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陆妍笙微微颔首,多的话也不想再同这人说了。她偏过头望向别处,却将巧望见一个高个儿的男人从宫门里头出了来。穿曳撒,系鸾带,双臂绣金蟒,面容淡漠,起菱的唇角犹似含笑,描金帽下是一双深邃的眼,迷离森冷。
  一眼望见严烨,她竟有刹那的晃神,这才恍觉自景晟随行以来,自己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他了。
  他略提起曳撒,迈过门槛来到两人跟前,略弓下身子给太子和她揖手,“太子,娘娘,老祖宗说了,您二位舟车劳顿,不必急着往慈宁宫复命,今儿就回宫好好歇息着,明日她老人家自会召见二位主子。”
  这人装模作样起来简直教人叹为观止,他这样恭谨生疏的姿态,反倒令妍笙有些不适应了。她迟迟地哦了一声,面上也淡淡的,朝他说话的语气平平,“既这么,本宫就先回宫歇着了。”
  说完她看向景晟,脸上堆砌起一副笑容,“太子自便。”
  景晟闻言朝她微微揖手,“儿臣恭送般若母妃。”
  陆妍笙微微一笑,扶过玢儿的手便上了等候多时的宫轿,一行宫人复浩浩荡荡往永和宫的方向去了。
  太子的目光追着那宫轿离去的方向好半晌才回过神,他转过身看向严烨,忽道,“严掌印,我瞧着娘娘的身子好得差不离了,你看……”
  后头的话不消说了,严烨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望着太子,面上仍旧带着笑容,只那眉宇深处萦着肃杀之气。他朝太子道,“太子爷放心,臣应允过的事必不会食言。”
  景晟笑了笑,略凑过去几分,压低了嗓子说:“掌印,依我看,你上回那招偷梁换柱的主意颇不错。”他说着又思索了阵儿,接着道,“我估摸着这回得事先跟那丫头知会一声,毕竟她同那个答应不同,我喜欢她么,将来必不会亏待了她的。如今父皇的情形不大好,她顶着个贵妃的衔儿,却同守活寡没分别。这么水灵的姑娘,换做谁也舍不得不是。”
  严烨心头冷笑,面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他朝景晟恭谨揖手,回道:“臣明白,太子爷您是重情义的善性人,娘娘若知道您这份儿心意,必定万分动容。”
  这番话说得景晟格外受用,他笑着拍了下严烨的肩,也不说话,只负过手转身朝紫荆城外头走去寻他的乐子去了。
  严烨面上的笑意在顷刻间褪了个一干二净,他微侧目哂一眼景晟的背影,神情森冷如霜雪。
  桂嵘觑着他的脸色,上前几步试探道:“师父,咱们回掌印值房还是东厂的府衙?”
  他却转身大步离去,头也不回地撂下三个字来——
  “永和宫。”
  桂嵘一怔,愈发不明白师父的所思所想了。
  他皱紧了眉头,转过头问姚尉,“姚掌班,师父他老人家既然都要把娘娘送给太子爷了么?那去永和宫干什么!”
  姚尉也百思不得其解,摊手道,“督主心思深不可测,谁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
  离宫好些日子,宫中的一切事物却和出宫前没有半分差别。
  一路的颠簸,妍笙只觉分外疲惫。她进了寝殿,将将挥退了玢儿同音素准备宽衣上榻,门外便进来了一个人。
  她抬眼望过去,待看清了来人的样貌,不由浑身都是一僵,连带着手上拿着的耳坠也落在了地上,清脆刺耳的声响。
  严烨的眼帘微垂,随意瞥了眼她落在地上的耳坠,朝她边走近边道,“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他的神色淡漠,优雅的薄唇微抿着,似乎带着一丝孤高的意味。
  他身上的气势太凌人,没由来的教她慌张。她朝后面直直地退过去,一连好几步,直到后背抵上了牙床边上的八宝紫檀木立柜。
  退无可退,他逼近过来。
  陆妍笙慌了神。这是她的寝宫,严烨竟然能不经通传随意出入么?她有些懊恼,故作镇定地吓他,“你这么直直进来了,不怕人说闲话么?”
  严烨却忽地笑起来,“说?谁敢?”
  她被堵得没了话,只是瞪着一双眼儿警惕地看着他。
  他凝视她半晌,忽地拽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背光幽暗的偏殿里拖。
  这个举动将陆妍笙吓得不轻,她挣扎起来,口里不敢喊大声了,只能压着嗓门儿不住道,“严烨!你撒什么疯?你要做什么?”
  站定了,她刚想说话,他却箍紧了她纤细的腰肢,朝那张红艳艳的小嘴深深吻了下去,发狠似的,蛮横霸道。
  这段日子他心头也烧着一团火,来势汹汹,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他的整个身躯灵魂吞噬殆尽。
  这个太子为了她千里迢迢远赴逍兴,想法设法与她亲近,这些日子以来的一点一滴都被他看在眼里。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有丝毫动作,甚至连一丁点儿的情绪也不能表露。他要景晟为此付出代价,在这之前,他必须强迫自己忍耐下所有。
  暂时还必须忍耐下去。
  他吻得忘了情,带着浓烈的侵略性,疾风骤雨一般。蓦的,他吸住她的舌咬了下去,她痛哼了一声,居然也不甘示弱地回咬了回去。
  ?
  ☆、锦堂春意
  ?  他没料到她有胆子咬他,英挺的眉微皱起。看她的模样,一脸的洋洋得意,似乎心情颇畅快。舌尖有细微的疼痛,他挑高了眉,这丫头下嘴不知轻重,两人的舌尖都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陆妍笙起初没反应过来,直到腥味儿弥漫了满嘴,最初那副得意的神态才僵在了脸上。这是他的血,淡淡的腥味儿混着他嘴里若有若无的茶叶气息,说不出的味道,教人心跳加速。
  她面上惊慌同错愕的神情相交错,心头擂鼓大作——这可怎么办,一不留神居然将他的舌头咬破了,这会儿见了血,以他狭窄的度量必定不会轻易饶了她!她懊恼不已,没想到严烨竟然这么不经咬。
  她慌乱起来,急急忙忙地要别开脸从他的唇上移开,他却不依不挠地追过来,双手从她细细的腰往上移,轻柔地搂过她的背,一下一下地拍抚。
  连带的,唇舌也变得温柔细腻起来。他勾弄她娇软的小舌,恣意游走,她身上的气息是一种甜腻腻的香,纯洁而美好,没有经受过半分的玷染。他贴得更紧,将她抵在四季迎春柜上唇舌缠绵,她的气息愈发不稳起来,脑子里混沌晕沉。
  迷蒙的一个世界,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存在,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这个吻带来的震撼,鼻息间好闻的乌沉香。后背是细腻的檀木立柜,冰凉细腻的触感。前胸抵着的男人却周身都是热烫的,她失神,脑子里像是被糖糊了,乱糟糟作一团。
  她在怀里,媚眼如丝娇喘吁吁,怎么瞧都是一副勾人的景致。他有刹那的晃神,修长的右手从那纤美的背脊开始,一寸寸滑落下去……
  像是一道惊雷劈进了脑仁儿里,陆妍笙脑子嗡了一声,惊瞪了双眼卯足了力气将他一把推开。她双颊潮红,靠着立柜微微地喘息着,身上的衣裳也被他弄得凌乱不堪。
  忽然感到莫大的羞耻,心中明明是憎恨的,却总是会因他随便的一个举动恍惚心神,真是作践自己!她懊恼得不能自已,愈发感到委屈起来,再觑一眼严烨,他好整以暇,衣冠楚楚地立在她跟前,唇角微微地上扬,面上的神情似乎悠闲自得。
  她气结,猛地抬起来指向他,阔袖几乎能带起一阵儿风来,“你……”
  “你”了好一会儿,终究没什么下文能说出来。陆妍笙一阵颓然,搜肠刮肚了一大堆骂人的话,这会儿却什么也不能骂出来。她的理智在将她往回扯,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计划,眼下她得暂时忘了严烨同她的深仇大恨,她须柔媚娇婉,化作一汪春水,对他事事顺从,只有这样才能教他卸下戒心同防备。
  强自按压下心头噌噌上窜的火气,妍笙抬眼看向他,扶额低低叹道,“掌印的胆子太大了,紫禁城里到处都是耳目,若是被人一句话捅到太后耳朵里怎么办?”
  这丫头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总喜欢在他跟前卖弄小聪明。其实她的脑子并不算笨,只是性子使然,往往沉不住气,加之他们二人的实力悬殊过大,他要看穿她的心思简直易如反掌。她总说他喜欢使手段对付她,殊不知在他看来她委实傻得可爱,根本狠不下心对她使那些所谓的手段。
  方才分明那样火冒三丈,这会儿却又忽地压抑下来,刻意作出一副柔弱顺遂的姿态,这伎俩简直拙劣得让他想发笑。然而因为心中喜欢着,所以能纵容下她一切的小性子,严烨唇角的笑容寡淡,靠近些替她顺了顺微乱的发髻,“宫里的耳目再多也多不过东厂,你不用担心这个,即便是真看见了什么,他们也不敢说的。”
  平淡至极的口吻,却教人听得胆寒。他伸手过来,她几乎是本能地歪过头躲开了,待她回过神时却见他干净修长的右手僵在半空中,清冷的眸子眼波明灭,面上的神色也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她似乎有些尴尬,伸手摸了摸鼻梁道,“对不住,我只是不习惯……”
  话还未说完他便接口说了下去,淡漠的表情,“我都明白的。”
  不知是否错觉,他说这话时眼底深处分明有一丝落寞,却也只是一晃而逝。妍笙微怔,他说他都明白,然而却什么都不明白。他不明白她对他的恨从何而来,因为这一世的严烨不曾历经过上一世的点点滴滴,不能体会她的切肤之痛。
  她眼中的神色黯下去,像是跃动的火光被人骤然熄灭了,瞳孔里没了灵气。转过头张望了一眼明亮的外间,起先还不觉得什么,此时回过神来却开始后怕。他权倾朝野胆大包天,她却不同。她身处后宫,一个不慎教人握去了把柄就要大事不妙。
  严烨心思太重,绝不能指望他替她料理一切,上一世的教训鲜血淋漓,他在她心中是普天之下最不可信任依仗的人,事事还得靠她自己亲力亲为才行。
  妍笙略思量,整了整衣衫就要往外头走,忽然记起来边儿上还有一个人,因侧目看他一眼,“对了,掌印到我宫里来是有什么事么?”
  这番话问出来,倒是令严烨有些尴尬。方才景晟的话将他惹恼了,气血上了头,急于找到她宣泄一番。可这话如何也不能明摆着跟她说出来,他一个男人,总归还是要给自己留一些余地。他可以对她宠得肆无忌惮,却绝不能让她得意忘形,否则将来生出些什么变数,只怕吃亏的要成他自己。
  这么思量着,严烨脸上的神色不咸不淡,哦了一声说:“我有事要办,路过永和宫,顺道进来看看娘娘你。”
  “……”陆妍笙被这个说法弄得一愣,居然半晌不知道该回什么好了。
  顺道进来看看?这是什么鬼话?哪儿有人顺道顺到人嘴皮子上去的?这人撒起慌来气定神闲,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她嗤了嗤,故作了然地啊了一声,怪声怪气地朝他说:“原来是这么。掌印果然是个大忙人,从逍兴到临安成天儿都见不着您的人影儿,这才刚回宫居然又有差事找上门儿了啊。”
  她阴阳怪气地酸他,他微挑起眉毛,这丫头在他面前愈发地恣意了,这是仗着他不敢把她怎么着?严烨抚了抚手腕上的佛珠串儿,径自撩了袍子在一旁的地罩上坐下来,他抬起眼看她,神情似笑非笑,“从逍兴到临安成天见不着我的影儿?听你这意思,您心头还挺挂念我的?”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心头挺挂念他的?这话说出来也不嫌臊得慌么?陆妍笙一滞,霎时对督主大人异于常人的厚脸皮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在下一瞬反应过来,严烨故意曲解他话里的意思,她索性也顺着杆子往下爬好了。反正也要先讨好着,将来才好谋划今后的事,因道,“咦,我好歹是个姑娘家,你知道我挂念你也不要说出来嘛。我可是很好面子的人!”
  她四两拨千斤,居然大大方方承认了。他明知这番话是她鬼扯,心头却仍旧忍不住悸动。
  她是他属意喜欢的人,随口一句漫不经心的话都能教他记上心。因为这份特殊的感情,他给自己硬生生安进去一块叫做陆妍笙的软肋,镶嵌进身体,深入骨头缝,仿佛永远难以拔除。
  他心中因为她的一句鬼话暗自欣喜,面上却还是淡淡的。微挑起左眉朝她道,“这倒是奇怪了,寻常姑娘家遇着这种事不是都羞怯的么?你还挺诚恳。”
  她咧开嘴笑得格外灿烂,心头在打鼓,面上却撑得好好儿的,“哎。这你就小看我了。我可是个很坦诚的人,我喜欢你挂念你,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这番话说出来,字里行间都有理有据,居然令严烨感到无言以对。
  他几乎浑身都一震——方才是听错了么?她竟然说喜欢他。尽管知道不是真话,他仍旧难以抑制地欢欣。
  严烨自记事起就背负得太重,入宫之后的头三年更是忍耐了太多不可为人道的艰辛。这样的过往,注定塑就一个阴冷狠辣的人。他曾蒙受过奇耻大辱,心早已被岁月磨成了一块冷硬的石。
  然而她的出现像是一道光,出其不意地照进胸腔里,融化了些微冰冷坚硬的壳,重新现出温暖的血肉来。
  理智在叫嚣,然而内心的喜悦让人克制不住。他指尖有极轻微的颤抖,伸出来,朝她招手,“你过来。”
  陆妍笙不明所以,见他面色温润如玉,并不似方才那样骇人,便松懈下来几分。当真朝他走过去。
  “又怎么了?”
  他摊开手,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示意她再靠近几分。
  他的目光里头透着某种诡异的熟悉感,陆妍笙一愣,惊觉此时严烨看她的眼神简直同景晟如出一辙。
  她警觉起来,立在原地没有动,皱眉道,“做什么?”
  严烨唇角带起一丝风轻云淡的笑,仍旧向她招手。眼波如含秋水,轻易一瞥便令人招架不住。他道:“你怕什么?我只是要跟你说些话。”
  她小脸皱成包子,“有什么话你说,我听得见。”
  他没了耐心,语气强硬起来:“我再说一次,过来,乖乖的。”
  她拗不过,憋着嘴又走过去几分,像是送上虎口的小羊。这幅委屈的小模样意外地取悦了严烨,他冷不丁地伸手将她拉过来抱在膝盖上,将她的双手扣得死死的。
  他岂止阴险,根本还个不要脸的无赖加骗子!
  妍笙动弹不得,面红耳赤地低叱:“逗我好玩儿还是怎么?厂公就不能放尊重些么!”
  严烨搂着她微微一笑,有些委屈的口吻,嗟叹道:“我对谁都能放尊重,偏偏对你不能,我也甚苦恼。”
  你苦恼个鬼!她心头暗骂了一句,又听闻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几分沉重,低声在她耳畔道,“卿卿,过些日子你恐怕得进一回养心殿。”
  ?
  ☆、山雨欲来
  ?  一连几日相安无事,严烨再不曾来过。太后的宣召也迟迟不曾下来,复命之事也就这么被搁置在了一旁。
  天黑了,烛台上掌了灯,满屋子的家当摆设都跟着跳动的火光晃晃悠悠起来。紫禁城内的各处宫闱都通亮起灯火,挂风灯的内监出来撑蒿子,飘飘摇摇的意态。
  陆妍笙单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怔怔地出神。她身条纤细,弱不胜衣,夜风吹起时拂动起披散在耳后的发丝,隐约有乘风归去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