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对。”傅春生说。
  “那我不应该会啊,”就听方遒不客气道,“我妈是九华山上的村妇,我爸是珠江口里的倒爷——”
  “方遒!”傅春生压低了声音,叫他小声。
  “我不是来要钱的,”就听方遒直言不讳道,“我不是贵族,也没有你们这样的体面,傅叔,有话直说了,我不怕斯文扫地。”
  服务生见方遒过来,立刻打开了一扇门:“方先生好。”傅春生跟在方遒身后进去,把门从里面关上。
  “傅叔知道,”傅春生转头劝他,“今天你肯到这里来啊,都是为了小静。”
  方遒把手里的头盔扔到沙发上,他好像浑身无力,在沙发一坐,连马靴都懒得脱。
  “外面那个华子,他是什么来头?”方遒突然狠声问。
  傅春生从自己茶罐子里舀了些茶叶。方遒看见了,站起来,过来帮他泡茶叶。
  傅春生说:“是万邦集团陈总从内蒙领养的一个娃娃。”
  “领养?”方遒浇了茶杯,问他。
  傅春生点点头:“陈总的乐山慈善基金会,在内蒙扎根很深啊。”
  方遒听着傅春生这话里语气,颇为隐晦。方遒耿直道:“做慈善是好事。”
  傅春生抬眼瞧了方遒那一头刺刺的短发,他慈眉善目道:“陈总只有一个女儿,多一个儿子,儿女双全。”
  方遒抬起茶杯,一饮而尽。他略略回想起刚才在楼下院子里发生的事,越想越不忿:“他老跟我较什么劲,我和他也没有过节!”
  傅春生接过了方遒递给他的茶,只是尝了一口,心情便舒畅了。这罐好茶是傅春生近来刚得的,是私藏的至爱。傅春生瞧着方遒□□,都品不出这茶好来,忙推方遒再喝一口:“野狼崽子,天生好斗,你把他放在心上干什么。”
  方曦和老板坐在庭院里,瞧着不远处的华子骑着一匹马从小路间踱步,哒哒哒地来来去去。身边陈乐山陈总手里夹了烟,还在夸奖方遒的马术。陈总说,华子年纪小,不懂礼貌:“他一个蒙古小孩,骑马赢了人家才刚会骑一天的方遒,有什么好骄傲的。”
  日头上来了,望仙楼几位工作人员从角楼里搬出几架遮阳伞。方曦和抬头瞧见他们,眉头刚一皱,旁边陈乐山笑道:“方老板冬天也要遮阳?”
  方曦和盯着工作人员道:“我没这习惯。”
  几位工作人员意识到自己走错了院子,赶忙鞠躬道歉。
  直到他们把伞搬走了,方曦和才想了想,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了。
  方遒站在傅春生办公室的窗边,瞧楼下窗户正对的那一方小院子里,穿牡丹旗袍的女人正在旁人搀扶下,徐徐迈过竹桥,往荷花白色的遮阳伞下走去。
  “又想晒太阳,又怕晒黑。”方遒说了两句,轻蔑地笑了,看他口型,还轻骂了句“矫情娘们儿”。
  傅春生也朝楼下望了一眼,他一双眼睛小,鲶鱼似的,看了一眼便收回来。
  方老板把陈总请进了望仙楼里。陈总身边的年轻秘书,叫钟坚的,跟上来贴耳对陈总道:“小娴小姐的补习班老师今天请假了。”
  方曦和从旁突然问:“小娴多大了?”
  陈总说:“十七。”
  方曦和嘴角天生带笑,很和善的样子,感慨道:“养女不易啊。”
  傅春生换了一套新的外褂,专程下来迎接二位。陈乐山一见傅春生,眼镜片后面一双斯文和气的眼睛便眯缝起来。傅春生请他上楼去坐,说电影节展映的事他已经派人去拿文化局的口风了,陈总稍事休息,晚些谈正事正合适。
  方曦和从后面上楼梯:“老傅,把陈总给你捎的毛尖拿出来泡上。”
  傅春生笑道:“刚泡好了,等您二位。”
  华子头发剃得极短,高高的个头跟在陈乐山后面,冷眼瞧着方曦和从他们身边过去。方曦和对陈乐山道:“自从有了陈总的毛尖,老傅看见甘家的碧螺春都提不起兴致了。”
  傅春生忙摆手:“没有的事!”
  陈总说:“喝久了,偶尔也换个口味嘛!”
  “陈总会挑,”方曦和道,“老傅轻易不夸什么茶好。”
  陈总说,他不会挑,是上回去贵阳开会,恰巧听见傅先生提了一句,才叫华子去找的:“和下面那匹马一样,都是投您二位的所好。”
  傅春生把他大办公室的门推开了。方遒就站在里面,还穿着他脏兮兮的马靴,迎面就听方曦和对陈乐山笑道:“那陈总该把华子送我,送什么马啊。”
  梁丘云坐在接待室里等。每次来见方曦和,他少则要等一两个钟头,多的时候,等一天见不着面也是有的。
  茶桌上积了一层灰,与其说是“接待室”,不如说是望仙楼的废弃仓库。梁丘云抬头瞧见窗外枝头上的飞鸟,有阳光射进来,在梁丘云脸颊上照亮了一块。
  陈乐山出了办公室,傅春生悄悄从外面把门关上,两个人相约上楼去走走。陈乐山对傅春生苦笑道:“方老板刚才对我说,养女不易!”
  钟坚和华子一行人远远跟上去,和二位保持一段距离。傅春生引着陈乐山,往露台走。华子耳朵警惕,从后面听见傅春生对陈总道:“方遒也不省心,养儿养女都不易……甘家老太太前段时间还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呢,说甘霖孤零零一个人在国外,好几年没回国了,家里心酸……”
  陈乐山听了也犯愁,道:“我已经劝过林大了,甘霖年纪轻轻,难免犯错,没必要这样相逼。但林老板他是我的合作伙伴,他不是我的下属。在天津地头他有他自己的能量,他是用惯了那些手段的人,我实在不好,也不敢过多干涉。”
  陈老板这番话压低了,句句都像肺腑之言。人在江湖上走,谁还没有些无奈之处。傅春生听在耳朵里,也恳切道:“我明白,明白。”
  方遒心绪难平,他方曦和面前,激动道:“你到底能不能帮我这一次?”
  方曦和坐在傅春生的沙发上,他碰都不碰手边正冒热气的那杯毛尖,反而点了支烟,把烟灰弹进了茶水里。
  方遒说:“你怎么侮辱我,瞧不起我,都无所谓。小静她是无辜的,她是被我连累的!”
  方曦和听着这话有意思。他把烟放进嘴里,抬眼瞧方遒那头脸,那目眦尽裂的模样。
  说起来是父子。可在方曦和看来,眼前这小子就没有一点像他。
  “你帮小静这一回,”方遒声音冷冷道,“我方遒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一定加倍还你!”
  他确实还年轻。方曦和的笑容暧昧不明:“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
  方遒脸一阵红一阵白,听方曦和道:“你拿什么还。”
  方遒站在原地,马靴沉重,陷进了傅春生绣了三羊开泰的地毯里。方遒脖子低下去了,他道:“你有权有势,所有人都知道你方曦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什么事都能摆平,你身边那么多人,男男女女,每一个人都能得你的照顾,受你的恩惠,凭什么轮到我,轮到小静,轮到我妈,轮到我们一家子人——”
  方曦和眼睛抬起来看他。
  “我只请你帮我这一次!”方遒激动道。
  “别动不动就搬你妈出来。”方曦和说。
  方遒说:“我妈怎么了,我妈哪一点比不上姓辛的?”
  方曦和冷眼看他,就听方遒说:“我妈问你要过什么?逼过你什么?她从没拿我要挟过你,从不和你寻死觅活。她怎么这么傻?她怎么不知道你身边留下的全是辛明珠这种——”
  方曦和看他,看方遒激动得那个样子,浑身都在发抖。
  “方遒,”方曦和把烟在手边茶杯里按灭了,“你妈妈,修的是佛门清净道。”
  方遒睁大了眼睛看他。
  “我和你傅叔叔,走的是无间地狱门。”
  “我知道,”方遒嘴唇哆嗦,“你们道不同不相为——”
  “我告诉你一句话,”方曦和说,“富贵,险中求。”
  方遒颤声道:“你根本不要我们,你只要富贵——”
  “没有富贵,”方曦和站在方遒面前,他身材比方遒高大那么多,每次面对面,方遒总感到巨大的压力,“你以为你方遒是个什么东西。”
  方遒不说话了。他双眼发红。
  无论他愿不愿意。在方曦和面前,他总要抬着脖子仰望。
  “我不是没帮过你,”方曦和对他讲,“给你一笔钱,让你去做生意,你做什么了?”
  方遒说:“你们做的生意太脏!”
  方曦和冷嘲热讽道:“和生意比起来,慈善家是好做。”
  方遒喊道:“我是替你祖上积德!”
  “你如果好好面对现实,自己能有所成就,”方曦和冷眼瞧着方遒,“今天就犯不着再来求我了!”
  梁丘云在接待室已经等过了三个小时,他手撑着脸,难免有些困意。
  阿贞站在电视机前,:“云哥,这个好莱坞的动作片,我觉得你也能演!”
  阿贞劝他:“没有什么挺不过去的。云哥,咱们一定能等到机会的。”
  “我没有什么生日愿望,”阿贞坐在片场的篝火边,对他说,“我希望你、我、郭姐、祁禄,还有天天……咱们都好好的,今年比去年好,明年比今年好——”
  门忽然开了,有人打断了梁丘云的美梦:“梁先生,方总要见你。”
  梁丘云头一落,眼睛睁开,他立刻站了起来。
  方遒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坐在庭院的草坪边。他已经脱了马靴,换了一双皮鞋,这会儿皮鞋上是土,长裤上是土,连他皱皱巴巴的西装胸口上都是一个鞋印。
  那叫华子的年轻人到了他面前,华子一双眉毛断了一边,眼神挑衅的,正瞧他。
  陈总在楼上皱眉道:“华子,不可以没礼貌!快把人家方遒好好扶起来!”
  方曦和站在陈总对面,他瞧着下面方遒那不甘心样,问身边秘书:“那小子什么时候来的。”
  秘书道:“上午就来了,一直等呢。”
  方曦和笑道:“让他下去。”
  梁丘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出现了,他身材健硕,与常人不同。陈乐山问:“方老板,这位是?”
  方曦和嘴里咬着雪茄,道:“我公司的一位武打演员。”
  “是真会打?”陈乐山好奇道。
  方曦和笑道:“丁望中相中的,说是不用替身。”
  华子放过了方遒,眼中的目标忽然挪到了梁丘云脸上。梁丘云杵在原地,对眼前的一切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身后方曦和的秘书过来了,对他道:“你不是有事想求方老板吗?”
  梁丘云回了头,就听那秘书讲:“方总刚在楼上夸你拍戏不用替身。你快露一手给他瞧瞧——”
  秘书话音未落,突然一阵疾风从对面劈过来。梁丘云本能往后一躲,太阳穴旁边羽绒服的帽子刚刚好从华子鞋底擦过去。梁丘云呼吸停滞,他毫无准备,刚刚那一脚他若是没躲过去,恐怕《狼烟》求来了投资,他梁丘云也没那个命去拍了。
  华子对方曦和的亲生儿子多少手下留情,可眼前这个人不同。梁丘云一直往后躲,他摸不清华子的身份,也看不透眼前的局面。梁丘云是不敢和华子交手的。时不时梁丘云还要抬头望一眼楼上的方曦和,可方曦和只是笑眯眯的,远远注视着这一切。梁丘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条贱命。
  一位少女闯进来,打断了这一切。她背了只单肩书包,冬天也穿了裙子,皮鞋跑在地上,清脆地“哒哒”直响。有人在后面追:“小娴,小娴小姐!”
  “哥呢,”那女孩儿嚷道,“哥!哥!你在吗!”
  梁丘云身上的羽绒服沾满了泥土和脚印,他趴倒在庭院角落被华子踢断了近半的竹林里,双手把头死死护着。他需要方曦和的钱,需要方曦和满意。可怎么样才会让方曦和满意,梁丘云不明白。
  至于眼前这个眉毛断了一截的年轻人——梁丘云无权无势,怕遭人秋后算账,只能忍着不还手。
  华子听见那少女的声音,忽然收回了踩在梁丘云身上的脚。
  方曦和面带笑意,好像刚欣赏完一场美妙的戏剧。连身边秘书都能感觉到老板心情不错,对梁丘云的表现十分满意。
  可当梁丘云从泥土里爬起来,上楼来到方曦和面前的时候,方曦和又说:“丁望中骗我的,你这叫不用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