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
  骆天天背靠在靠垫上,不吃也不喝,让魏萍临时请来的护工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
  梁丘云坐在床边,伸手拉过上面的围布,将护士和护工都遮挡在外面。
  骆天天在围布内的密闭空间里看了梁丘云一会儿。
  “都是因为汤贞……”骆天天心如死灰地,注视着梁丘云的脸,话语中难掩饰他的绝望与痛恨。
  梁丘云听闻此言,眉头一挑。
  他头扭开了,低下去,大手覆盖上了骆天天的手背。
  医院里的人还讲,三位重伤者经过抢救,目前均已脱离生命危险。
  梁丘云在抢救室外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影。倒是有个清洁工人把桶子搁在了门口,兴许是忘了提回去了。
  梁丘云出了医院,他在无人处的路上掰了掰手里的水桶把手,这条铁丝比他想象中质量好得多。
  离开医院前往新城电影宫的路上,梁丘云觉出后面有人跟他的车。
  起初他十分警惕,手往副驾驶座位前方的储物盒里摸枪套,他以为对方是陈乐山派来的人。
  但很快他发现并不是。因为他只是简单几个变道,绕进小路转弯,就把对方轻轻松松甩掉了。
  “是不是有记者跟你啊?”丁望中一见面就笑他。
  梁丘云哭笑不得。“除了刚出道那几年,已经很少体会这种感觉了。”
  丁望中说:“你以后该习惯了。”
  电影节虽然已彻底停摆,但大批中外电影媒体记者仍驻扎在电影宫周边酒店内。丁望中今天约了几个采访,要梁丘云和他一道参加。他还特别叮嘱梁丘云:“不要化妆,秦湛不需要化妆,带着你的本色来就够了!”
  几个采访一直持续到夜里八点多钟。结束后丁望中问梁丘云,方曦和现在是什么情况。
  梁丘云说,不清楚。
  丁望中在夜里抽烟,叹道:“我也不同情他,只是可惜阿贞……”
  梁丘云倚在墙边,双手盘在了胸前。梁丘云低下头,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今天也许笑得有点过多。
  “也不知道阿贞现在到哪里去了,”丁望中掸了掸烟灰,望向北京的夜,“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都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方曦和的风,踩着飞,是高,是快,可一旦摔下去了——
  “可惜啊……”丁望中感慨道。
  梁丘云这时说:“丁导有没有阿贞人在哪儿的消息?”
  丁望中苦笑:“你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知道。”
  梁丘云不讲话了。
  丁望中看梁丘云那神情,兴许是回想起几个月前在《狼烟》片场,梁丘云日日夜夜受着煎熬,快被逼疯了。那时汤贞也不过是去了个法国。
  这么看来,今天在媒体面前认认真真回答问题的梁丘云,已经算表现得非常好了。
  “先别太担心,”丁望中用夹烟的手握梁丘云的肩膀,“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方曦和人虽然困在国内,但他在海外也有他的布局,你看报纸上说了,警方查出他可疑资产好几百个亿,”丁望中说,“如果他已经提前把汤贞送出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梁丘云说:“你怎么知道方曦和会对阿贞这么好。”
  丁望中唏嘘道:“方大老板这些年还有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
  两人步行回到电影宫前停车场。丁望中遥遥望了一眼那寂寂夜里巍峨的宫殿。
  “傅春生还是把这里放弃了,”丁望中说,“花了多少钱,才用了四天。”
  梁丘云打开车门,准备要走了。丁望中叫住他。
  “昨天在车祸里死了的那个,”丁望中趴在梁丘云车上,压低声音问,“是上次我们见过的那个甘总吗。”
  “应该是他。”梁丘云说。
  丁望中点点头。
  梁丘云说:“丁导,我先回去了。”
  丁望中拍了一把梁丘云这辆二手车的车顶:“你这破车到底怎么保养的,怎么还能上路?”
  “换个好车开吧!”
  当夜,北京南一立交桥上桥口附近发生一起恶性血案,被害男子被一辆黄色无牌出租车撞倒在酒店门外,接着被车强行勾住拖行上桥近百米,发现时人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梁丘云到凌晨时分才出现在亚星楼下。他还开着那辆二手车,绕过正门外迟迟不散的媒体群,梁丘云手指摇着车钥匙从后门进去了,一进就听到公司的员工正加班开会。
  “这几天练习生先不要参加训练了,”其中一位带队老师说,“这几天太受影响了。”
  梁丘云进了郭小莉的办公室,郭小莉等他很久了,一进来就准备关门,正巧郭小莉的秘书从外面慌慌忙忙进来。
  “郭姐!”她一进门就说,“潘鸿野出事了!”
  郭小莉脑子转不动,问:“谁?”
  “潘鸿野!”秘书说,“那个建筑师,很有名的。”
  郭小莉一脸的茫然:“所以呢?”
  秘书结结巴巴道:“他、他不是汤贞老师的朋友吗?”
  *
  梁丘云直到后半夜才回了家。为了防止被记者跟踪,他很是绕了一段远路。到家的时候汤贞果然已经醒了很久了,只可惜他人醒了,却只能扶着墙坐在地板上,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有床不好好在床上呆着,为什么一定要到地上去爬呢。梁丘云走过去,二话不说把汤贞抱起来。汤贞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眶血红血红地瞪他。
  梁丘云想起最初给他这些药的人说,两种药,副作用很大,能少吃就少吃,尽量不要一起吃:“你这么大的体格也未必扛得住。”
  而汤贞,一个常年工作,缺少休息,积劳成疾,有时甚至要靠打针在舞台上硬撑才能完成演出的人,他比梁丘云想象中更容易倒下。
  “膝盖还是使不上劲儿?”梁丘云伸手握住汤贞在地板上磨红了的膝盖,“是不是《梁祝》留下后遗症了……音乐节打球的时候就看你总是摔倒。”
  这画面何其诡异:面积不大的窄屋子里一地狼藉,一间单身公寓像是被汤贞尽数摧毁过,只是坐在床边远远看玄关房门上那一道道的割痕,还有地板上散落的杯子碎片,梁丘云也能猜测到汤贞在家里这几个小时都在忙些什么。
  可是没有用。这是梁丘云的家。现在梁丘云回来了,他们兄弟二人又坐在床边温和有礼地谈话,仿佛周围的一切痕迹都不存在。
  梁丘云关怀汤贞站不起来的膝盖,汤贞却说:“我想和郭姐打电话。”
  “差点忘了,”梁丘云从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当即交给汤贞,“她还在加班。”
  汤贞半信半疑,用那只手机拨通号码,强自镇定着等待。电话一接通,郭小莉便问:“阿贞,你真在阿云那里?”
  汤贞鼻子一下子哽住,他喉咙怎么咽,当下还是立即发出哭腔来。“郭姐……”汤贞声音几乎是立刻就压抑下来了,还是一个怕郭小莉会太担心他的样子,“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梁丘云从旁边盯着汤贞的脸。汤贞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他了。
  看来今天醒来以后这几个小时,汤贞很受折磨。
  郭小莉却为难道:“阿贞啊,你现在暂时,再在阿云那里住几天吧?”
  汤贞嘴巴颤了颤。
  郭小莉絮絮叨叨,对汤贞细数了这几日来在北京发生的重大变故,那大多是梁丘云与她谈话时两个人都心中有数的部分。“方老板刚刚才脱离了生命危险,”郭小莉对汤贞道,“车上其他人都死了,方老板瘫痪了,我一想到,如果那天你没有跟阿云回去,阿贞,如果你在那辆车上,我——”
  郭小莉也说不下去了,她哽咽起来:“阿贞,这几天不知道你在哪,我真是……”
  汤贞愣了一会儿,他问:“都是谁死了?”
  郭小莉吸了吸鼻子,说是不夜天的小甘总,还有那个司机:“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出的事吗?万寿百货大楼,阿云不提醒我都没有想到,阿贞,那就是在不夜天去你家的路上啊!”
  汤贞沉默了。
  郭小莉说:“方曦和平时和哪些人交际,和什么圈子的人有恩怨,有什么产业,咱们也不懂,也不知道——”
  “我想去看看方老板。”汤贞说。
  郭小莉听了这话,一时间又哭又气:“你还想去看他??”
  梁丘云知道,从方曦和把汤贞抢到法国去开始,郭小莉心里对方曦和就存着怨气和芥蒂。
  汤贞小声说:“方老板帮过咱们这么多——”
  “他帮那是他愿意的!”郭小莉激动道,“我们少给他赚钱了吗?凭什么要死了还要给他垫背啊?”
  汤贞不说话了。
  郭小莉又说:“你知不知道潘鸿野也出事了。”
  汤贞一时没听明白。
  郭小莉道:“你和他认识的是不是?他也去过方曦和的酒局,是不是?”
  “我,”汤贞茫然道,“我不记得了……”
  郭小莉讲:“无论发生什么,阿贞,你目前先在阿云那里躲好了,听话,知道吗。公司这边现在也很乱,但郭姐在这里,没事的。现在全北京到处都是人在找你,他新城影业的烂摊子,推到我们头上。你乖,知道吗,你一定要听话,先不要出门,有事就给郭姐打电话……”
  汤贞还想多说几句什么,手机却被梁丘云拿走了。
  比起汤贞,梁丘云要早认识郭小莉几年。他更了解郭小莉。同样的,比起郭小莉,梁丘云也曾与汤贞朝夕相处,他更了解汤贞。
  所有人都知道,汤贞知恩图报,但所有人都希望他只受自己的蛊惑,只回报自己的“恩情”。
  昨天梁丘云与郭小莉彻夜深谈的时候,郭小莉几次像是松了口气。她也害怕汤贞为新城影业一次次地在公众面前站台,怕汤贞被方曦和拉扯着越走越远,怕汤贞上了方曦和的车,再也不回头,再遇上什么无法挽回的危险。汤贞性子是那么固执,除了眼睁睁地看着,郭小莉没有任何办法。
  她要怎么去阻止他。报恩,报恩,汤贞已经为亚星娱乐付出了这么多年,这恩情报了这么多年,这一次对于方曦和的“报恩”,让郭小莉哑口无言。
  汤贞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主意,谁也拦不住他。
  夜谈的结果与梁丘云心里最初的盘算几乎没有区别。郭小莉很同意把汤贞暂时藏起来,等这阵风波过去。新城影业八成要完蛋了,汤贞这三年的法国合约估计也会成为一纸空文。对亚星娱乐,对 mattias,这都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唯一与梁丘云想法不同的,是郭小莉执意要去梁丘云家里看看汤贞,她说不亲眼见到阿贞的安全她不能放心。她已经为这事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梁丘云只能劝她:“现在记者都找不到阿贞,就盯着你。你如果去了,阿贞就再没有地方能躲了。”
  汤贞在床边坐着,一直到梁丘云打扫完卫生,这个家看起来空空荡荡:能摔的,能砸的,都被汤贞砸的差不多了。
  可梁丘云仍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他忙完了卫生,问汤贞想吃点什么。
  “如果你连郭姐的话都不相信,”梁丘云说,“明天我带份车祸的报纸给你看看。”
  汤贞抬起眼来,看梁丘云的脸。
  梁丘云想了想,又说:“明天我和丁导去医院,探望方曦和。”
  汤贞看他。
  “你有什么想告诉他的,”梁丘云通情达理道,“可以写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