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536节
  “当然。不过,在我解释孙将军的理由之前,我想先请教令君一个问题。”
  “请讲。”
  “前太尉黄琬率部进攻颍川,是朝廷的旨意吗?”
  荀彧语塞,略作迟疑,摇了摇头。“不是。”
  蒋干点点头。“这么说,是黄琬自己附逆,无诏发兵,形同谋反。”
  荀彧不置可否。黄琬兵败,又主动向孙策投降,他自己捅的篓子只能由他自己负责,朝廷不会为他兜底,但也不至于落井下石。黄琬肯定要承担责任,但是不是谋反要由朝廷决定,不能听由孙策指控。
  “黄琬附逆在前,袁绍派审配抢占洛阳在后,朝廷没有任何补救措施,孙将军为避免旧都落入袁绍之手,派人进驻洛阳,有问题吧?”
  荀彧苦笑。“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没问题。当年讨董,其父孙车骑也曾驻兵洛阳,收拾宫城,掩埋帝陵,祭扫而退。不知道孙将军是不是打算也这么做?”
  “那要看朝廷安排什么人接管洛阳了。如果是朱公伟那样的骨鲠之臣,自然没什么问题,孙将军父子会全力配合。如果是黄琬那样的逆臣,那就不能让了,你说对吧?”
  荀彧点点头,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蒋干没把话说死,至少说明孙策还没有打算彻底与朝廷决裂,他心里有数了。他接着说道:“孙车骑领豫州牧,孙将军代父监管豫州,合情合理,可是荆州、扬州准备如何处理?当初朝廷以太尉朱公持节关东,孙将军父子听候朱公调遣,领三州军事。如今袁绍已败亡,皇甫太尉即将还朝,他们父子打算什么时候各归其任?”
  蒋干笑笑。“袁绍死了?”
  “是的。”
  蒋干转了转眼睛。他只知道袁绍受了重伤,却没收到袁绍已死的消息,估计还在路上。不过他并不介意,袁绍死不死影响不大,他一败涂地,最好的出路就是向朝廷俯首。
  “谁是新任冀州牧?”
  “虽然还没确定,但冀州重回朝廷治下是不言而喻的事。”荀彧非常有把握。
  “这么说,今年秋天,朝廷可以收到冀州的赋税了?”
  荀彧心里一怔,突然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他也只能硬撑着点点头。
  “那令君以为,冀州什么时候能将前几年逋欠的赋税补足?”
  “这个……”荀彧沉吟着,不敢断言。他相信袁谭会给一部分,能不能给全都不敢保证,以前的欠债就更不敢指望了。蒋干这个问题让他无法回答,否则被蒋干抓住把柄,到时候却完成不了,反而不美。“这个要看冀州的情况,我暂时无法给你确切的回答。”
  “没问题。”蒋干很大度。“虽然我还没有接到孙将军关于此事的命令,但我可以给令君一个答复,冀州什么时候真正成为朝廷的冀州,扬州、荆州绝不落后。”不等荀彧说话,蒋干又提醒道:“令君,你别忘了,在冀州坐视关中大旱,百姓流亡的时候,是荆州为朝廷提供的粮食。”
  “子翼的意思是说,如果冀州今年不能上缴朝廷赋税,那扬州、荆州也不会上缴吗?”
  “令君,去年豫州大疫,今年又蒙受袁绍无端进攻,损失很大,荆州、扬州也深受牵连。孙将军知道朝廷困难,没有向朝廷伸手要一粒粮、一丸药,为朝廷分忧之心天地可鉴。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不去追讨冀州逋欠的赋税,却要求荆州、扬州上缴赋税,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是不是赏罚不均?江淮民风剽悍,顺冲以来,官逼民反的事年年有之,孙将军父子浴血奋战,亲冒锋矢,这才勉强平定,朝廷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希望荆州、扬州出现大规模的民乱吧?”
  蒋干歪了歪嘴,微微一笑。“令君,欲速则不达,如今山东粗安,不宜轻动啊。”
  荀彧暗自一声叹息,无奈地点点头。“子翼所言甚是。”
  第1453章 首先,你得有钱
  见荀彧的气势被蒋干全面压制,心情郁结,气氛也有些紧张,钟繇连忙打了个岔,说了几句闲话,喝了两杯酒,话锋一转。“对了,蒋子翼,你来得正好,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升官了。”
  蒋干顺势说道:“哦,那该庆贺庆贺。看你正在收拾行装,是要外放?”
  “是啊,左冯翊。”
  “恭喜,恭喜。”
  钟繇手一伸。“贺礼呢?你总不能说两句空话就行了,来点实在的吧。”
  蒋干扬扬眉。“元常兄想要点什么?”
  “你觉得我现在最需要什么?”
  蒋干转着眼睛,摇摇头。“这我可真猜不出来。元常兄,你就直说吧,只要力所能及,我绝不推辞。”
  “你应该知道并州半失,上郡早就落入匈奴人之手了吧?我去左冯翊,与匈奴人为邻,匈奴人来去如风,弓劲马快,我随时有性命之忧。”
  蒋干瞅瞅钟繇,又瞅瞅荀彧,心中生疑。朝廷派使者去并州,又派钟繇去冯翊,是意在东方,还是想对匈奴人动手?听钟繇这意思,似乎是想清剿并州境内的匈奴人,不过谁知道他是真是假?“原来元常兄静极思动,想做儒将。那好,甲胄还是军械?我最多只能送你三五套,多了可不行。”
  钟繇在案上叩了叩手指,不动声色的瞥了荀彧一眼。见蒋干答应得这么爽快,荀彧也是精神一振,连连向钟繇使眼色,希望他赶紧答应蒋干,看看能不能讨要金丝锦甲。蒋干看得清楚,却不说破。
  “都需要。”钟繇笑着拱手致谢。“我听说除了常用的甲胄外,还有一种贴身穿的金丝锦甲,不知子翼能否也提供几套?”
  “金丝锦甲啊。”蒋干有些为难地咂着嘴。“这是软甲,上阵时不能单独使用,需要配合精甲才行。你如果需要,我倒是可以提供,但最多一套。”
  “这么小气?这可不像是你蒋子翼小孟尝的绰号。”
  “不是小气,这种锦甲本来就不是批量生产的产品,全是手工打造,而且一旦中箭次数太多,里面铺排的金丝乱了,这件锦甲也就废了,修补都没用,所以成本太高,产量很少,价格也居高不下。我可送你一件,如果你需要很多,那就只能下单订制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金子么?”钟繇佯作不快,一拍案几。“你说吧,多少金一件,我现在就把金子给你,大不了我多写几通墓碑。”
  “这倒不用。”蒋干抬手。“百金而已,我还是付得起的。行,你把尺寸写给我,我送到汝南,一个月后,你就能拿到为你量身订做的金丝锦甲。”他忽然看了荀彧一眼。“令君,你不会又是想仿制吧?”
  荀彧一惊,随即强笑道:“怎么,你怕了?”
  “哈哈哈……”蒋干大笑,笑得荀彧很窘迫,又不能发怒。他在关中建木学堂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丢人的是不论他怎么用心,就是仿不出南阳木学堂的技术,不论是马车还是甲胄都是如此,比以前是有进步,但和南阳造一比就相形出绌。蒋干笑了一阵。“其实啊,这金丝锦甲比马车简单,只要满足两个条件就可以仿制。”
  “哪两个条件?”
  “首先,你得有钱。”
  荀彧哑然失笑,又不以为然。他当然知道金丝锦甲成本高,刚才蒋干也说了,一件百金,而且使用次数有限。不过对于天子的安全来说,百金根本不值一提。
  蒋干看得清楚,心中暗笑。钟繇无动于衷——即使对钟繇来说,百金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荀彧的反应却更强烈,由此看来,要这件金丝锦甲的人并不是钟繇,而是荀彧。他接着说道:“其实,你要找一个会拉丝的工匠,将金子制成金丝。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和做一件普通的夹袄没什么区别。”
  “就这么简单?”
  “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蒋干笑道:“大道至简,知道者又有几人?令君,你先准备个千八百金,慢慢试,总能试出来的。就算不能形神皆似,至少比没有强。”
  荀彧哭笑不得,却也将蒋干的话记在心里。蒋干说到了一个词:拉丝。金丝是拉出来的,不是熔铸出来的。他在尚方里监造军械,听工匠们说过,拉丝看似简单,其实很难,但拉出来的金丝、银丝更坚韧,这可能就是锦甲可以挡箭的关键所在。他决定离开这儿之后就回去试试,说不定能早点完成任务。
  黄金是个问题,宫里全部搜一下,可能都没有一千金。就算有,也不可能全部拿来拉丝织甲。蒋干说得对,要造金丝锦甲,首先你得有钱,而且不是普通的钱,是真正的黄金。
  不管怎么说,这么轻易就从蒋干嘴里打听到金丝锦甲的消息,荀彧还是很高兴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孙策无意与朝廷撕破脸,这更是一个好消息。如此一来,天子就有时间平定凉州了。平定凉州不仅是为稳定后方,控制战马,建立属于天子的军队,更是让天子练习用兵。等他历练几年,真正将兵法学以致用,手握十万精骑,面对孙策就更有底气了。
  虽说身为儒生,他不喜欢法家的霸道,但不得不承认,两军交锋,能决定胜负的还是兵强马壮、器甲精良。天下只能马上取,如果不能在战场上击败孙策,就算天子想行王道也没机会。
  荀彧忽然灵机一动。既然蒋干连金丝锦甲的秘密都可以告诉他,那是不是可以让孙策进贡一些甲胄,为天子装备一些近卫虎贲、羽林郎?有一只装备精良的近卫在手,天子的安全才能得到真正的保障。
  荀彧眨眨眼睛,笑道:“我之前听辛佐治说,袁显思和张孟卓都曾向孙将军购买过军械,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那元常你何不也买一些?三五套能顶什么用,要想安全,至少三五百套,组建一个亲卫营吧。”
  钟繇会意,说道:“怎么样,子翼能帮忙吗?”
  蒋干笑笑。“三五百套够吗?”
  荀彧倒是想多要一些,可是他担心引起蒋干怀疑,只好闭口不言。钟繇却清楚荀彧的心思。“我倒是多多益善,问题是孙将军肯卖吗?如果因为我,导致子翼被孙将军责备,那我岂不是连累朋友。”
  “不瞒二位说,据我所知,从各种渠道进入关中的南阳甲胄总数逐年增长,这半年就超过一千,全年超过三千应该不是问题,所以你想多买一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要说有问题,那只有一个。”
  荀彧和钟繇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道:“首先,你得有钱,对吧?”
  蒋干放声大笑。“然!”
  第1454章 老之将至
  虽说气氛融洽,但蒋干开出的价格还是让荀彧倒吸一口冷气,整个后槽牙都疼。
  高级将领专用的鱼鳞精甲十金一套,普通将校的五金一套,士卒所用的甲胄相对便宜一些,三金,其他的军械也各有价格。荀彧一听就知道蒋干在宰他,他之前得到的消息,孙策卖给张邈的甲胄绝对没有这么贵,普通士卒的甲胄只有一万钱左右,数量大还有优惠,只有六七千钱。
  以这个价格,要为天子筹措一千套甲胄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朝廷根本没这么多钱。不过荀彧也不急,一来这只是蒋干漫天要价,实际成交的价格只会比这个低,不会比这个高;二来他手里还有一个孙策无法拒绝的筹码:战马。
  刘晔建议天子取凉州,出发点正在于此。相对于并州、幽州,凉州的战马更多、更好,来自西域的天马更是千金难求。只要能搞定并州,幽并凉达成统一,马价控制在朝廷手里,不由孙策不低头。关中木学堂的技术不如南阳,造不出那么好的甲,至少还有甲可用。孙策没有战马,能用黄牛代替吗?
  荀彧觉得晾一晾蒋干,故意生气,拂袖而去,由钟繇和蒋干接着谈。钟繇将荀彧送出门口,返回书房,重新入座,笑道:“子翼,荀文若走了,你跟我说个实价吧,这么高的价格,别说一千套,三五百套我都买不起。我钟家的田产已经被孙将军没收了,现在靠给人写墓碑糊口,可拿不出这么多钱。”
  蒋干打量着钟繇,脸上看不出一点笑意。“元常兄,是天子要御驾亲征吗?”
  钟繇一愣,脸上的笑容也收了。“为什么这么说?”
  蒋干撇撇嘴,露出一丝冷笑。“关中有资格组建三五百人亲卫营的人屈指可数。莫怪我出言不逊,你钟元常不在其列。”他抬起手,示意钟繇不要急着辩解。“我把你当朋友,你也别把我当傻子,那些一听就不靠谱的话就不用说了。”
  钟繇也收起了笑容,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我先问子翼一句话,你刚才说从各种渠道进入关中的甲胄今年会达到三千套以上,是真的吗?”
  蒋干点点头。“军械本身就是一门生意,有人买,就有人卖,我们不卖,还有其他人卖。”
  “这么说,西凉诸将都私下和孙将军交易了?”
  “不止西凉。”
  钟繇没有再问。蒋干这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眼下关中手握重兵的就那么几个,皇甫嵩、韩遂、马腾、吕布,皇甫嵩应该不会和孙策交易,其他人就不好说了。按蒋干所说,今年总数将达到三千套,就算有一半落在关中,韩遂、马腾、吕布每人也有五百套左右。
  这是好事——天子西征,这些人都是主力,装备越好,战力越强,也是坏事——枝强干弱,天子能不能控制得住,会不会有危险?
  看来孙策早就有所准备,已经在关中埋好了线。这也可以理解,有郭嘉为他出谋划策,有蒋干往来关中联络,他怎么可能对关中的情况一无所知呢。
  钟繇眼珠一转,又道:“你提供给关中诸将的军械不会和马车一样,也是已经淘汰的吧?”
  蒋干笑而不语,瞅了钟繇片刻,又幽幽地说道:“朋友也是分的,有真朋友,也有假朋友,总有个亲疏远近,你说对吧?元常兄,恕我直言,你如果真想统兵,左冯翊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哪儿是好的选择?”
  “凉州。”
  “凉州太危险了。”钟繇哈哈一笑,掩饰道:“我暂时还不敢想。”
  蒋干没有再说什么。他虽然不如郭嘉擅长察颜观色,却也不是傻子。他看得出钟繇对这个任命不满,也清楚钟繇不是荀彧——他的功业心更强,对朝廷的忠诚却相对不足——只要给他足够的诱惑,让他背叛朝廷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不过他的价格比韩遂、马腾之流要高得多,而且不能那么直接。
  见蒋干不接自己的话题,钟繇也收起了笑容。“子翼,跟你说实话吧,关中人口不足,养不活这么多人马,天子打算御驾亲征,平定凉州,将凉州户口内迁,充实关中。”他顿了顿,又道:“这是荀文若刚刚对我说的,我不赞同,但影响不了天子的想法。天子正当少年,文武兼备,想一试身手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他来说,我们人到中年,已经是老朽了。”
  蒋干斜睨了钟繇一眼,咧嘴一笑。“那倒也是,元常兄今年四十有五了吧?”
  钟繇的心情顿时郁闷得不行,想掩饰都掩饰不住。他马上就要年过半百了,在官场熬了这么多年,历转多任,总不过千石之官,刚看到一点希望,担任了尚书令,还没等他大展宏图,又被天子赶到左冯翊。左冯翊虽说是二千石,可是从尚书令转左冯翊总有左迁之嫌,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天子好少臣,自己还有机会位列三公,封侯拜将吗?
  蒋干等了一会儿,让钟繇的情绪慢慢发酵。钟繇毕竟在官场多年,很快就收起了自己的情绪,打听起山东的战事。他听荀彧说了一些,却不全面。蒋干想了想,把韩银阵亡的事说了一遍,这件事瞒不住,迟早会传到钟繇耳中,现在提前告诉他,也能表示一些诚意。
  钟繇听完,更加担心。兵凶战危,果然不是闹着玩的,韩银身边有近千骑,还被张郃临阵斩杀,天子西征,就算他不会像韩银这么鲁莽,危险也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不仅要为他个人准备甲胄,更要为他身边的虎贲、羽林尽可能提供最好的甲胄、军械。
  “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金丝锦甲?”
  “你现在就把尺寸给我,我以最快的速度发到汝南。金丝锦甲要由孙将军批准,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得到的。不过孙将军对元常兄非常器重,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快的话,一个月左右就能拿到。”
  钟繇这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和天子的身形相差很大,如果给他的尺寸,天子就穿不了。如果给天子的尺寸,也瞒不过孙策的眼睛。他迟疑了片刻,只好写下自己的尺寸,至于天子的,就由荀彧去复制吧。这可不是我不愿意为天子效劳,实在是不能让蒋干生疑。
  钟繇写下自己的衣服尺寸,交给蒋干。蒋干看了一眼,将纸叠好收起,起身告辞。钟繇留他吃饭,蒋干摇摇头。“多谢元常美意,不过我还有事要处理,最迟明天,我就要离开长安,赶往河东。如果你这尺寸需要修改,最好能在明天早上之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