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马又麟默默地叠好信纸,塞回信封。
  蜀王小世子住进了大长公主府。一路上被秦赫云吓得不敢出声,一进大长公主府立刻放开了嚎啕,连哭好几天。满嘴四川话,谁也听不懂他在哭什么,哭得公主府上下焦头烂额。
  就是哄不好,随行的奶娘都不行。
  蜀王小世子要回家。
  皇帝陛下出于好奇来大长公主府看望小世子,曾森差点就被这个四川柿子给哭崩溃了。他瞪着眼睛问四川柿子:“你到底在哭什么?”
  蜀王小世子中气十足:“回家噻!”
  曾森见他又要接着哭,生气:“身为男儿,总要离家,或早或晚而已。你这样一直哭,太难看了!”
  蜀王世子才不理他,歇够了,吸一口气,张嘴接着哭,非要哭到他们送他回四川。
  皇帝陛下一看蜀王世子张嘴,往他嘴里塞一块点心。蜀王小世子停止嚎哭,认真把点心吃完,才要蓄力,皇帝陛下又塞给蜀王小世子点心。蜀王小世子严肃认真吃东西,吃完再哭。
  最后就把太医院的太医都给叫到大长公主府里来了。蜀王小世子肚子疼得嘤嘤流泪,大长公主急坏了,鹿太医幽幽道:“小殿下……吃太多了。”
  皇帝陛下老气横秋地对曾森道:“皇恩太浩荡也不行。”
  曾森给蜀王世子哭耳鸣了,心想这颗四川小柿子这巨大的肺量,不练潜水可惜了。
  皇帝陛下来看过蜀王小世子一回,就没再提把小世子接进宫的话。小世子没事儿吊嗓子就跟京郊火药厂试炸药一样了,大家全都麻木。
  大长公主怕小世子哭得背过气去,倒是很忧虑,这孩子天赋异禀太能哭了……想想也心酸,四五岁的样子就得离家千里,蜀王府只能跟出来一个奶娘,小世子母亲在四川不知如何撕肝裂胆呢。陈驸马抱着嚎啕的小世子来回转,转来转去就让小世子看到墙上晒的留种子用的干椒。小世子抽泣:“那是啥子哟……”
  陈驸马觉得可能干椒红彤彤的喜人,小孩子喜欢亮色,于是拿一颗来给小世子玩儿:“海外盆栽的种子,小殿下你……”陈驸马忽然大惊失色,“小殿下别!”
  小世子捏住干辣椒,往嘴里一塞,咔嚓一咬,眼泪奔腾。陈驸马吓坏了赶紧让小世子吐:“这不是吃的,快吐,快吐!”
  小世子被辣得直哭,小胖手里捏着干椒也没扔,嘴里含糊嘟囔着要回四川,这个也要带走。
  这只是一个鸡飞狗跳的普通午后。
  四川小柿子与辣椒,完成了命运的邂逅。
  第171章
  曾芝龙的队伍离京, 弗拉维尔就站在人群里。
  曾芝龙第一次离京, 他一宿没睡,恨不得伸手就从海上拿回祖国的船队。曾芝龙跟西班牙和荷兰都不对付,事情应该能很快解决。
  但是曾芝龙去了福建,突然没了音讯。弗拉维尔困在京城动也不能动,只能在家中打转。他借住在葡萄牙神父家中, 这样可以省一笔差旅费。后来福建倒是来信了, 曾芝龙造反。
  弗拉维尔气血上涌差点昏倒, 曾芝龙为什么挑这个时候造反?那还能从西班牙手中要回葡萄牙船队么?谁能办到?
  什么情况都打听不到。宫廷他肯定进不去。鲁王府也不用想, 摄政王召他宣讲过一回好像就把他给忘掉了。他在北京人生地不熟, 想托人打听都不知道托谁,嘴巴溃疡得吃不下东西。
  葡萄牙正在全国一心地重建自己的政府,提高一切税收百姓也无怨言。这个时候如果海面航运断了,真的是掐住脖子了。
  弗拉维尔整日焦虑, 葡萄牙神父也无可奈何,只好劝他:“主自有他的安排。”
  弗拉维尔一看葡萄牙神父, 灵光一现。他想起一个人来。
  李在德。
  上次被他给灌趴之后, 两个人都忙,一直也没什么联系。弗拉维尔握住神父的手:“多谢神父,我得到指引了。”
  弗拉维尔戴上帽子,火速去耶稣会会馆, 守株待兔。
  守了两天, 老远瞧着大兔子一脸茫然高高兴兴地走过来,弗拉维尔蹭一下蹿上前:“李巡检!”
  李在德吓一大跳, 根据声音想起这是谁:“索教官?”
  弗拉维尔很热情:“几天没见,我正想你呢,你就也来耶稣会会馆了。”
  上次他和邬双樨还有旭阳合伙把弗拉维尔灌了个死醉,内心有愧:“哦我来替师父抄抄书什么的,索教官也来看书?”
  弗拉维尔微笑:“是啊,很久没看到母语的书籍了。”
  晏人对于背井离乡的人总有种天然的同情。李在德出远门转了一趟辽东和山东就想北京想得不行,难以想象弗拉维尔这样跨越远洋数年回不了家的。他跟弗拉维尔一同往里走,边走边聊:“出来很久了吧。”
  弗拉维尔长长一叹:“也有九年了。”
  耶稣会会馆里有个小小的藏书室,不能把书带走,但是能抄,李在德没事儿就爱来抄抄书。今天藏书室里没其他人,弗拉维尔坐在李在德对面,随手拿了本叙事诗,一行字没看进去。李在德觉得弗拉维尔神情有点怪:“索教官有话直说吧。”弗拉维尔笑笑:“最近京里好像在传福建出事了……”
  李在德压低声音:“索教官也听说了?传曾芝龙造反了。”
  眼前这位勉强算是摄政王殿下的“堂弟”,能见摄政王的,连他都这么说?李在德看不清弗拉维尔满脸山雨欲来,就是很神秘地说:“我总觉得,曾芝龙不至于造反。”
  弗拉维尔一愣:“李巡检这么看?”
  李在德严肃:“我观曾将军如玉树立兰庭,英气勃勃心性旷达,不像心术不正之人。”
  弗拉维尔心想你看得清曾芝龙什么模样吗吗吗?
  弗拉维尔也压低声音,营造出一种窃窃私语交换秘密的氛围:“鲁王府没说要治曾芝龙的罪啊?”
  李在德压压嘴角:“关于曾芝龙,王都事什么都没说。摄政王殿下用人不疑,他应该是信任曾将军的。再说我看王都事心平气和的,应该也没什么事儿?”
  弗拉维尔吞咽一下。紫禁城是整个帝国的政治核心,他连紫禁城的墙都摸不着,李在德勉强算站在大门口的。李在德专心致志抄书,弗拉维尔坐着。大晏历的七月天上简直下火,藏书室还挺闷的,弗拉维尔坐在蒸笼里心急如焚。
  那个王都事弗拉维尔见过几面,是摄政王身边的最高级秘书官,观察不到摄政王观察他也算是个好选择。李在德说王修没什么反应?
  “我听说很多官员都弹劾曾芝龙?”
  李在德狂写:“是这样,不过也不稀奇,谁没挨过几次弹劾,只能说明他官做得不够大。”
  弗拉维尔头痛欲裂。
  李在德总算注意到弗拉维尔异样:“索教官?”
  弗拉维尔觉得再也问不出什么来:“愿主保佑曾将军。”他拿起帽子,微微一鞠躬,走出藏书室。李在德有点莫名,没听说过索教官跟曾将军有交情?
  弗拉维尔知道自己着急也白着急,他连紫禁城的墙都摸不着,紫禁城里面的人于他而言,跟云端的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七月十五,是大晏的中元节。弗拉维尔随大流跟着人群放河灯,他也不知道放给谁,放给家乡的人?大晏的河灯能行驶得那么远么……教徒并不能参与一切异教的活动,弗拉维尔手里拿着河灯点燃蜡烛头,一面自嘲圣经上最大的死罪他都犯了,还怕这个。
  弗拉维尔把河灯放入河中。希腊神话里是有冥河的,死去人的灵魂需要付钱才能摆渡过去。大晏的冥河在人间,人间的亲人的思念帮助灵魂走过冥河。
  弗拉维尔看着那只河灯摇曳地漂流向远方。大晏的远航能力不错,也许河灯也是一样的,能够到达大洋的彼端,载去他对亲人的思念。
  人间的河中繁星远去,冥间的河中引渡思念。
  整个村庄都被西班牙军队屠光了。除了他和雷欧两个人在军队服役躲过一劫。西班牙军人嘲讽葡萄牙军人木呆呆的不会变通,所以冲锋陷阵不怕死。
  弗拉维尔对小鹿大夫说,他把这个当成赞扬。
  河边在演目连戏,都是地府的事情,河中漂流着荧荧烛火,河岸两边魑魅魍魉群魔乱舞。
  弗拉维尔第一次看目连戏,看得目瞪口呆。他被人群推着走,看遍地府里的各种刑罚。判官审讯死者,坏人被折磨惩罚。弗拉维尔看一个坏人的灵魂被砍头,砍了头再长出来,长出来再砍,循环往复,鲜血淋淋。大约是戏班子使用了杂耍的技艺,围观的人喝彩,弗拉维尔手脚冰凉差点没站住。戏台两侧瞬间同时落下两幅血红大布条,在夜色中严厉刺目:善恶有报,抬头是天。
  七月溽热的夜风中,弗拉维尔冷汗涔涔。
  然而到了八月,弗拉维尔才明白那些吓人的戏剧,终究是假的。
  北京有真正的杀戮。
  北京行刑处每天都有被处死的官员,整个城中回荡着浓厚的血腥气。曾芝龙无罪,福建的地方官员牵扯到了北京的官员。
  阴间的大门已经关闭,人间盛大的审判,这才开始。
  自古政治斗争全世界都一样血腥,大晏是个庞大的帝国,杀戮也格外的浩大。弗拉维尔在整个大戏最终落幕之后才知道,死的差点是摄政王,上刑架被砍头的险些是研武堂所有将军。
  曾芝龙无罪,总算今年年内还有希望能要回葡萄牙商运船队。弗拉维尔思维涣散浑浑噩噩被人群推着走,看到刑场上哪个曾经的显贵脑袋落地,一腔热血喷涌而出,渗透刑场。
  这次不是演戏,两侧不会落下血红的布条,弗拉维尔听见好像有欢呼,又好像没有,他眼前晃着那两句话:善恶有报,抬头是天。
  如果……被杀的是摄政王呢。弗拉维尔一激灵,如果摄政王倒了,研武堂的将军们都被拉来砍头,会怎么样?
  耶稣会会馆里研究概率的神父在两条轨道上滚球,那只球在第一千次的时候终于滚上了另一条轨道。顺利地一滚到底,轻轻地发出声响。
  咔嚓。
  改变一切的概率。
  弗拉维尔倏地惊醒。
  八月十五中秋节一过,曾芝龙正式再度下南洋。弗拉维尔这一次既没有焦虑,也没有兴奋。他也不知道是认命还是认清现实,大晏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在无尽轨道上运行,不知道哪一天,运行到哪里。也许好,也许坏,所有的一切,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中。
  愿主保佑大晏。
  弗拉维尔默默地想,大晏太平,对于大家来说,总是好事。
  一进九月,王修开始张罗一件非常郑重的事情:李奉恕生辰快到了。
  李奉恕出生在九月初九,重九至阳的日子。宫中给他记录的生辰没记重九,记了个九月初十。不过都一样,反正李奉恕也不怎么过,大家总也闹不清楚他到底哪天生的。
  景庙还活着的时候,除非景庙指明给赏赐,做儿子的谁敢在父亲面前庆祝什么生辰。成庙当太子时还能记着,重九时给李奉恕低调地加几个菜。
  后来李奉恕就到了山东当鲁王。开头几年鲁王府也不知道李奉恕到底哪天生的,鲁王讳莫如深,北京那边从来不提,鲁王府上下便不敢问。王修十一月十一的生辰,自己鬼鬼祟祟地在小厨房擀面条,被李奉恕逮个正着。
  十九岁的李奉恕站在小厨房门口,大晚上的跟尊神似的尤其瘆人。王修捞面条的姿势凝固住,歪着脸惊恐瞪李奉恕。李奉恕沉沉看他:“你在干什么。”
  王修倒是会偷,不去王府厨房,专门捡李奉恕的小厨房,小厨房里可都是好东西。
  王修捞出面条浇上面卤,用胶东腔笑嘻嘻:“殿下饥困了?”
  年少的李奉恕饭量恐怖,经常半夜饿醒。这天终于忍不住,想着小厨房应该熄灶了,会不会有点别的什么吃。还没进小厨房就有动静,温柔的灶火光里一个细瘦的身条吭哧吭哧擀面。
  王修把面碗往前推一推:“臣的生辰,殿下与臣同乐呗?”
  李奉恕抽抽鼻子。
  就都吃了。
  一大锅面条李奉恕一点也没浪费,吃完很舒心,告诉王修:“孤是九月初九生的。”
  王修心里呲牙咧嘴,重九,怪不得北京从来不明着提赏赐呢。
  打那以后的重九李奉恕认真对待起来,要吃寿面,而且讲究王修亲手做的。
  今年重九王都事落衙回来换了官服就赶紧进小厨房擀面,吭哧吭哧地打着郑重的拍子。李奉恕就站在厨房门外听擀面杖和面板发出的声音,根据节奏想象王修擀面时腰部用力的的起起伏伏。
  李奉恕叹口气,王修腰细,一晃一晃地从背后看特别妖娆。无论是擀面时使劲儿,还是……别的什么时候。
  王修不知道李奉恕脑子里淫词荡漾:“你去睡一会儿吧,这几天这个折腾。面好了我叫你。”
  李奉恕今天真是特别困,只好听王修的走回房中,往床上一倒,沉沉睡去。
  好像做了个梦。好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