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483节
  荀衍越想越紧张,不禁头皮发麻。他相信,这种越布不仅会在陈国、梁国销售,迟早会传入冀州,如果在冀州也是这么畅销,那冀州的布商会大受影响,最显著的例子就是纸坊,冀州纸被南阳纸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能靠袁绍的命令强行压制。尽管如此,冀州士绅私人用的纸还是南阳纸。
  纸只是读书人会用,布却是所有人都可以用。冀州纸虽差,至少还能用,冀州却没有能和越布相比较的本地布匹,要么就是质量太粗糙,只有穷人才用用,要么就是价格太昂贵,只有大户人家才穿得起,像这种既能满足大部分人要求,价格又不是太高的越布,一旦进入冀州,几乎没有对手。
  冀州世家要倒霉了。虽然荀衍一直希望汝颍系能压过冀州系,可是他很清楚,冀州系是袁绍不可或缺的支柱,如果冀州系遭受重创,仅凭汝颍系,袁绍是无法与孙策争锋的。更何况这种越布由南而来,到冀州之前,先会在豫州全面铺开,汝颍系会先蒙受重创。
  韩繇不就已经得到了这种越布?
  荀衍来回转了两步。他意识到形势比他想象的要严峻。孙策不仅用兵有一套,对经济民生也有过人之处。庞山民与枣祗合著《盐铁论考释》绝不是孤立事件,他从来没有就兵论兵,他在其他方面下的功夫不比练兵少。这是一个奇招迭出的劲敌,如果不能尽快的击败他,用不了几年,袁绍可能就制不住他了。
  荀衍转头看看何逵,又看看何咸。“子高兄,子同兄,黄公有什么计划?”
  何逵松了一口气。“尽快击败孙策,抢占颍川。再拖下去,盛夏酷暑,将士们无法作战。”他指了指荀衍身上的越布单衣。“孙策可以让他的将士穿这种单衣,我们可没有啊。”
  荀衍低下看看自己的越布单衣,嘴里充满苦涩。事出仓促,若非何逵提醒,他还没想到这个问题。夏天作战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战袍太厚,别说作战,穿上就能热得让人受不了。现在孙策有了这种越布,他可以制成相对舒适的单衣战袍,虽然还是会流汗,却不至于无法忍受。
  换句话说,孙策拥有了在夏季作战的基本条件。考虑到他的部下以江南人居多,比冀州人更适合夏天的湿热天气,考虑到军械比常用的军械轻便坚实,在夏天作战,他会拥有更多的优势。
  他拖得起,袁绍拖不起。
  荀衍转身走到麹义面前,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麹义浓眉紧锁,沉思良久,也觉得形势不容乐观,拖下去对他们不利。
  “事不宜迟,让韩繇快一点,先准备一个月的军粮,我们压上去,逼孙策决战。再多准备一些干粮,让骑兵路上食用。”麹义说道:“我们将骑兵分成四批,突袭许县、长社一带的屯田,放火烧麦。”
  “好。”荀衍一口答应。“不过骑兵要高度警惕,孙策麾下骑兵不多,战力却不弱。兵力相当的情况下,我们并没有优势。”
  “休若,你放心吧,那些匈奴人才不会硬拼呢,一看到风向不对,他们逃得比谁都快。真要打硬仗,还得靠我们汉人。”
  荀衍也笑了。“那倒也是,论顽强善斗,折冲陷阵,有谁能和将军的亲卫营勇士争锋。”他顿了顿,又道:“孙策以勇悍著称,麾下还有两个以游侠儿为主的近卫营,一曰武猛,一曰武卫,人数大概也有七八百人,或许堪与将军一战。”
  “游侠儿?”麹义轻笑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如果有机会,我倒想会会。”
  第1341章 干得好
  临颍。
  董袭坐在城头,看着不远处丝带般的颍水和水对岸来回奔驰的骑士,歪了歪嘴角,收回不屑的眼神,挤出一脸笑容,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些,转头看向一旁的临颍令淳于重。
  因为读书少,不擅长和读书人打交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更好的机会落入全柔手中,要说不郁闷,那是骗人的。不过郁闷归郁闷,接受了命令,还要以完成任务为先。对面的麹义是河北第一名将,兵力雄厚,麾下还有五千来去如风的胡骑,董袭不敢掉以轻心。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失去了镇守阳翟的机会固然可惜,得到了和麹义面对面的机会也是一个不错的补偿。黄琬不过是个迂腐书生,打败他也不足为傲,只有与麹义这样的名将对阵并击败他,那才是真本事。
  虽然孙策严令只能守城,不能出击,董袭心里还是充满了期待。临颍造近昆阳,麹义如果进军,有可能会先取临颍,一场攻城战是避免不了的。
  临颍是县城,又不是交通要道的关塞,防备设施一般,连护城河都有点敷衍了事。又正值收麦季节,周边的百姓都出去收麦,想征发徭役也找不到人,更何况淳于重又是个读书人,董袭还没开口,就被他一句不可耽误农时怼了回来。虽然吃了瘪,董袭很恼火,可是为了能完成任务,他还是强颜欢笑,绞尽脑汁地和淳于重套近乎。
  “明廷任临颍令几年了?”
  淳于重冷着脸。“两年又三月。”
  董袭耐着性子,笑得更加灿烂,只是长相太凶恶,看起来有点像不怀好意。“哦,两年多,时间也不短啦。临颍百姓这几年生活得怎么样?能吃得饱吗?夏天快到了,有没有准备好单衣?”
  淳于重神情有些凝重,长吁短叹。“这几年虽然苦,总算安定,庞府君爱民,日子也一天天的好起来。只是这大战一起,别说单衣了,能保住命就不错。能将麦子收回来,还能熬过这个夏天,种稻却肯定要受影响,秋天收成不好,冬天可怎么过啊。”
  董袭抚着胡须,抬头看了一眼蓝天,咬咬牙。“我倒有个办法,不知明廷意下如何?”
  淳于重斜睨了董袭一眼,不以为然。董袭被他看得恼火,手痒痒的,恨不得一巴掌把这书生扇到城下去。他忍了又忍,安慰自己还是以任务为重,不能打败仗,丢了江东子弟兵的脸,被全柔笑话。
  “据我所知,颍川这几年户口损失不小,临颍现在有多少户口?有五千户吗?”
  淳于重新打量了董袭一眼。“去年上计时的数据是四千一百又七户,两万又七百三十五口。”
  “两万多人,一个月要三万石米?”
  “倒也用不了那么多。”淳于重转过身,脸色郑重起来。他看得出来,董袭不像是开玩笑,他是真的想解决问题。“临颍周边水陂边,就算不种稻,种些茨实、莲藕也能对付一些,再捕些鱼、捞些虾补充,就算是青壮,一个月有一石米便也能活。实在不够,六七斗也能应付了。”
  “那好,我们就按一个月两万石算,如果耽误了收麦种稻,补你半年,十二万石米,够不够?”
  淳于重掐着手指盘算了一下。“差不多了。”他随即又问:“将军,你能做主吗?”
  董袭笑了。“这个不用你担心,我给你立字据。到时候如果将军不批,我自己掏钱买米赔给你。”
  “这可不是小数目……”
  “的确不是小数目,可是明廷也要知道,如果临颍失守,让麹义毁了屯田的收成,那就不是十二万石米的事了,是一百二十万石。”见淳于重语气松动,董袭暗喜,趁热打铁。“明廷学识渊博,胸怀天下,应该比我们这些武夫看得更远。临颍的百姓是人,我们身后的颍阴、许县百姓也是人,你说对吧?”
  淳于重仔细想了想,接受了董袭的建议,征发一部分民伕协助董袭守城,清理护城河,建造守城器械。不过他还是要求董袭先向孙策汇报,最好能得到孙策的承诺。毕竟十二万石不是小数目,如果孙策不同意,董袭也许能拿出来,但肯定压力很大。
  董袭同意了。他以自己不擅文辞为理由,请淳于重代笔,写了一封报告。淳于重写好后,他又是夸淳于重文章写得好,又是夸淳于重书法棒,接着又夸颍川人杰地灵,奇才辈出。淳于重虽然啼笑皆非,却还是抵挡不住董袭的热情,同意在得到孙策的批复之前先发布命令,调集人手。
  董袭大喜,在报告上加盖自己的官印,派人用快马送往颍阴。看着淳于重匆匆下城,带着掾吏们去征发民伕,他才松了一口气,夸张的抹了抹汗。
  “跟这些书生打交道真麻烦,嘴都说破了,我现在算是体谅到将军的不易了。”
  一旁的亲卫笑了起来。“那当然了。这淳于县令还算是讲理的,至少比陈君那小子强太多了。”
  想起陈群,董袭拍拍后脑勺,也很无语。
  孙策的回复很快。仅仅隔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董袭就收到了批复。孙策不仅同意了董袭答应淳于重的条件,还要将这个办法推广到颍阳、阳翟,只要能守住城,哪怕是颗粒无收,百姓都不用担心没饭吃,由屯田的收成来兜底。如果还不够,还可以从汝南调运。总之一句话,绝不会让一个百姓挨饿。
  在命令之外,孙策还给董袭带了一句话,只有三个字:干得好!
  听到这三个字,董袭乐开了花,所有的委屈和郁闷都不翼而飞,浑身充满了干劲,逢人便笑,走路带风。
  有了孙策的承诺,淳于重彻底放了心。他没见过孙策,但他对孙策有信心。去年豫州大疫,孙策为救百姓所做的努力有目共睹,深得人心。他亲自出面向百姓宣布孙策的命令,希望所有人能和董袭并肩作战,守住临颍,守住颍川。
  淳于重官声不错,再加上孙策的承诺,临颍百姓很快就响应号召,组织起来夜以继日,协助董袭加固城防,清理护城河,收集所有的船只,监视麹义的斥候、细作。五天后,当荀衍带着一万大军赶到颍水以西的时候,临颍的城防已经初肯规模,至少看起来像那么回事。而那些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则被烧得精光,田野里倒处都是灰烬,浓烟滚滚,薰得人睁不开眼睛。
  面对此情此景,荀衍措手不及。
  第1342章 知易行难
  作为颍川名士,荀衍对淳于重并不陌生,对临颍城也不陌生。淳于重是有点迂腐的书生,恪守圣人教诲,施仁政,行教化,要劝降他很难,要打败他却很容易。而临颍城又是一个谈不上任何战略地位的普通县城,根本没什么城防可言。论防守效能,城墙可能还不如城外的颍水有用。
  正因为知道临颍无险可守,荀衍才将这个机会争取过来,打算将攻克临颍作为自己的第一战。他有自知之明,学问再好也敌不过一支箭矢,他也许可以做一个优秀的谋士,却不是一个有经验的将领。不经历几场真正的战事,他读过的兵法再多也没用。
  颍阳正当襄城,背后就是颍阴,孙策安排了重兵,派鲁肃守城。荀衍听荀谌说过鲁肃的名字——在刘和调离徐州之前,率部准备进攻他的就是鲁肃。这样的对手当然要交给主将麹义对付,他选董袭就行了。董袭据说也很勇猛,但没有独当一面的经历,是个粗勇武夫。
  粗勇武夫遇到迂腐书生会怎么样?这样的事情荀衍见得很多,所以他怎么想,也没想到淳于重会协助董袭修城墙。考虑到董袭是江东人,又骁勇善战,他一直在筹划如何防备董袭踹营,所以走得非常小心。这一路走来,董袭没来踹营,他还有点庆幸自己谨慎,没给董袭机会,现在才知道董袭根本没时间踹营,他一直在加固城防。
  荀衍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也第一次体会到了战场上敌我之间互相算计的煎熬。做谋士出出主意和将万余将士的生死存亡扛在一个人的肩上根本不是一回事。
  面对颍水对岸的临颍城和城外沿河监视的斥候,荀衍很头疼。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绕过临颍,直扑许县;要么强攻临颍。这两条路都不好走,绕过临颍,等于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敌人。强攻临颍,他的兵力又远远不够。
  即使临颍没有经过修缮,以一万余人攻四千人守的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考虑到董袭所领的都是精锐,而他所领的不过是一些刚刚集结起来的各家部曲,双方的战力差距并没有兵力差距那么明显,他就更没有强攻的信心了。
  如果早几天来就好了。荀衍懊悔不迭。战机如灵感,稍纵即逝,在木陂的那几天的确很开心,现在却要为此付出代价。
  可是话又说回来,谁能想以董袭这匹夫会不进攻,一心一意的守城呢。
  荀衍左思右想,命人在颍水西立营,同时将消息送往麹义大营。
  ……
  颍阳,颍水西。
  麹义勒住坐骑,手搭凉棚,看着远处的颍阳城。
  他率部赶到颍阳时,鲁肃已经在颍阳半个月,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就等着麹义来攻。麹义派人挑战,鲁肃不理,挑战的勇士划着小船,渡过颍水,都快摸到城墙根了,鲁肃也没反应,连箭都不射一支,摆明了就是不想理你,有本事你就攻城试试。
  麹义很惊讶。他听说鲁肃很年轻,又是游侠出身,有一身好武功,曾在蒲姑陂大破刘和的战阵,以为鲁肃会比较冲动,看到这一幕,他意识到鲁肃比他想象的要能忍。
  难怪孙策会让鲁肃来守颍阳城,这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
  麹义也不敢轻易攻城。两万步卒攻四千步卒守的城,即使胜也是惨胜。他承受不起这么大的损失。这些人马都是他立身之本,只能胜,不能败,而且不能损失太大。
  麹义挥挥手,下令挑战的勇士回来。既然无法激怒鲁肃,再喊也没用,浪费体力。
  收到命令,挑战的勇士骂骂咧咧的回到颍水般,登上小船,操起浆,准备返回西岸。这时,一直很安静的城头传来一声断喝。
  “嘿!”
  勇士转头,见城头站着一人,左手持弓,右手夹着一枝羽箭,站在城垛上,身后一杆大旗,猎猎作响。看他身上的甲胄,应该是一个身份不低的将领,至少是中郎将。再看他身后的大旗,此人很可能就是守将鲁肃。
  意识到这一点,勇士连忙放下桨,举起大盾。他听说鲁肃开得硬弓,不敢大意。刚才到城下挑战,他故意没举盾牌以示轻蔑,此刻情急之下,忘了掩饰,本能地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城头的鲁肃不屑地笑了一声,搭上一枝箭,举起弓,开弓放箭。
  弓弦一震,“嗖”的一声,羽箭离弦,瞬间飞越五十余步,一箭正中盾牌。“呯!”蒙在盾牌上的生牛皮裂开,木质的盾体爆开一个大洞,木屑飞舞,扎进了勇士的面皮,但他却来不及呼痛,锋利的箭矢射中他的眼睛,直至箭杆。
  勇士翻身落水,激起一阵水花。
  城头的将士爆发出一阵轰笑,随即七嘴八舌的谩骂些起来,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颍水西岸正等着接应的将士愣住了,片刻之间,他们反应过来,掉头就跑,狼狈不堪,刚刚骂阵时的嚣张不翼而飞。
  城头的笑声更响。
  麹义放下了手,脸色铁青。“岂有此理。这些关东鼠子,实在可恶。”
  麹义一怒之下,用凉州话骂了一句。话出了口,发现一旁的沮鹄等人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正自尴尬,有骑士奔到面前,送来了荀衍的消息。听到荀衍的名字,麹义的眼角不自觉的抽了抽,伸手接过军报,查验了完整性后,伸手抖开,看完之后,他的怒气渐渐散去,眼神却变得更加凝重。
  对荀衍的受挫,麹义一点也不意外。他同意荀衍独领一部,又将集结起来的颍川世家部曲全部交给荀衍,就是知道事情不会像荀衍想象的那么顺利。这些读书人也许见多识广,也许博通古今,但通晓兵法和能带兵是两回事,知道易,行道难,天下事从来就不是书上写的那么简单。
  可是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孙策根本没想和他决战,孙策就是要将他拦在颍水以西,为许县一带的屯田收割争取时间。颍川这些年人口损失很多,赋税锐减,真正能大量产出粮食的只有许县一带的屯田。只要守住屯田,孙策的收获比颍川其他地方的总和还要多。
  除非他能放开手脚,将百姓家里的粮食全部抢走。可是那样一来,颍川人要恨死他,不用孙策对付他,袁绍身边的郭图等人就会与他势不两立。
  麹义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召黄琬前来助阵。
  第1343章 左右逢源
  作为军司马,沮鹄谨慎地提醒麹义,召黄琬助阵名义上不合理,战术上有风险。
  黄琬是太尉,是主公的旧友至交,又是江夏世家出身的名士,就连主公邀他出战都要客客气气,你召他来?他不骂你麹家先祖就算客气的了。你刚刚和颍川韩氏和解,此时不宜再惹是非,否则将来一旦有人在主公面前进谗言,你无法自解。
  其实,黄琬守着通往洛阳的大道,堵着黄忠进入颍川的大门。孙策已经派全柔奔赴阳翟,有截断我军唯一退路的可能,黄琬就是最后一道保障。这时候调他来,我们有可能被堵在颍川,真正成为一只孤军。主公在围浚仪,不可能分兵接应,就算他愿意接应,也要通过长社、鄢陵防线,绝非易事。
  麹义一手揪着短须,一手挽着马缰,身体随战马的步伐上下起伏,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激愤之后,他意识到沮鹄说得有理,这不仅仅是一场战事,这更是几个派系勾心斗角,互相算计。
  而他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他既不是冀州系,也不是汝颍系,他是凉州人,一个关东人看不起的凉州人。别说太尉黄琬,就连袁绍麾下的名士也看不起他,只不过慑于他的战功,没人会摆在脸上而已。等他打了败仗,实力受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荀衍不就雄心勃勃的想统兵么。
  “那该怎么办?”麹义吁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