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 第40节
  那物件砸中他额头,英肃然见了血色,心头怒意稍解。
  顾易俯首又道:“属下亦是为了殿下着想。殿下自然知道属下的忠心,属下断是不敢教训殿下的。”
  “起来罢。”英肃然收了怒,眼神阴戾:“还有一事,你须据实告我。”
  “殿下请问。”
  “那个叫做谢淖的晋将,竟能得鄂王信任如斯,连我与大晋其余几个亲王往来之事都知道。我不得不再问你一句:你当初几次奉我之命北赴大晋与诸王晤面,果真未留下任何把柄在鄂王手中?”
  顾易面色严慎,答道:“殿下放心。之前每一回殿下都反复叮嘱,属下也都回殿下以实,殿下怎又突然疑心了?”
  英肃然忽地轻笑,眼中戾意褪去大半。他道:“没什么。今日午睡做了个奇梦,竟梦见你同鄂王勾结,要害我的命。”
  顾易面不改色,道:“属下的命,是同殿下绑在一处的。属下倘若要害殿下的命,那属下亦会赔上自己的命。属下惜命,怎敢如此。殿下的梦想来是反的。”
  英肃然搓了搓扳指,笑着道:“是了,你最惜命。”他又将顾易看两眼,“夜深了,你退下歇去罢。”
  顾易再行过礼,退出书阁后,面无表情地抬起衣袖,轻轻拭去额头被砸出的血迹。
  ……
  破晓之前,天色乌黑无光。
  沈毓章自睡梦中被下人叫醒。
  有人夜叩沈府,言称要举发成王之罪。
  沈毓章嘱咐不可惊动沈尚铭及夫人,叫小厮把来者引去偏厅,自己速速穿衣,然后走去见客。
  待见来者,沈毓章本升起冀望的那颗心又沉了下去。
  这些时日他本就少眠,此刻心情更是烦闷。沈毓章接过小厮奉的热茶,让人退走,然后不紧不慢地喝一口,看向那人,冷冷道:“顾大人。成王派你来扰沈某清梦,又是做了什么盘算?”
  顾易对他一揖,道:“沈将军,别来无恙。”
  沈毓章不说话,脸上已挂逐客之意。
  顾易又道:“沈将军,顾某当日在金峡关多有得罪。然沈将军现掌兵部事,顾某职属兵部,亦是沈将军之下官,眼下有事来禀,沈将军要拒顾某于门外?”
  沈毓章道:“有话便说。”
  顾易道:“顾某此来,是为举发成王之罪。景和十二年十月,成王同兵部侍郎郑劾、大理寺卿吴奂颉等人构陷裴穆清将军畏战不守之罪。景和十七年元月,成王再同诸人构陷卓少疆通敌之罪。自景和十四年至今,成王更与大晋诸王屡次通谋,欲以大平疆土换大晋出兵、助其登大位。今卓少炎陷罪,罪亦为成王所构陷。”
  这些罪名固然不稀奇,沈毓章不过苦于无实证耳。
  此时闻言,沈毓章按下茶盏,“你拿什么举证成王数罪?”
  顾易道:“当年裴穆清将军之案宗、归京所携兵部之矫诏、卓少疆与谢淖私通之伪书、大晋中将军之伪印、成王与大晋诸王通谋之书函、前后所有涉案官吏名单……全在顾某手中。”
  沈毓章面孔一震。
  他打量着顾易,再问:“何以能全在你手中?”
  顾易道:“当初所有物证,皆由顾某奉成王之命亲手淹埋。除裴穆清将军一案,其余每一宗大罪,顾某皆参豫其中。”
  沈毓章重现冷意:“你今来举发成王,拿着这些物证,是要同朝廷做交易?朝廷要答应你何事,你才愿把这些物证交与朝廷?”
  顾易摇头,“沈将军。顾某不需同朝廷做交易。顾某将物证交与朝廷,便是愿与成王同罪。”
  沈毓章几不能信。
  眼前这个男人,当初在金峡关撤了他的帅旗,案他通敌徇私之罪,当时是何等的佞势逼人,如今岂又能作出这副模样。
  沈毓章疑道:“你图什么?”
  顾易道:“顾某所图,与沈将军同,亦与卓将军同。”
  沈毓章一时怔然。
  顾易露出十分淡的一点笑意,如同一个在漫漫长夜中的苦行之人于万里跋涉之后终见曙光。
  他道:“景和九年,顾某奉裴穆清将军之命,化名入奉成王府。成王多疑,顾某连续三年皆未能成功取信于成王。一直到景和十二年,裴将军不幸被害,顾某方借着卓将军府宴弑兄一事得获成王信任。
  “这世间欲为裴将军平冤、欲肃清朝纲、欲改换明主之人,并非只有沈将军与卓将军二人。”
  顾易瞥了一眼沈毓章震惊难抑的神情,又道:
  “景和十二年七月,裴将军奉诏北镇豫州。裴将军离京前,自认此去北境至凶,曾嘱顾某道:‘少辈诸学生中,得我最挂念者,不外乎沈毓章、卓少炎二人。毓章去岁奉诏南下,数年之内当无大碍。然少炎性刚烈,遇事必有险,你须替我守好她的性命,你可做得到?’”
  第38章 叁拾捌
  当时裴穆清问完,目光矍铄地看着顾易。
  顾易回答说:“请将军放心。我必竭力,保将军挂念之人性命无虞。”
  裴穆清颇欣慰地点了下头。二人所待的这间屋子里,有几有椅,有兵谱在书柜之中,有名兵置于兰锜之上。除此之外,便无它饰了。屋室阔大而无曲折,极像裴穆清之心胸。
  顾易道:“北境至险,恒、安、肆三州已死了那么多位将校。将军明知成王及兵部诸吏不怀善心,为何还要去?将军功勋卓著,虽临圣意,但亦可称病而不奉。”
  裴穆清沉吟着,道:“为将者,战本为国,不为其它。我今若恃功高而不奉诏,此例一开,今后国中建功之武臣岂非皆可效此,朝纲必坏。”
  顾易沉默了。
  此即为裴穆清之忠骨,一生难改,亦不当改。
  裴穆清打量着顾易,稍踱两步,慨而言道:“今致如此朝局,过亦在我。倘是早些年便对成王多加提防、多放些人在成王身旁,哪会有如今大半兵部皆听成王之令的局面。”
  ……
  景和九年的那一场廷辩是何其激烈,持续数日难休,最终还是以英肃然为首的主和派占了上风,便连沈尚铭所领的沈氏都不再持中立之姿。此事过后,裴穆清与军中诸将领才意识到兵部重吏已唯成王之马首是瞻,这才在迟滞的醒悟与谨慎的考虑之后,决定在成王身边安插军中之人,以作手眼之用。
  顾易便是在那时候奉裴穆清之命进入成王府的。
  当年与他同入成王府还有另外八个人,但如今除了他之外,已是一个都没留在府上了。英肃然性多疑,顾易如履薄冰侍奉他近三年,英肃然仍只待他如寻常家客,并不以要事秘事付他。
  顾易便只能一直等。
  等一个能叫英肃然在他面前卸下心防的良机。
  ……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成王府开宴。
  英肃然午后入宫面圣,再去向太后问安。因在太后宫中耽搁略久,待回到府上时,宴已过半。
  是夜正好轮到顾易陪宴,听闻英肃然归府,他便到王府正门处接迎。
  英肃然下车后,听得小厮报称卓亢贤已携夫人先行离去,当下脸色就一阴。他扯着袍子迈过门槛,问说:“卓亢贤的一双儿女呢?”
  在过去的两年中,不论是对内还是对外,英肃然从来不曾刻意掩饰过他对卓少炎的兴趣。因那兴趣有时被表露得格外浓烈,便衬得那其下的情意不单单是兴趣二字了。同卓少炎相比,卓少疆才本平平,当初英肃然能够接受他的拜帖与投靠,无非是看在他妹妹的份上。而此番英肃然愿意逾制举荐卓少疆领兵出征,所图更不只是想在军中培植自己的亲将。
  那小厮道:“卓中书的长子眼下正在暖阁里与朝臣们聚饮,卓氏千金本是要跟着卓中书一道走的,但说是有东西忘在席间,眼下又回去取物了。”
  英肃然面孔稍霁,再无一言,抬脚径往暖阁那处行去。
  顾易紧紧地跟上他的步伐。
  尚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就见卓少炎站在暖阁外头,同从内而出的卓少疆说了几句话,然后二人一前一后地避入一处无人之室。
  英肃然看清,并没当回事。
  顾易在侧道:“成王殿下,外传卓氏千金与其兄长近日不和。酒后易失言,若他二人一言不合、大起争执,属下恐卓氏千金会吃亏。”
  英肃然闻此,足下轻顿。他向顾易瞟去一眼:“你倒周全。”遂不紧不慢地改去那间屋室。
  临到屋外十余步,顾易又道:“殿下不妨在此处稍后,且让属下先去门外探听一二,若无事,殿下入室则显唐突,不合殿下身份。”
  英肃然拢着衣袖淡淡地笑了声,道:“我从前竟没发觉,你这脑子用在此事上正合适。”
  顾易道:“不敢。殿下说笑了。”
  言罢,顾易疾步走近室外,隔着门板窥听。
  少女的声音喑哑,含了戾色。
  “……裴将军拳拳忠心,赤胆报国,为朝为民,而你不仅眼睁睁地看着他含冤受戮而知情不报,更还要踩着他未寒之尸骨上位……”
  顾易一刹愀然,眼眶滚热。
  裴穆清受死的当晚,他生生按下了欲杀了英肃然的念头。因纵是杀了英肃然,皇帝依然是这一个皇帝,朝廷依然是这一个朝廷,今日没了成王,明日必会再出一个某王,今日有裴穆清含冤受戮,明日必会有其他名臣良将被污而死。
  除非改立明主。
  但这改立一事,是万难之事。无亲将,无兵权,谈何改立。
  “少炎性刚烈”。
  这五字犹震于他耳侧。他虽答应过会保她性命,但他亦可借她刚烈之性,以谋大事。
  屋内,少年的声音冷血且忿恚,传入顾易耳中:“裴穆清已经死透了,你既为他鸣不平,便该同他去死。”
  顾易一动不动。
  身体撞击墙壁发出声音,还伴随有少女的挣扎闷哼。
  铁剑出鞘声,少年的痛喝声。
  这时,顾易才将门无声地推开。
  少年的尸体横陈在地,浓稠的鲜血逐渐漫过一块又一块的地砖。暴怒之中的少女浑身发抖,完全没有发现门已被人打开。
  顾易无声后退十余步,转身看向英肃然,道:“殿下今夜可得佳人。”
  英肃然嘴角略扬,“是么。”
  顾易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卓少炎亲手弑兄,为他二人亲眼所见,大罪难逃。她性虽刚烈,但他不知她会因裴穆清之死做到何等地步,又会否与同他心存一样的念头。
  他会为她创造良机。
  她若与他所念相同,必会抓住这良机,委身于英肃然以换取兵权。她若只想要脱罪保命,亦只能委身于英肃然以换得庇护。而无论她选哪一样,他都可借由此事成功获取英肃然的赏识与信任。
  顾易重新走回屋中。
  背着光,少女骤惊之下,横过铁剑指向他,剑尖在微微颤动。
  顾易将她暴怒发抖的模样收入眼底,平静柔缓地开口:“卓姑娘,鄙姓顾,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见您出宴,故而叫顾某来寻姑娘。”
  他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然后微皱眉头,道:“明晨卯时,明堂拜将——卓氏竟无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费了。”
  他稍稍侧身,回首望向廊柱后的阴影:“殿下,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