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758节
  第1999章 鞠躬尽瘁
  曹操眉心紧蹙,关切地打量了戏志才一眼。“志才,你太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戏志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曹操起身,轻轻走了出去。站在廊下,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戏志才的用心是好的,但这两个人似乎都不太可能来益州辅佐他,尤其是荀彧。他是天子的心腹,朝廷的尚书令,怎么可能跑到益州来?
  可要说他一点不动心,那也是不可能的。他认识荀彧很久了,一向钦佩荀彧的才华。在他看来,朝廷能有今天都是荀彧的功劳。若有荀彧相助,他自信可以做得比天子更好。
  “君侯,祭酒的身体如何?”法正出现在曹操面前,拱手施礼。
  曹操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的已经回到自己的官廨,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想问题太入神了,对周边的环境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亏得是法正,若是刺客,自己的性命也许就没了。
  “不太好。”曹操摇摇头。他知道法正和戏志才不太对付,否则法正也不会在这里等他,早该亲自去看戏志才了。不过这是私人恩怨,他不能勉强。“孝直,你对荀彧可有印象?”
  法正笑了。“我见过他。”
  曹操很意外。法正在关中时是个布衣,怎么会有机会见到荀彧?他催法正快说,法正就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曹操静静地听完,又问起法正对荀彧看法。法正见曹操不似闲谈,也郑重起来。
  “荀令君有萧何、张良之能,不愧王佐之名。”
  “我能请他来益州吗?”曹操脸上看起来很平静,心中却有些活泛。法正一向自负,而且与人很难相处,他对荀彧印象这么好,固然可能是荀彧和他不是同一类人才,竞争的可能性不大,也离不开荀彧的个人魅力。
  法正眼神微缩,打量了曹操片刻。曹操刚才从戏志才的院子里走出来时就一直在想事情,看来想的就是这件事,可能是戏志才帮他出了这个主意。既然如此,那戏志才自然是活不久了。如果由辛评接替戏志才成为谋主,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与其辛评,不如荀彧。
  一瞬间,法正就做了决定。“他不来,君侯可以去。”
  “去?”
  “君侯,此战过后,天子还能与吴王和睦相处吗?”
  曹操笑了一声。天子这次不仅鼓动他和袁谭围攻孙策,还亲自上阵,算是撕破了脸,怎么可能还和睦相处。不过他也明白了法正的意思,既然撕破了脸,那孙策这个大将军估计也做不成了,天子也离不开他和袁谭的支持,是个入朝的好机会。
  百尺之虫,虽死犹僵。且不说天子引凉州人入关中,行耕战之策,还有近十万的户口和兵源,就算朝廷什么也没有,这四百年的积威也不容忽视,尤其是对他而言。袁谭有世家支持,名声足够,孙策有实力,不在乎名声,他既没有世家支持,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朝廷的名义对他来说就格外重要。
  或许戏志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曹操一下子想通了,心跳有些加快。如果真能入朝主政,别说荀彧,就连陈宫都有可能来。曹操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掩饰住自己的激动,示意法正接着说。
  法正说道:“三路伐吴,已成骑虎,益州牵制了九都督中的周瑜、黄忠、甘宁三人,兵力超过六万,袁谭尽起冀州二十万大军,与徐琨、沈友决战于青州,牵制吴军三万人左右。天子面对的只有鲁肃一部,总兵力不超过两万人,要想取得进展,只能由天子奋死一击,中路突破。可是对天子而言,这一战无异于饮鸩止渴,若是战败,朝廷再无中兴之机。侥幸得胜,也未必是好事,鲁肃退守颍川,依然是对峙之局。”
  曹操又想起了戏志才的判断,暗自遗憾。戏志才是真有才,可惜寿命不永。既然戏志才、法正都看出了这一点,那荀彧是不是也看出了?这时候和朝廷联系,荀彧会不会来益州,运筹交州战场?
  “朝廷后力不继,必然要向诸侯求援,冀州自身难保,能助朝廷一臂之力的只有君侯。”法正侃侃而谈。“君侯进则入朝主政,退则为朝廷藩篱,得凉州之马,益州之粮,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何惧孙策?”
  曹操哈哈大笑,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
  曹操没有急着找戏志才。戏志才太疲惫,需要时间休息、思考,他也要反复权衡一番。综合了戏志才和法正的意见之后,他既不像戏志才那么悲观,也不像法正那么乐观,但他觉得至少有机会试一试。
  朝廷骑虎难下,孙策何尝不是力有不逮。九都督已经动用了八人,只剩下幽州的太史慈没有上阵,战事再发展下去,孙策就只能亲自上阵了。如果戏志才的计策生效,孙策暂时按兵不动,朝廷未尝不能取胜。
  不管朝廷是胜是败,对他而言,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眼下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让曹昂赶紧来益州。曹昂来益州不仅能解决他的子嗣问题,还能增加实力,曹昂自己就能独当一面,陈宫足智多谋,曹仁勇猛无畏,都是能用得上的人才。父子并力,守住益州没什么问题。
  曹操写了一封亲笔信,准备派人送给曹昂,让他来益州。为了说服曹昂,尤其是说服陈宫,他花了不少心思,详细解说当前的形势和应对之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洋洋洒洒近千言,可以算是他有生以来写得最长的一封信。
  然后,他又给荀彧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除了陈述益州面临的艰难,让荀彧知道他为朝廷的贡献之外,还转述了戏志才的意见,提醒荀彧,孙策的要害在南方,要想真正取得进展,不仅要在中原发起进攻,还要加强交州的形势,盛情邀请荀彧来益州主持大局。
  这当然是客气话,但他相信荀彧这么聪明的人会明白他的潜台词,毕竟朝廷还在,他总不能挖天子的尚书令,荀彧本人也不会答应。就当下而言,只要荀彧将他纳入朝廷的核心,将他当成中兴的关键,为朝廷考虑就是为他考虑,再加上陈宫、法正等人,他的实力可以得到进一步加强。
  将来就算战事不利,退守益州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为了写这两封信,曹操一直忙到下半夜,黎明前才小睡了片刻。第二天早上,他简单洗漱了一番,带着写好的两封信来到戏志才的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侍者蹲在门口打盹,听到脚步声,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了曹操一眼,连忙站了起来。
  曹操摆摆手,低声说道:“祭酒睡得可好?”
  “祭酒……”侍者有些慌乱,他守了半夜,实在熬不住,靠着墙就睡着了,哪里知道戏志才的情况。正在着急,彭羕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疲惫,双眼通红,拱手施礼。
  “君侯,祭酒一夜未睡,一直在查阅情报,拟定方案。”
  曹操吃了一惊,推开侍者,迈步进了门,只见戏志才坐在室中,旁边摆满了情报,有的比较新,纸色尚白,有的则比较早了,纸色已经暗黄。张松伏在案上,正打着鼾,口水流了一滩。
  “幸亏有这小子。”戏志才抬起头,嘶声说道。他的嘴角扯了扯,似乎想笑,但这对他来说都有些困难。他脸色苍白,看不出一点血色,眼睛却红得像血,露出有些妖异的神采。
  “志才……”
  “坐!”戏志才摆摆手,示意曹操坐下说话。彭羕将自己坐的案收拾了一下,请曹操入座,又叫起张松,让他到隔壁去睡,自己强打精神,侍立在一旁。戏志才看看曹操,见曹操也是疲惫不堪,责备道:“君侯身系天下之重,应该注意身体。”
  曹操说不出话来,眼圈有点红。戏志才却没留神,环顾四周,喃喃说道:“我分析了初平二年以来的所有情报,多亏了张松,他这记性太好了,简直是过目不忘。他若是能早点入府,我会轻松很多。咦,你看我,说到哪儿去了?”
  曹操提醒道:“你分析了初平二年以来的所有情报。”
  “对,对,我分析了初平二年以来的所有情报,估算了孙策实力的进展,又针对甘宁其人,拟定了几个方案,供君侯参考。”
  “好,好。”曹操连声答应。“我先看看,志才,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嗯,我是太累了,我要休息。”戏志才的眼皮颤抖着往下落。“只可惜,我还是无法估算甘宁西进的真实意图,虚虚实实,难以捉摸,郭嘉给我出了一个道难题。君侯,我只能有备无患,多准备……”
  戏志才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最后几个字根本听不清,曹操感觉不妙,转头一看,戏志才的头已经耷拉下来,垂在胸前,鲜血从眼角、嘴角和鼻子里流了出来,顺着胡须,蜿蜒流淌,染红了衣襟。曹操大惊,扔了手里公文,伸手搭在戏志才的脖颈旁。
  戏志才的皮肤又湿又冷,脉博已经消失。
  “志才……”曹操将戏志才抱在怀中,痛哭失声。
  第2000章 必承其重
  建安四年,冬,清河甘陵城的袁军大营。
  袁谭一声轻叹,放下手里的公文,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用力挤了挤干涩的眼睛,借着衣袖的阻挡打了个哈欠。已经是半夜了,他还没有一堆事务没处理完,今天不忙到丑时是完成不了。
  这个冬天对他来说很难熬。
  二十万大军包围高唐,连日的进攻无果,纷杂的数据就像一颗颗呼啸而来的泥弹,砸得他鼻青眼肿,晕头转向。仅是每天消耗的粮草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每天都需要数千民伕运粮入营,分发到各营手中又要辎重营的掾吏、将士忙一天,而各种数据统计到他这里来,即使有不少掾吏协助,也足以让他头晕脑涨,疲惫不堪。
  他明白父亲袁绍出征官渡时为什么只带五万人了。兵力越多,消耗在各种日常事务上的精力越多,他正当壮年都承受不住,更何况已经半百的袁绍,累就能累垮他。
  “使君?”
  面门传来一个不轻不重,能让袁谭听到,却又不至于吓着他的声音。袁谭抬起眼皮,透过指缝,看到主簿司马懿正站着他的面前,手里还捧着一摞文书,顿时心里一紧。他定了定神,放下手,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是仲达啊,这是最后一批?”
  司马懿低头看看,有点尴尬。“还有两批。”
  “今天怎么这么多?”
  “刘备派人回来通报军情,领取辎重,多出不少事务。”
  袁谭觉得牙疼。他后悔当初答应刘备提供他粮秣了。一万骑兵,将近两万匹战马,每天的消耗能占去整个消耗的三分之一。战马平时可以吃草,作战时没有时间放牧,为了保证战马的体力,只能吃粮,一匹战马相当于十二个战士的口粮,是平时的六倍。刘备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没有一点节俭的想法,坚持要求按照标准供给。
  这激起了很多人的义愤,包括袁谭本人。
  袁谭从司马懿手中接过公文,没有打开,先用手指敲了敲。他知道,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刘备贪婪得理直气壮。袁谭想了想。“仲达,刘备最近一直没有战斗任务,他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用?”
  司马懿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应该是屯在东平陵和于陵,以备不时之需。”
  “你怎么知道的?”袁谭很奇怪,刘备行踪不定,司马懿如何这般肯定。
  “臣从他们运送的距离估算出来的。”
  袁谭略一思索,明白了司马懿的根据,东平陵和于陵都在临缁与历城之间,那里有一片山地,刘备据险而守,依山列营是最保险的。他不肯将生命线控制在别人手中,所以利用战马战时与平时的口粮标准差额来屯粮,防止突然被他断绝粮食供应。
  对刘备来说,战马消耗的粮食最多,战时与平时差距悬殊,正是动手脚的机会。
  “狡诈的大耳贼。”袁谭哭笑不得,拍了一下案。
  司马懿提醒道:“使君,何不让他增援荀将军?”
  袁谭看着司马懿,有点摸不清司马懿的心思。荀衍驻扎河内,刘备如果去增援他,的确对荀衍助力不小,可是这样一来,刘备的消耗就要由河内承担,河内人愿意吗?
  “骑兵消耗巨大,如果不用,实在可惜。若让刘备驰援荀将军,则河南压力增大,孙策自然会将重心西移。如此,睢水防线薄弱,可一战成功。”
  “取兖州?”袁谭坐直了身体。他还没收到曹昂的回复,也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要取兖州。
  司马懿低下了头,诚惶诚恐。“臣多言,请使君恕罪。”
  “无妨,你说说看,为什么要取兖州?”
  “喏。”司马懿拱手再拜,说了自己的理由,大致不出袁谭与沮授商量的范围,可袁谭还是很惊讶。河内司马原先是将门,司马懿的高祖司马钧官至征西将军,但军事能力很一般,是个常败将军。后来士风崇文,河内司马氏也由武转文,以经生自诩,司马防便以守礼著称。司马懿做事很认真,也很聪明,袁谭却不知道他还通晓军事,而且水准还不差。想法虽有不周密之处,却也难能可贵。
  袁谭来了兴趣,将公文暂时放在一旁,又命司马懿入座,询问司马懿对当前形势的看法。司马懿话不多,但句句切中要害,颇有见地。尤其是他提出先进攻陈留的战法,袁谭很是欣赏。
  这都是沮授计划的一部分,区别只在于司马懿建议调刘备西进,配合荀衍,对河南施加压力。既让刘备发挥了作用,又不动声色的将刘备调离兖州战场,尤其是陈留。陈留是兖州第一大郡,这几年一直很稳定,恢复得很不错,钱粮充足。如果能控制在手中,能缓解不少压力。
  袁谭和司马懿越谈越投机,直到沮授进帐。等司马懿告辞出帐,袁谭笑了笑,对沮授说道:“公与,你知道么,你的计划已经泄漏了。”
  沮授一愣,随即变得严肃起来。“司马懿?他从何得知?”
  “没有人告诉他,是他自己分析出来的,虽不中,亦不远矣。与你的计划有一些区别,但都是细节,唯有一点不同,是他的创见。他建议先取陈留,然后驱陈留之兵,食陈留之粮,东取曹昂,西攻浚仪。”
  沮授抚须不语,沉吟片刻。“计是好计,只是阴狠了一些。欲驱陈留之兵,食陈留之粮,不知道要杀多少人,陈留怕是要半残。”他顿了顿,又自嘲的笑道:“不是他狠,是我妇人之仁。事到如今,除了拼命,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使君,我觉得此计可用,此人……亦可用。”
  袁谭微微颌首。
  郭图举步入帐,见沮授也在,倒是有些意外。入座之后,他向袁谭通报了一个消息:曹昂拒绝了袁谭的劝降,希望继承保持中立,如果袁谭勉强,他将奋起反击。不过郭图早料到了这个可能,他安排的斥候又带回了其他的消息,兖州世家意见分歧很大,有的愿意支持曹昂,继续中立,有的则认为中立不可能长久,愿意支持袁谭,条件就是保证现有的利益不受损害,当然也有愿意投降孙策的。
  郭图同时拿出了几份报纸,是从豫州境内传来的,上面有满宠的都试军令,有荀谌的文章。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豫州境内的斥候传来的情报,报纸上说的这些都不是虚言,满宠从建业回来的路上就发布了征发命令,现在各郡都已经行动起来,尤其是离战场较远的汝南。
  袁谭、沮授翻完那些报纸和情报,相视苦笑。既然如此,兖州是非取不可了。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让将士们过个年,正月初五,进军兖州。”袁谭敲了敲案几,又道:“给曹昂写信,最后一次劝降,尽君臣朋友之谊。”
  ……
  建安五年,元旦。建业,太初宫正殿。
  孙策正襟危坐,接受文武的朝贺。
  王后袁衡盛装出席,坐在孙策身侧,身姿挺拔,笑容温和而不失矜持,雍容华贵。虽然王冠很重,她修长的脖子依然挺得笔直,像骄傲的天鹅。相比之下,孙策霸气用余,庄重则有所不足,他脸上的厌烦已经有些掩饰不住。
  他实在有些后悔。这他么谁定的礼仪,简直是折腾人啊,天不亮就坐在这里,一坐大半天不能动,腿都麻了有没有?好在一年只有一次,要不然他宁愿不做这个位置。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偷看殿角的漏壶了,漏壶的标尺像是凝住了,半天也没不见动静。孙策机械的点着头,向上前行礼的官员致意。重臣都已经祝贺完了,现在是各署的大吏,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见面。有幸上殿,这些人都很兴奋,可孙策却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笑了半天,脸都僵了,笑不动。
  “殿下,再坚持一下,坚持就是胜利,百炼成钢。”趁着难得的空隙,袁衡悄悄的捅了捅孙策的腰,头不动,唇也不动,声音虽然有些含糊,却清晰入耳。孙策微微侧头,斜睨了袁衡一眼,不禁苦笑。论觉悟,他还不如这年方十八的王后。论说话水平更是不如——要他说,他很可能说成“马上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