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节
  此乃陛下做皇子时的师父,今上登基后,彭相掌内阁,一辈子君臣相得,岂容林随这般嘲讽?不待彭相开口,已有无数人要讨伐监察司。
  郑 大人的话最中肯,郑大人道,“明年就是春闱,那些举子们苦读多年,若误这一科,就又要等上三年。陛下惜才爱才,心胸宽广,国子监之事尚不肯多加责斥他们。 如今彭相问林大人,无非是记挂那些被抓进监察司的举人们能否按时明年春闱罢了。全然一片公义之心,林大人何需咄咄逼人?彭相身为百官之首,他若不问,我反 要说他畏事瑟缩。如今他问了,也问的光明正大、赤诚坦荡!此方是一朝相辅大义之心!”
  知道郑大人为何能在朝中立足了吧,不只是因昭文帝对他人品的肯定,更重要的是,郑大人当真是公正之人。当初郑大人喷国子监联名之事,监察司心下叫好,文官系统恨不能直接做个小人扎死他。如今郑大人喷监察司,文官系统心下叫好,监察司则恨不能割了郑大人的舌头。
  但,双方似乎又有这么一个默契:郑伯岩这王八蛋,还真不能弄死他。
  郑大人大公无私,林随却不肯买他的账,道,“那本官就告诉彭相和郑大人一声,什么时候案子查清,那些举子们什么时候放出来。”
  郑大人道,“他们无非就是在市井茶肆说了几句不大中肯的话,林大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堂堂正三品,何需与那些举人计较!”
  林随道,“郑大人根本不了解其中内情,说这话,未免太武断了吧。”
  郑大人是可怜那些举人,虽嘴坏些,略加惩处便好,若耽搁了明年春闱,未免可惜。郑大人追问道,“有什么内情,林大人不妨说一说,也叫本官听个明白。”
  林随闲闲道,“案情未清之前,无可奉告。”
  郑 大人立刻参林随一个“有意拖沓案情,致使两百五十一名举子延误春闱”的罪名,林随道,“当初不过七八个举人被人买凶打了一顿,人证物证俱在,帝都府还审了 两个多月,其间怎么也不见郑大人催一催。我那里两百多名待罪举人,就是审上两年也比帝都府高效了。郑大人身为左都御史,可得一碗水端平,不然,恕林某不能 心服。”
  郑大人怒目金刚的脾气,与林随在朝上大吵一架。
  这就是郑大人不大高兴的原因所在,郑大人简直气个半死,以至于在夏文赵长卿夫妇到访时犹难平息,他依旧为那两百多名被关监察司的举人着急啊。
  郑大人哪里还有过年的心,反复思量过后,郑大人拎了二斤家做的点心去承恩侯府走了一趟。
  郑 大人与皇后的父亲承恩侯宋荣宋侯爷乃至交好友,尽管两人于政事上有些不同见解,可依郑大人的臭脾气,先前在各地太太平平的做官,没少得宋荣的庇护。宋荣早 便是正三品户部侍郎,帝王心腹之人,皆因其女做了皇后,他身为外戚避嫌,方辞了户部侍郎一职,转任正二品散秩大臣,如今不大上朝,闲来在家弄了一班子小 戏,天天养鸟听戏,神仙日子。
  见郑大人提着点心来了,宋侯爷笑道,“唉哟,宋某有生之年竟能收到郑御史的礼,真是我此生最大的惊喜了。”
  这人生得一幅好相貌,年轻时被称玉人,虽然这外号比较恶心,但不可否认,已过不惑之年的宋侯爷依旧肤白貌美,即使说着这样讨人嫌的话也并不讨人嫌。郑大人送上点心,道,“你收了我的礼,可得给我想个法子。”
  宋侯爷一哂,“那你干脆拿回去得了,我八辈子没吃过点心。”
  郑 大人非但没把点心拿回去,他干脆在宋侯爷身边坐下来了,端起茶盏喝一口,不管宋侯爷爱不爱听的便说起被扣在监察司的两百多名举人的事,最后难得拍了宋侯爷 一记马屁,道,“你素来足智多谋,帮着想一想,眼瞅着过了年就是春闱,若是这两百多人不能出来,误了今科,又是三年哪。”郑大人感叹道,“你我皆是科举出 来的,多少年苦读,自知其中不易。他们不过是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若因此误了前程,未免可惜。”
  宋侯爷半晌没说话,俊美的脸上有一 种凝重,他良久方道,“你我皆是先帝时的进士,后来入朝为官,自陛下登基便跟在陛下身边。伯岩,陛下不算不宽宏的君主了。先帝时,国家什么光景,如今又是什 么景象,陛下也不是无为的君主。我一直认为,身为帝王,让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就是好皇帝。至于现在朝中纠纷,伯岩,你知道陛下为何要设监察司么?”
  郑大人是个耿直的脾气,直接道,“陛下此举,未免令百官寒心。”
  宋 侯爷微微一笑,望向红漆花几上一盆盛放的水仙,“陛下登基以来,从来御下以宽,如今百官觉着寒心,当初东宫之变、后来陛下病重,朝中百官所行所为难道不令 陛下寒心?”东宫之变还能说得上逆臣狼子野心,可前年昭文帝突然暴病,朝中宫中丑事迭出,无数人上蹿下跳,恨不能立刻代君掌权,这些事,宋侯爷与郑大人都 是亲身经历的。
  宋侯爷提及前事,郑大人一时沉默。
  “不过一个监察司,何需大惊小怪?难道有个监察衙门, 百官便心不安了吗?只要无亏心之事,没什么不安的。”宋侯爷道,“当年凤武皇帝治下,照样有慎行司,难道凤武皇帝便不是明君了?”宋侯爷以前常伴君侧,对 昭文帝的心思还是能猜度一二的。陛下年纪大了,太子还小,陛下是不得不防哪。就是依宋侯爷的私心论,当今皇后是他亲闺女,当今皇太子是他亲外孙,他当然是 一心偏自己闺女和外孙的。
  “伯岩,你我皆知联名上书之事由何而来。监察司不过是要立威,他抓些举人,总比跟百官直接冲突来得好。 何况,那些举人诽谤监察司,事实俱在。”宋侯爷道,“你别担心,林随总不会要他们的命,误上一科买个教训也好。”也就郑伯岩这急公好义的脾气,这会儿就着 急,要宋侯爷说,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那两百多举人值什么?监察司若就这点眼界,林随此人也有限了。
  郑大人道,“如果监察司要立威,我宁愿他直接与百官冲突,也不愿他拿些无辜的举人开刀。”
  宋侯爷笑的无奈,道,“郑伯岩,难道你真觉着那些举人无辜?”
  郑大人道,“哪怕哗众取宠,也只是些举人罢了,何苦与他们真个计较。”
  宋侯爷一笑,不再谈此事,道,“难得你贵足踏贱地,我请你吃酒。”
  郑大人不领情,“白送你点心,也没给我出个主意,没心思吃酒。”
  宋侯爷笑,“真不吃?有二十多年的状元红要不要喝?”
  人皆有癖好,郑大人也不例外。此人除了急公好义,最好美酒。不过,若别人相请,郑大人纵使想喝也不一定给他面子,可老友承恩侯这般,郑大人眯了眼睛问,“你哪里来的这般好酒?莫不是收受的贿赂!”
  宋侯爷笑骂,“滚吧你,想喝也不给你喝了。”
  郑 大人听说有此好酒,便是撵他,他也不打算走了。宋侯爷是真的有好酒,吩咐厨下治几个小菜,两人灯下小酌。郑大人一尝便尝出了年头,滋溜一声将酒嗫进嘴里, 又捡了一筷子茴香豆咂摸着吃了,种种酸气能把宋侯爷满嘴的编贝皓齿酸掉一半,宋侯爷忍无可忍,道,“我真是求你了,能不能别这样穷酸的吃东西?”
  郑大人无所谓,“惯了。”
  宋侯爷牙疼。
  郑大人道,“你干脆送我两坛。”
  宋侯爷颇有些睚眦必报的脾气,掖揄道,“那不得让你担个收受贿赂的名儿,您郑大人一世清名毁在我两坛子酒上,叫我于心何忍。”
  郑大人又给自己斟了一盏,道,“你宋侯爷送的酒,我还是能喝的。”他性子耿直,却不是没有朋友。
  宋 侯爷微微一笑,烛光下,鬓边银丝一闪。郑大人知道老友的心事,道,“嘉让嘉诺还没信儿呢。”一家有一家的愁事,宋侯爷虽出身平平,奈何才华横溢、天资过 人,十八岁来帝都给武安侯招为爱婿,春闱时金科状元,天街夸官,人人称羡。就是这几十年做官也做得顺风顺水,深得帝心。如今长女做了皇后,宋家封侯,一门 显贵。可就算宋侯爷这样在外人看来顺风顺水的人生也有无比糟心的事,无他,长子次子相继离家远走,至今音信全无。前几年,继室给宋侯爷生了幼子,如今看 着,宋侯爷不至于绝后。只是,对于父母而言,孩子再多,谁也替不了谁?
  宋侯爷这般精明强干之人,素来注重自己仪容,若不因担忧远走的儿子们,怎能在这个年纪便鬓生白发?
  宋侯爷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早看开了。”
  郑大人道,“要不,跟皇后娘娘说一声,看能不能叫各地官府留意?”素来公正刚直的郑大人能说出这番话,可见的确与宋侯爷交情不浅。
  宋侯爷一哂,“还不够丢人呢,到时弄得举国上下都知道我丢了儿子,祖宗八辈的脸都没了。”
  郑大人也有心事,道,“明年我那丫头就来帝都了。”
  “那 还不好。”宋侯爷道,“到了咱们这个年纪,什么都是虚的,有儿女承欢膝下才是最大的福气。”宋侯爷自诩一世英明,富贵荣华,样样靠自己双手赚得。结果,三 子二女,如今两子远走,沓无音信,一女难产而亡,一女正位中宫,贵则贵矣,只是自此天伦永隔,君臣之义更大于父子之情哪。唯幼子在身边,年方四岁,让小家 伙给宋侯爷承欢比较有难度,宋侯爷倒是天天给小家伙承欢,哄小家伙高兴来着。
  郑大人叹口气,又斟了一盏酒,闷头饮了。
  宋侯爷并不追问,只是感叹道,“咱们这不是生儿育女,这都是还上辈子欠下的债。”
  知己哪!郑大人举杯,“干一个。”
  两只小小酒盅“叮”的一声碰到一处,醇香的酒液混合着水仙浓郁的香气,似乎也将室内的两人熏得微微醉了。
  ☆、第203章
  朝中大人物的烦恼与夏文这些来帝都准备春闱的小人物无关,这个年,夏文几个过得热闹至极,男人们在外头自开一席,赵长卿陪苏先生在里屋另坐,还叫了两个唱曲的娘子来唱曲助兴。
  及至子时,男人们放了代表“高升”的烟火和爆竹,闹哄哄的说笑几句便各回各房歇了。
  前头丫环挑着明瓦的灯笼照路,夏文挽着赵长卿的手,身上带着微微酒气,道,“不知道爹娘此时在做什么?”
  赵长卿道,“肯定也像这样在念叨着咱们吧。”
  夏文一笑,“也是。”
  过了年,春闱仿佛瞬间即至,赵长卿与苏先生早把春闱的一应用具准备齐全,到大考那日,两人还准备去送考。夏文漱了口,道,“我跟宁弟他们一起,又不会丢,不用送了,你跟先生好生在家里呆着吧。这会儿四更刚过,外头冷。先生有了年纪,别着了风。”
  “多穿几件衣裳就是。”赵长卿递上手巾给他,道,“走路都不结实的人,不送你过去真不能放心。行了,说不定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你也叫我体验一下。”
  夏文笑,“谁说一辈子就一次机会的,以后夏武、长宇他们肯定也要科举的。”
  赵长卿笑着为夏文理理衣领,“送你就这一次机会。”
  夏文笑,“压力有些大啊。”
  “做过大夫的人,这算什么压力。”赵长卿道,“开方下药时,错一味就可能要人命,那才叫压力。”
  夏文还想再说两句别的,听到赵长宁在院里喊他,应一声,就带着赵长卿出去了。赵长宁催道,“姐夫,快点!咱们早些去,占个好位子。”
  夏文笑,“你姐姐送咱们去。”
  赵长宁掖揄,“您可别带上我,我就是添头,顺带脚儿的。”
  夏文哈哈一笑,并不耽搁,“咱们这就去吧。”
  头 一天要排队要检查要分考间,故此,一行人四更天就纷纷起床,用过早饭带着考箱坐着车马赶去贡院排队。科举为免作弊,不能穿夹不能穿棉,向来只能穿单衣。如 今二月天,春寒料峭,诸举子们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单衣,一件件的往上套。到了排队的时候,考箱只能自己拎,一个个的在晨风中就有些瑟缩。赵长卿在车里看得 直想笑,道,“这龙门真不好跃。”
  苏先生手里抱着个紫铜手炉,身上围着大毛氅衣,看都不看外头一眼,车壁上挂的玻璃流苏灯映出苏先生浅浅的笑容,“要是好跃也不是龙门了。”
  前头都是人,赵长卿苏先生来得早,马车占了好位子,随着举子们来得愈发多,透过车窗看到的也只是人头了。赵长卿便坐回车里,道,“谁都看不到了。”
  苏先生笑,“他们这几人,哪天不见,那有什么好看。等一会儿才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
  苏先生卖个关子,“一会儿就知道了。”
  赵长卿便不问了。
  一 时主考官监考官诸位大人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的来了,赵长卿忍不住揭开车帘向外瞧了一眼,能做考官监考的基本上都是朝中有些品级的官员,相对的年纪也都不小 了,林随一身玄色大裳坐于马背,俊美的脸上带着隐隐的肃杀,当真是鹤立鸡群,端得是气派非常。非但赵长卿一眼看到林随,便是大多数人抬首间,第一眼看到的 也是林随,实在太耀眼了。
  赵长卿道,“这就是监察司的司长吧。”
  苏先生也凑过去瞧一眼,点头,“正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了。”
  赵长卿忽生好奇之心,问,“先生常说宋侯爷年轻时被称‘玉人’,依先生看,是宋侯爷俊美,还是这位林大人俊美?”
  苏先生道,“林大人美则美矣,太过阴柔了些。要我说,不及宋侯爷年轻时。”
  赵长卿一笑,“真不知宋侯爷生得何等形容?”
  苏先生想了想,道,“要我说,与小纪账房有些像,不过,真细作比较,小纪账房还是多有不如宋侯爷之处的。”
  师徒两个在车内讨论帝都美男,赵长卿又隐隐觉着好笑,前世她出门多看男人一眼都不敢,畏缩胆小的令人厌恶,如今倒可大大方方的议论起帝都的美男子来。
  主考官大人主持祭过各路鬼神,祭过孔圣人,便开了贡院大门。此时,原本噪乱的排队队伍变得安静许多。大队的监察司人手先进了贡院,连带着门口检查的都是监察司的人。
  赵 长卿并不能看到近前的景况,却不妨碍她跟着心惊胆战。无他,不多时就会锁出一个做弊携带的举人出来,一旦被抓住做弊,非但身上举人功名难保,一辈子的科举 资格也没有了,故此,被抓者无不嚎啕哀求、抑或大呼冤枉。凡这种,无不是嘴里塞上胡桃,直接枷靠路旁示众。赵长卿唏嘘道,“宁可考不中,好歹还有个举人出 身。这一旦被抓,可是啥都没了。”
  “你哪里知道男人对权势的野心。”苏先生没有半点同情,道,“一旦没被抓着,一辈子的前程就是妥妥的。”
  就这一关也被抓了几十人出来,到东方晨光初升时,漫长的举人队伍总算全数进去了。贡院外头站了一排铐枷示众的做弊者,余者送考的众人纷纷带着一脸倦意散去。赵长卿道,“先生,咱们也回去吧。”
  “再等一等。”
  师徒两个在外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接着又有十几位衣衫不整的被锁了出来,苏先生道,“这都是往身上写字的。”
  赵长卿叹为观止,后来夏文自考场出来方知道,进门只是第一道检查,进去后还得脱光了再查一遍……种种招术,令人无语。
  苏先生此方道,“回吧。”
  苏先生与赵长卿过得颇是悠游自在,并不似别的送考人家那般心下万千挂念,不过也派了平安出去在贡院大门守着,听些新鲜事来取乐。
  平安说的神乎其神,“如今贡院上头连鸟都不准飞进一只去。”
  赵长卿问,“这是为什么?”
  平安道,“如今题目都出来了,怕有人用信鸽往里头送信做弊。”
  “还会有这种事?”
  “都射了好几只下来。”
  赵长卿大开眼界,与苏先生请教,“先生,以往春闱也是如此么?”
  苏先生反问,“你说呢?”
  赵长卿本就是个聪敏之人,思索片刻,道,“只是不知往年是否也如今年这般查出诸多作弊的举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