肯落人话柄,一板一眼,不肯有丝毫疏忽。
  回到大营,朱儁设宴为陈王接风,在席间试探地向陈王提出与袁谭决战的计划,正式表明了想据浚仪的想法。仔细地询问了双方的形势后,陈王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浅浅的呷了一口酒,半天没说话,仿佛在品味酒香。朱儁见了,暗叫不好,陈王这分明是不赞成他的计划。他转头看好一眼孙策,孙策举杯向朱儁示意的同时耸了耸肩,瘪瘪嘴,摆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朱儁很生气,却不好当着陈王的面发作。
  陈王好半天才将酒喝下去,不急不徐地开了口。
  “朱公,浚仪四通八达,如果能占据此地,的确能起到拱卫洛阳的作用。不过,浚仪终究属兖州,这么做,不会惹起非议吗?”
  “大王,事急从权。山东州郡如果能拥护朝廷,自然没有这必要。现在山东混战,袁氏四世三公,本是国家栋梁,却只顾自相兼并,迟迟不肯接受朝廷诏书西进勤王。掌握浚仪不仅可以联接豫州,拱卫洛阳,还能威慑山东。”
  陈王点点头,赞道:“朱公老成谋国,不畏人言,可敬可佩。难怪讨逆将军父子对你如此推崇。”
  朱儁看看孙策,谦虚了两句。“还要请大王鼎力相助才行。”
  “孤可以助你接应于毒、苦酋出城,或是送一些粮食进去,可是要击退袁谭,守住浚仪,恐怕有些困难。”陈王一脸歉意,似乎不能帮朱儁达成心愿是他的责任。“朱公,正因为浚仪很重要,就算暂时攻克,恐怕也无法长期占据。战贵胜,不贵久,到时候攻战不休,你还有余力勤王吗?依孤之愚见,还是据成皋、守敖仓来得稳妥。”
  朱儁恨恨地瞪了孙策一眼。“大王所言自然有理,只是如此一来,在中牟、开封一带屯田的计划就难以实施了。”
  陈王点头说道:“的确有些遗憾。不过洛阳空虚,八关之内抛荒的良田甚多,短时间内应该足够屯田了。等形势稳定,再图后计也为时不晚。”他拍拍朱儁的手。“朱公,孤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有些事真的不能急啊。朱公久经沙场,这些事应该比孤清楚,孤妄言,有不当之处,还请朱公见谅。”
  朱儁无奈,只得拱手道:“大王金玉良言,儁受益匪浅。”
  ……
  宴会结束,朱儁将陈王送出大营,回到大帐,越想越郁闷,扼腕长叹。
  “上这小竖子的当了。”
  文云和王敞知道他说的是谁,相视苦笑。文云说道:“朱公,既然如此,这浚仪不占也罢,省下钱粮西去勤王。真要大战一场,将士损失在所难免,抚恤和赏功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们抢收的这点粮食都未必够呢。”
  王敞也说道:“仲流所言甚是。朱公,眼下兵力近十万,如果钱粮不缺,勤王有望。迎回天子,在洛阳周边屯田数年,兵精粮足,形势稳固,再东出不迟。”
  朱儁叹了一口气。“事到如此,也只有如此了。仲流,你去找孙策。浚仪我就不攻了,勤王的事他不能再耍滑。要不然我让他回去,还召孙坚来。”
  文云忍着笑,躬身领命。
  朱儁心情不好,催文云立刻去。文云无奈,只得连夜赶到孙策大营。孙策出营之后,先将陈王送到大营安顿好,又派人将刀和甲送到,请陈王和袁敏接收,谈了一阵,回到自己的大营,正准备请郭嘉和张纮来商量,文云就赶来了,传达了朱儁的意思。
  孙策很委屈,连连摇头。“仲流兄,好人难做啊。早知如此,我就不出这个主意了。当初我请他下令,让我征收庐江、九江的钱粮,筹措军资,他就是不肯。现在要钱要粮了,却恨不得越多越好。仲流兄,我们父子在豫州有多难,你是想不到啊。我们从牙缝里挤出粮食来支持他,他却埋怨我们,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
  文云笑道:“将军不必多虑,我们其实也能理解将军的难处。太尉也不是有意为难将军,他只是忧心山东形势,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曹豹已经联络陶使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陶使君对泰山郡发起攻击,吸引袁谭一部分兵力,我们的确有机会拿下浚仪。只不过正如陈王所说,拿得下不代表占得住,这钱粮消耗太大,支撑不起。说起来,若非陈王出面,就凭我们几个,真没法说服太尉。”
  “能得仲流兄此言,我就是受再大的委屈也认了。”孙策拍着胸脯,大有遇到知音的感觉。“请仲流兄回复朱太尉,只要朝廷诏书一到,我愿为太尉前锋,先进勤王,绝无二话。”
  文云打量着孙策,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一点端倪,但他失望了。孙策眼神坚定,一点也没有作伪的意思。他不禁疑惑起来,难道孙策真是没有私心,一切皆出于公义?
  这年轻人,真有些看不懂啊。
  孙策命人取来一些新纸,送给文云当谢礼,请他无论如何在朱儁面前美言几句。拿人的手短,文云收了礼,又对孙策多了几分同情。
  赶回中军,文云将孙策的承诺回报朱儁,朱儁总算气平了些。第二天,他再次召集众将议事,商量进军浚仪的作战安排,并让五鹿联络于毒、苦酋,让他们做好准备。
  第485章 军议
  孙策坐在中军大帐中,听朱儁部署战事。庞统坐在他身后,奋笔急书,将朱儁说的要点记下来,以便回去再研究。
  龚都和孙策同席而座。他是孙策部的副将,麾下有五千由汝南黄巾精锐组成的人马,战斗力不能和孙策的亲卫步骑相提并论,却比其他各部强不少。上次劫了曹豹、许眈的大营,一战成名,如今走到哪儿,人们都要叫一声将军,没人再敢把他当流寇对待。他知道这些都是孙策所赐,所以对孙策言听计从,就连孙策调整各营的校尉、司马,他都没有任何意见。
  这次攻击浚仪城是接应黑山军,而且是由他从中撮合的,此战若能成功,他也算是为黄巾立了一功。
  龚都对朱儁在说什么没兴趣,他不时的用眼角余光打量孙策,发现孙策的脸色不太好,看不到一点笑意,不免有些奇怪,想问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忍着。
  朱儁也注意到了,等王敞介绍完情况,他先转头看向陈王刘宠。“大王,你看这样可好?”
  陈王抚着胡须,沉吟道:“孤再想想,再想想。”
  朱儁点头,转向孙策。“伯符,你有什么想法,直说无妨。”
  诸将把目光都转了过来。朱儁为人严整,在这种场合,他很少如此亲近的称呼某人,一般都是称官职或者直呼其名。不过也没人敢有意见,孙家父子都是朱儁倚重的大将,他们的关系绝非普通人能比。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这些人都要仰仗豫州的钱粮供应,也没人愿意得罪孙策。
  孙策微微欠身,口称不敢,但他心里却非常不安。
  浚仪不是一个普通的县城。在过去,它叫大梁,是魏国的都城。在将来,它叫开封,是北宋的首都。不管什么时候,这里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朱儁想争浚仪来控制东方,袁谭何尝不想争浚仪。朱儁被他迂回攻击,扔掉了不切实际的念头,袁谭却不清楚,他肯定会全力以赴的争夺浚仪,甚至可能请袁绍派人支援。
  把目光局限在浚仪一城周边是非常危险的。由浚仪北上,不到两百里就是大河,袁绍的主力就在大河对面的河内郡,不久前,他在怀县一带击退董越,现在在哪儿?他会不会已经渡过大河,进入河南郡或者东郡?就算他不会亲自来,派人支援袁谭也很容易,黎阳就驻有重兵,随时可以越过大河,沿白马、延津一线南下,不过三百里左右,一路坦途,正常行军十天,急行军两三天就能到。
  但是朱儁的斥候只安排了三十里,甚至没出浚仪县境。就算袁绍的援军就在封丘,他都不知道。
  这老头还在延续与流寇作战的惯性思维,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对手已经不是各地的叛乱或者黄巾,而是通晓军事的袁绍父子掌握的正规军,背后有大量的士族支持。士族为什么后来能够与司马氏共有天下?还不是因为他们垄断了知识传承,不管是文还是武,都绝非大字不识的文盲可比,离开了他们,司马氏根本玩不转。
  可以这么说,袁氏父子统领的军队是除了边军之外最正规的军队,与那些煽动几千人就敢造反称帝的普通百姓根本不是一回事。
  “朱公,袁谭麾下的各部在什么位置,可能有哪些兵力参战,我们都清楚吗?”
  朱儁抚着胡须,眼神疑惑。“王敞刚才不是讲了吗,你没听清?王令史,你再向讨逆将军解释一下。”
  孙策拱拱手。“王令史所言,我句句听得清楚,但我还是有些疑问。刘备所领的东郡人马现在何处?”
  王敞说道:“他离开陈留,向东去了。”
  “向东多远,现在何处?在济阴,还是在东郡?”
  王敞有些不快。“孙讨逆,这个问题恕我无以奉告。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徐州刺史陶谦攻击泰山郡,刘备东去应该是驰援泰山,至于是从哪条路走,我们无从得知。”
  “那好,我问得直接一点,就太尉府掌握的情况,刘备最后的确切地点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王敞阴着脸。“三天前,封丘县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