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684节
  孔融扬扬眉。“至少不是富春啊,你不觉得是个好消息吗?”
  第1844章 自作自受
  荀彧将信将疑。
  谶纬的神秘性有相当部分来自于模糊性,祥瑞灾变同样如此。黄龙见谯究竟是指谁,无法断言。不过孔融这句话说得对,至少不是指孙策。汉为火德,其色赤,按五德始终说,代汉的当为土德,其色黄,这是天下皆知的道理,而孙策以火凤为号,显然并不符合代汉的德行。
  在舆论方面,孙策无势可借,未尝不是一个安慰。
  不过荀彧毕竟不是纯粹的书生。他很清楚,谶纬这种事真真假假,谁也不说清楚,必要的时候伪造几条也不难。孙策虽然读书不多,身边却有张纮、虞翻这样的饱学之士,舜避丹朱的说法就非常流行,很可能就是他们编出来的。舜为凤鸟,与孙策的火凤契合,太湖又曾是舜隐居之处,孙策在太湖立营,其中也有深意。
  荀彧向孔融请教该怎么应付舜避丹朱这件事。孔融也有些挠头,想了片刻,让人将祢衡叫了进来。祢衡甩着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看着荀彧笑了笑。“令君当注意修心养性,相由心生,你这副愁苦之容可不宜迎接陛下凯旋。”
  荀彧没理他。祢衡恃才傲物,嘴损得很。他到长安后口无遮拦,损过的人不在其数。见他相貌出众,祢衡就说他可以最适合吊丧。光禄大夫赵融体胖,祢衡就说赵融适合监厨。总之没什么好话,当然也结了不少仇,没人愿意搭理他,只能在这儿和孔融作伴。
  孔融把荀彧的难处说了一遍。“正平,你可有解法?”
  祢衡翻了个白眼。“孔文举,你这可有些乡愿啊。”
  孔融尴尬地笑笑,拍拍祢衡的肩膀。“君子不掠人之美。你们慢慢说,我出去转转。”说完便走,根本不给祢衡反对的机会。荀彧看在眼里,有些后悔。这两人亦师亦友,臭味相投,那是他们的事,可是让他们著史未免不妥。看这架势,他们也没写出什么东西来啊。
  荀彧眉头只是微微一蹙,却落在了祢衡的眼中。祢衡哼了一声:“令君,你还想听吗?不想听的话,我就出去了,还有一堆书要整理呢,我可没时间和你在这儿四目相对,看你这张苦脸。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让人觉得大汉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荀彧沉下脸,咳嗽了一声。“正平,说说你的应对之法吧。”
  “随我来。”
  祢衡甩甩袖子,背着手,向外走去,袖子差点甩到荀彧脸上。荀彧很不悦,却无可奈何,只得忍着一肚子怨气,跟着祢衡来到外间。祢衡从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荀彧。荀彧接过,见是一本新书,墨香浓郁,沁人心脾,纸张浅黄,手感柔软,封面上题着“豫章逸闻录”五字书名,又有“弘农杨修”四字题签,知是杨修写的一部杂录,不由得心中一动,连忙翻开,找到目录。他最近读了不少南阳、吴县来的新书,早就熟悉了这种格式,能迅速找到自己需要看的文章。
  目录里列得很清楚,有几则逸闻与丹朱有关。荀彧根据页码,翻到正文处,将那几则逸事读了一遍。还没读完,他脸上的愁容就消了一半,嘴角也挑了起来。
  杨修在豫章收拾到的逸闻中,丹朱的经历与典籍记载出入很大。典籍里说,尧将帝位禅让给舜,丹朱被封于丹水,可是在这些传闻里丹朱却是被舜武力篡夺,流放到丹水。这些传闻正好可以破解舜避丹朱的说法,而且是从豫章传出来的,又是由杨修收集印行,简直是以子之矛,破子之盾。
  “是不是很开心啊?”祢衡眼神轻蔑,语气调侃。
  荀彧心情不错,没计较祢衡的失礼。他沉吟了片刻,还是有些担心。“这些都是野老逸闻,虽可作谈资,毕竟不如典籍有说服力。承认这些逸闻是史实,岂不等于否认了典籍?”
  “算你聪明。”祢衡在一旁的席上坐了下来,又指指对面,示意荀彧也坐下,又大声吩咐侍者上茶。侍者取来茶,放在壶里煮。祢衡说道:“今天看在这些茶的份上,我就跟你说几句,让你开开窍。”
  荀彧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些茶是曹操从益州送来的贡品,他也得到了一些。考虑到孔融在南山著书,无人问津,就派人送了一些来。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曾想祢衡却记住了这份情。
  “还请正平指教。”
  “你觉得杨修是什么样的人?”
  荀彧沉吟了片刻。“自然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不能为朝廷所用。”
  “既是聪明人,又不能为朝廷所用,他为什么还印行这种明显对孙策不利的逸闻?”
  荀彧刚才就觉得奇怪。杨修与杨彪不同,他对朝廷的忠诚非常有限,自从被孙策任命为豫章太守之后,他就基本断绝了和朝廷的联络,这时候印行这样的书自然不是为朝廷发声。以他的聪明,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可他还是这么做了,莫非是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别想太多了。”祢衡不客气的打断了荀彧。“杨修这么做,其实只有一个理由:孙策不信谶纬。上行下效,杨修等人也不把这些当回事。所以说,黄龙见谯也好,见富春也罢,他根本不在乎。”
  荀彧眼神微闪。“正平,你信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
  荀彧哑然失笑。孔融以孔子后裔自居,学问也偏向于复古,提倡仁政德教,对谶纬不太赞同,对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今文经学也多有非议。祢衡与他相契,自然不会对谶纬之类有好感。其实今古文斗到现在,今文经的颓势已然是事实,反对谶纬的学者越来越多,孔融、祢衡这样的人并不孤独。
  “这么说,正平赞成孙策?”
  “天意远,人心迩。天意难测,人心易知。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天意上,不如用力于人心。孙策是武夫,犹知读《孟子》,以民为本,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还执迷不悟?孙策用阳谋,你们用阴谋,就算你们能击败孙策,天下太平也不可得。”
  祢衡一脸鄙视。“据说你荀家有易学,难道你就不知道大道自然?”
  荀彧沉默不语。茶开了,侍者斟了两杯茶,递给祢衡、荀彧。荀彧双手捧着茶杯,嗅着茶香,看着茶雾在眼前缭绕,看着对面神情不屑的祢衡,心中五味杂陈。祢衡的话说得很难听,但他却直击要害。从董仲舒独尊儒术,引阴阳灾异学说入儒经,于今三百年矣,谶纬被很多人利用过,党人也不例外。早在党锢之前,党人就编造谶纬、童谣,援引天意,反对朝廷的乱政,如今这些谶纬、童谣见效了,成功地动摇朝廷的根基,党人的愿望实现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要消除这些影响,是利用对自己有利的谶纬,还是像祢衡说的干脆否定所有的谶纬?可是光武以谶纬立国,如果否定所有的谶纬,大汉的道统岂不是从根本上就是一个谎言?
  这可真是左右为难啊。
  见荀彧神情纠结,久久没有说话。祢衡有些不耐烦了,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离席。他甩甩袖子,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扭头看着荀彧。“兖州刺史曹昂是哪一年生的,是不是熹平五年?”
  荀彧愣了一下,略作思索。“好像是,至少相去不远。”他如梦初醒,精神一振,正想再和祢衡商讨一下,祢衡已经甩着袖子走了,将他一个人扔在那里。
  荀彧无奈地摇摇头,一个人坐在案前,久久沉思。
  ……
  汤山。
  清澈的泉水冒着热气,从一个个泉眼里涌出,不时的冒出几个泡泡,在水面破裂,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像是欢快的轻呼。
  孙策将身体浸在水里,靠在白石砌成的台阶上,欣赏着远处的山景,心情舒畅。寒冬腊月,能泡在温泉里看风景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让人留连忘返。
  郭嘉已经舒服得睡着了,虞翻也在闭目养神,百步之外,一道帷幕挡住了孙尚香等人的身影,听不到声音,只看到缭绕的雾气,四周很安静,让人有出尘之感。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诸葛亮出现在小道尽头,举起手中的公文摇了摇。孙策坐了起来,一边示意诸葛亮过来,一边拍动水面,将郭嘉、虞翻叫醒。郭嘉睁开眼睛的时候,诸葛亮正好走到面前。
  “主公,蒋子干送来的急件。”
  “念。”
  “喏。”诸葛亮展开公文,朗声念道:“荀彧言:天子西征,率万骑迎战鲜卑野狼部落,斩首三千……臣以禅让试之,彧怒,扬言以战,太平难期。”
  孙策静静地的听完,苦笑着摇摇头。没想到天子西征居然还成了,居然还与鲜卑人打了一仗,斩首三千,这可有点出乎意料。
  “奉孝,仲翔,你们以为如何?”
  虞翻不以为然。“不出所料。”
  郭嘉沉吟了片刻,抬起被水泡得有些起皱的手指挠挠鼻翼。“看来我们低估了刘晔,这是我的失策。此人能与鲁子敬为友,自当有过人之处,我早该重视他才对。”
  第1846章 变局
  孙策也有些后悔。虽然天子的西征含金量不足,也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毕竟增加了麻烦。
  除了东面的大海,三面都是敌人,而且进攻难,防守更不易,自己这几年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就像虞翻说的,建都的事不用急,反正也没时间住。
  趁着现在还有空,在这儿多住几天,犒劳一下自己再说。
  “奉孝,别急着自责,还是先想想如何应对吧。”孙策搅着水,悠闲自在。“你们把家属都接过来,我们在这儿过年。”
  “主公英明。”郭嘉哈哈大笑。虞翻也有些得意。他在秣陵、湖熟住了大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勘察,绘制地图,真正动土施工的地方只有汤山。一看到这里,他就相信孙策会喜欢这里,有可能长住,所以在附近建了不少房子,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相比于吴县或者阳羡,秣陵更接近中原,不管是渡江北上,还是溯江西进,秣陵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万一形势不利,需要退守江东,秣陵也可以构筑防线。至于秣陵夏天闷热的问题,在短时间内还顾不上,只有长期作为都城时才需要考虑。
  孙策和郭嘉、虞翻大致商量了一下。虞翻是留守长史,对孙策的家底最为清楚,他建议孙策以守代攻,暂时放缓开拓的进程,集中精力搞好内政。连续多年的战事消耗了太多的钱粮,孙策已经欠了十几亿的债,不宜再大肆扩张。等上几年,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再出击也不迟。到时候兵精粮足,优势更加明显。
  从整体形势上来说,天子西征归来,信心倍增,很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纠集各州郡围攻孙策,战事在所难免。孙策三面受敌,也不宜仓促出击,当以守代攻,耐心等待反击的机会。联盟这种事往往是靠不住的,有利可图,大家是盟友,无利可图甚至害大于利的时候,联盟自然瓦解。届时再各个击破,要比一开始就反击要好得多。
  考虑到朝廷是联盟的核心,面对关中的南阳和洛阳就成了防守的重心。鲁肃在洛阳,黄忠在南阳,又有张纮居中调度,孙策大可不必急着亲临前线,可以进驻汝颍,为诸将后援,待机而动。
  孙策基本同意虞翻的意见。在返回的路上,他就和郭嘉反复讨论过这个问题,军谋处也做了相应的推演,只是当时没想到会用得上而已。
  世事如棋,谁又说得清呢,就连阿尔法狗都有输棋的时候。孙策如此自我安慰。
  郭嘉提醒孙策,曹操掌握着益州,现在又随天子西征,负责征讨宋建的战事,深得天子器重。如果天子组建联盟,曹操必然是其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而曹昂也不可避免的进入天子的视野。兖州、豫州接壤,战线很长,如果兖州生变,对中原战区的伤害极大,不可不防,必要时应当重新加强睢水防线,甚至先下手为强,直接吞并兖州,将战线推进到大河。
  “让丁冲回来吧。”郭嘉笑道。
  ……
  孙策披着衣服,走进了刘和的房间。
  刘和正坐在窗前读书。虞翻建这些屋子里颇费了一番心思,内室的地面都铺设了陶管,温泉水从陶管中流过,即使是寒冬腊月,室内也温暖如春,不需要穿厚重的棉衣。刘和只穿了一件夹衣。夹衣是她带来的嫁妆,原本很合身,最近她饮食充足,心情也好,人也丰腴了些,衣服便有些紧了,曲线展露无遗。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孙策还是有些心动。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听到开门的声间,刘和回头一看,见是孙策,连忙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相迎。孙策脱了鞋,走在地板上,脚下温热,极是舒服。
  “夜里睡觉冷不冷?”
  “不冷,不冷。”刘和笑道:“这房子真好,比未央宫的温室殿还暖和。”
  “喜欢就好,北方人到南方最不适应了,不信你问问甄宓,看她去年在吴县是怎么过冬的。”
  刘和掩着嘴笑了起来,眉弯如月。她已经听甄宓提过,一度担心自己到了吴县能不能住上暖和的屋子。见孙策的头发还没干,她说道:“夫君,我帮你扇扇头发吧。”
  孙策欣然同意。刘和取过一个高几坐好,孙策靠着刘和坐下,头枕在刘和的腿上,头发垂了下来。到这个时代几年,他已经适应了很多事,唯独头发的事一直适应不了,每次洗头都很麻烦。他曾试探着提议改变发型,男人不用再蓄长发,结果所有人都反对,说什么身之发肤,受之父母,什么割发如断首,短发近乎髡刑,总之一大堆意见,孙策只好作罢。
  刘和取过团扇和梳子,一手扇风,一手梳理头发。微风习习,带着淡淡的暖香,也不知道是屋里的薰香还是刘和身上的香。孙策很惬意,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都快睡着了。
  “夫君有心事?”刘和忽然说道。
  孙策依旧闭着眼睛。“你怎么知道?”
  “你的身体很紧张。”刘和点了点孙策的肩膀。“你刚泡完汤过来,应该很放松才对。”
  孙策睁开眼睛,看了刘和一眼,嘴角微挑。“那你猜猜是什么事。”
  刘和轻轻摇头,嘴角带笑。“我可没有阿宓那么聪明,猜不出来。”
  孙策笑了两声,身体放松下来,双腿交叠,两手十指交叉,搁在胸前,斟酌了一下,用尽可能淡然的语气说道:“你应该猜得出来的。”
  刘和眼神一闪,手里的团扇和梳子微滞,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过来。她不紧不慢地梳着,声音却有些干。“是陛下有消息了?”
  “嗯,你不用紧张,是好消息,至少对你来说是。”孙策眼皮上挑,含笑看着刘和的眼睛。“西征大捷,现在应该已经在班师的路上,很快就会有消息来。”
  刘和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又觉得不妥,舔了舔嘴唇。“这……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对夫君……也是,你不是……他能有今天,也是夫君……”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呐呐的闭上了嘴巴,专心为孙策梳头。
  “你说得没错,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孙策想了想,笑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能有今天,我也有功的,只是不知道他承认不承认。”
  “他当然会承认。”刘和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失言,连忙用手掩住手,尴尬地看着孙策,脸涨得通红,眼神怯怯。
  “为什么?”
  “他……”刘和犹豫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陛下说,你既没有家世,也没有名师,所有的胜利都是靠自己,比那些世家子弟强多了,是真正的天纵之才。如果……如果大汉注定天命已终,他宁愿由你鼎立新朝,正因为……因此如此,他才同意我嫁给你为妾,说是……说是只有你……能善待一个亡国的……公主。”
  刘和说得结结巴巴,眼神却极是清澈,直视着孙策,一点也不躲闪,甚至还有些倔强。孙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作伪的人,没有甄宓那种演戏的天赋。
  孙策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我说他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呢。”他拍拍刘和发烫的脸。“发什么呆,我头发还没干呢,你打算让我躺在这儿一天?”
  “哦,哦。”刘和如梦初醒,手忙脚乱的重新忙碌起来。孙策重新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刘和的手脚越发轻巧,一手拿着扇子,一手将孙策轻轻搂住,轻轻哼起了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