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节
  那高个子的“工作人员”又压低了一下帽檐,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有这么多的人都需要汤贞,而汤贞要照顾每一个人,每一个“弟弟”。他究竟有多少“家人”?
  从风浪开始到现在,汤贞都没有想起过上楼去看看,看看那个在房间里等待他的年轻男人是不是安全。
  尽管周子轲在察觉地板不稳定的第一时间就跑下来看他了。
  汤贞用船上内线与人通电话,也不知道是给谁打电话,没打通。在领队的陪伴下,汤贞最后又去了一趟医护中心。汤贞挨个病床和上面的病号说两句话,最后走到了角落的床位里。
  “汤贞老师……”是肖扬。他在病床上睁着俩哭红的肿眼泡,委委屈屈地叫他。
  “你怎么没有被子。”汤贞问。夜里气温冷,就算空调运作着,也该盖个被子保暖。汤贞伸手摸了肖扬的额头,倒是一时没摸出烫来。
  汤贞低头拉下自己夹克外套的拉链,脱下外套来,先盖在肖扬身上。
  “郭姐上楼……给我拿被子去了……”肖扬睁眼愣愣看着汤贞,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件夹克上绣的 zhen 字,“她还没回来,可能有事耽误了。”
  领队在旁边说:“我去找找她,拿床被子来。”
  肖扬缩在汤贞的外套里面,对汤贞抽噎道:“汤贞老师……郭姐说,公司每年都有音乐节……”他哭得直打嗝,“说我以后也这么晕,我就不能……”
  “不会。”汤贞轻声打断了他。汤贞在床边坐下,低头看了看他,伸手摸了摸肖扬湿漉漉的脸蛋。他印象里这个小孩总笑。“其实我以前也晕船。”汤贞对他说。
  肖扬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道:“真的吗??”
  “真的,”汤贞看他这个表情,一下子笑了,话从汤贞嘴里说出来,总会让人相信,“长大了就不会晕船了。”
  *
  骆天天没想到会见到梁丘云。
  “天天,”梁丘云语气放缓了,放柔了,“你在的话,把门打开。”
  魏萍前一秒还在出言不逊,立时闭上了嘴。梁丘云还在外面催门,魏萍脸上表情瞬息万变。
  “骆天天,你的云哥来了。”魏萍说。
  骆天天也许是被那一巴掌抽懵了,他坐在床上,只听着梁丘云在外面的敲门声,他不言语。
  魏萍继续说:“今天对你说的话,句句是萍姐肺腑之言。你年纪还小,不要做让自己后悔——”
  “萍姐,”骆天天突然说,嘴唇有点抖,“你把他带走……”
  “什么?”魏萍问。
  方才还冥顽不灵的那个骆天天,似乎一刹那间恢复了本性。
  骆天天用苍白细瘦的手指抓着被子,他坐不住了,他要躲藏进被子里。“你把他带走,我不想看见他……”骆天天说。
  魏萍觉得奇怪。今儿早上还挺好的,在停机坪上,所有人一起照相。魏萍本以为骆天天会去找梁丘云,结果这孩子自始至终都在缠着汤贞不放。
  “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魏萍问。
  “我不想……”天天的声音都颤起来,头蒙在被子里,“你带他走……”
  魏萍刚把门锁打开,那门忽然就朝她推过来。梁丘云体格高大,手握住门板,毫不客气把门推展开,魏萍抬头望见梁丘云一双阴郁的黑眼珠,她下意识就往后退——见惯了梁丘云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样子,魏萍从未见过他的冷脸。
  梁丘云手还握着门,低头留意到了眼前的魏萍,他脸上的表情当即柔和下来:“萍姐啊。”
  他兴许以为开门的人是骆天天本人。
  “阿、阿云你终于来看天天了……”梁丘云一笑,乌云当即散去了,魏萍也笑了,“天天他……他睡了……”
  卧室的门虚掩着。
  “那我等等他。”梁丘云对魏萍笑道。
  骆天天蜷缩在被窝里。
  他听到魏萍离开了。外面的门上了锁。紧接着是梁丘云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卧室这扇小薄门被轻轻推开。
  “天天。”梁丘云站在门边,隔着被子叫他。
  骆天天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并不作声。
  “天天?”梁丘云声音明明还在远处,人却近了,伸手将骆天天身上裹的棉被猛地掀起来。
  骆天天猝不及防,人一哆嗦,好像是栖身的洞穴被挖开了的一只仓鼠。梁丘云捏住了他的手腕,卧室里没开灯,他们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
  “你干什么……你来这干什么……”
  梁丘云低头瞧了瞧骆天天身上穿的长袖长裤,又看骆天天头发里捂的汗,那蜷曲的头发一缕一缕的。
  “外面起风浪了,”梁丘云轻声道,他把骆天天的瑟缩和恐惧看在眼里,“我过来看看你。”
  “干、干你屁事……”骆天天嘴唇颤抖,眼睛湿亮,轻声咒骂,“我……不关你的事。”
  眼睛一旦适应了黑暗,梁丘云便把骆天天的脸瞧仔细了。
  ……
  梁丘云一时间愣住。那两条腿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细蛇似的,蜿蜿蜒蜒,布满骇人的黑红疤痕。梁丘云不知他到底是受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才像被岩浆浇灌,落得这样体无完肤。
  骆天天嘴巴虚张着,还在惊叫,叫声逐渐变成了啜泣声,变成了喘息。
  他已经和梁丘云再没有关系了。在那一晚,在梁丘云慌不择路,在甘清的笑声中逃也似的离开的时候,骆天天就再也不愿想这个人了。
  他只想躲,只想躲得远远的。为什么甘清不在这儿。他不想和梁丘云单独共处一室。
  “你放开……”骆天天拼命挣扎道,他两条胳膊曲折在身前,“你他妈放开我……”骆天天在他手掌里发出蚊叮似的哭叫声。
  梁丘云一只手更捂紧了骆天天的嘴,梁丘云也喘着气:“不夜天的谁都行,我反而不行?”
  骆天天听见这句话,两只眼里黯淡无光。
  “甘清杀了你……”骆天天冷得发抖,“你放开我……我会让甘清杀了你……”骆天天歇斯底里地说。
  谁知梁丘云毫不掩饰地在他耳边冷笑出声。
  ……
  在医院里,分明是甘清彻夜照顾着骆天天,今早来码头,也是甘清亲自送他,嘱咐船长多照顾他,给他安排单独的房间。甘清说,他再也不会把骆天天送到不夜天里去了:“等你回来,我带你去我家。”
  甘清说这句话的时候在笑,尽管骆天天看到他的笑就本能后怕,但他已经没有谁能够相信了。他满身是伤,等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抓得皮肤尽数溃烂,他根本不可能回到家,他也不想见任何人。
  “你放开我……”骆天天绝望地呜咽着。
  在这种时候,他还能幻想自己是汤贞吗。
  梁丘云似乎发现了,他能轻易比甘清更多地在骆天天身上施加影响力。他甚至不需要日夜照顾,不需要车接车送,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威胁利诱打骂欺辱……梁丘云只要出现,然后充满恶意,残忍地对待他。
  天天就会恢复原形,如同被念了咒语的一只小兽,失去了妖魔的形状。
  郭小莉给梁丘云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外面正闹风浪,她让他小心注意安全:“阿贞正在陪媒体说话,都没事。”
  “你怎么回事。”梁丘云突然说。
  “你为什么要跑……”骆天天嘴唇张了张,突然说。
  他的眼睛平视着前方,落进卧室的黑暗里,都不看梁丘云的脸。“你为什么要跑?”
  梁丘云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倒是冷冷望着他的脸。
  “你为什么要哭。”梁丘云说。
  “什么?”骆天天哽咽着问。
  “你那时听到我的名字,”梁丘云望着他,轻声道,“为什么要哭叫。”
  骆天天嘴唇哆嗦个不停。
  梁丘云来过了不夜天,见过了一切。他不是跑了吗,不是被吓跑了吗。骆天天悲哀地想。他为什么又回来。
  “你和萍姐刚刚在吵什么。”梁丘云在他上方问他。
  骆天天半闭上眼睛,把精神放空了,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平静地忍受过这段时间。在不夜天里,他学会了这样自我保护的方式。
  “我和魏萍,撕破脸了……”骆天天说,声音也没什么感情,梦话一样,仿佛在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除了甘清,没有人,没有人要我……”
  “一个个,好像在乎我,好像要帮我,要救我……有一个人真的想我,想帮我,救我吗……”骆天天停顿了一会儿,“没有……”
  梁丘云来的时候说,风浪来了。
  “真的有风浪吗?”骆天天闭着眼睛,呓语似的问。
  骆天天自己就像一条小船,在凶险的布满诅咒的危险海域摇摇欲坠。他感受不到亚星这条大船是否安全平稳。
  “怎么还没有来……”骆天天虚弱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骆天天又问。
  梁丘云没有回答骆天天的问题。
  骆天天一动不动,像是一具人偶,被梁丘云抱起来了,进到这间套房狭窄的浴室里。热水淋下来,因为空间不大,骆天天只得坐到马桶盖上。
  他一身的疤痕。只要一想到不夜天里的一切,想到所有被梁丘云看到的,骆天天就感觉有成千上万只仿佛无穷无尽的蚂蚁在啮咬他的全身。
  梁丘云蹲在他面前。梁丘云体格之健壮,比起好莱坞电影里的大块头黑人明星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那部叫《狼烟》的电影,梁丘云已经拼尽了全力。
  外表明明看起来这么强大,人却显得那样渺小,特别在甘清面前。
  梁丘云捏骆天天的脚腕,像捏起一根薄薄的竹叶。他在骆天天的腿上仔细涂抹泡沫,然后耐心冲洗,像他平时在公司做事,在剧组打工干活,那么认真用心。
  厚厚的一层蚂蚁,随着梁丘云的手,从蜿蜒扭曲的疤痕上被冲刷下去了,随着下水口不断消失。
  骆天天低下了头,他垂下眼睛,望梁丘云被水淋湿了的肩膀。
  这个可怜虫。乡下来的窝囊废。除了骆天天,谁还看得起他呢……
  骆天天睡着了。他整个人蜷缩进被窝里,红肿的眼睛紧闭。梁丘云关上卧室的门,他身上的黑色背心风干了。走到玄关口的时候,梁丘云留意到客厅茶几上放的一只白色手机。
  型号很新,多半是甘清买给骆天天的。
  梁丘云出了门,刚把门从身后带上,就听到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梁丘云抬起眼皮。
  “阿贞!”他立刻笑道。
  汤贞扶着膝盖走上楼梯来,弯着腰看见梁丘云站在走廊中间。汤贞也笑,气喘吁吁直起腰来,又一瞧梁丘云身边那门牌号。“你去看天天了?”汤贞问他。
  *
  自从《狼烟》的首映日定下来,汤贞见到梁丘云,连说话的语气都轻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