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 第12节
  “将军!”他这次终于喊住了段胥,段胥回过头来望着他,示意他接着说。
  韩令秋沉默了一下,继而问道:“将军,你从前可曾见过我?大约……五六年之前罢。”
  段胥的眸光闪烁,他把手背在身后,笑道:“怎么这么问,我们若是从前见过,难道你自己不记得吗?”
  韩令秋犹豫片刻,咬咬牙答道:“将军大人,实不相瞒,我五六年前受过重伤,脸上留了这道疤,伤好后之前的事情全不记得了。”
  甚至连韩令秋这个名字,都是收留他的那个人家给取的。他对受伤前的事情,唯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印象,似乎有某个人对他说——去南方罢,去大梁,不要回来了。
  其实他是在丹支受的伤,因为唯一记得的这句话,伤好之后他便从丹支偷逃到了大梁。
  失去这段记忆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他似乎很习惯孤身一人的生活,也并没有想着恢复。只是在见段胥第一面的时候,突然觉得段胥很熟悉。
  犹如故人归。
  段胥好像十分惊讶,然后流露出可惜的神色,他摇摇头道:“没想到韩校尉还有这样的伤,可惜我五六年前还在岱州,并不记得有见过你。”
  韩令秋便有些悻悻的样子,他行礼称是。段胥拍拍他的肩膀作为安抚,便转过身去走回了营帐。
  段胥转过身去时,笑意沉在眼底,神情暗昧不明。
  贺思慕并没打算掺和他们炸关河的事情。城中军队驻扎之地离林家颇有些距离,她就在房间里好生养着这具身体,时不时和风夷聊聊天,再捧着鬼册看看她休沐时天下的情况
  鬼册上邵音音的名字按时消失了,这证明她已经灰飞烟灭从此退出轮回,在这世间也再没一点痕迹。
  关淮果然听话。
  这老头一贯是墙头草随风倒,当年她平叛时他是第一个倒戈归顺的,向来很会读眼色避祸端。
  贺思慕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翻着鬼册,看看这世间的一桩桩惨剧。
  凉州府一带屠城之后多了许多游魂,这种死时凄惨之人容易成游魂,但执念不够深重,多半被其他游魂所食,最终不能化为恶鬼。
  执念深重者,比如那关淮。他一生散尽家财求仙问道,医药养生,心心念念要长生不老与天同寿。撑到一百多岁还是去世了,可死也不能断绝执念,吞噬数百游魂而化恶鬼。
  便是成了恶鬼,他也是鬼界里最长寿的恶鬼,三千年不灭,这执念确实深重。
  贺思慕合上鬼册,她撑着下巴喃喃道:“倒是很羡慕你们。”
  这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这些念念不忘活一辈子,再为此抛却轮回死上千年。
  不像她,稀里糊涂地一出生就已经是恶鬼。
  风起了微妙的波动,那白色的丝线卷曲起来。贺思慕皱皱眉,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便看见低矮的屋舍之上,城南之郊无数明灯升起,飘浮着隐没于夜幕中,照得天地亮如灼灼火场。
  死人了?
  城南是关河,小将军炸个河能死这么多人?
  贺思慕挥一挥衣袖,把自己这个身体安顿在床上,脱魂出窍后腰间的鬼王灯闪烁,瞬息之间便站在了关河岸边。
  她的白底红靴踩在河边松软的土壤上,刹那间便感觉到从土地上传来的震动,关河冰封的河面上一声声轰烈的巨响伴随着火光响起,冰粒四散飞起,穿过她的魂魄虚体落在地上。整个世界惊慌地震动,冰面上有黑压压不辨眉目的士兵,呼号着悲鸣着随着碎裂的冰面坠入冰冷刺骨的河中。
  关河黝黑而沉默,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无止境地吞噬着,继而便有千百盏明灯,燃灼着魂火从它的口中升起。
  又一场死亡盛景,想来鬼册上又要多许多游魂姓名。
  胡契人怎么会在这时候渡河?还正好赶上段胥炸关河?
  贺思慕转过身去,瞬间就在一片黑暗的树林和乱石之间看到了段胥。韩校尉和孟晚站在他的身后,还有许多隐没于树林间的大梁士兵。那些士兵排成箭阵,凡是有胡契人奋力爬上此岸的便万箭齐发,射死于岸边。
  他的眼睛含着层浅浅的笑意,高挑而清俊的身影隐没于树林之间,好像长在树林间的一棵松柏。
  贺思慕一步一步走到段胥的身旁,站在他的面前,在这深渊之侧地狱边缘。
  “宇州的胡契人要从关河偷袭府城,你埋伏在此,还完成了炸关河的计划。一石二鸟啊,小将军。你是不是早知道胡契人会偷袭了?”贺思慕笑着说道。
  段胥并不能看见此刻魂魄虚体的她,更不能听见她的声音。
  当然,他也不能看见她所看见的世界,不能看见蛛丝一般白色的风,不能看见天地之间亮如白昼的灼灼魂火。
  贺思慕靠近段胥,微微踮起脚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明亮而上挑,眼瞳颜色很黑得纯粹,像是一面黑色的镜子。镜子里没有她,没有魂火明灯,只有爆炸的火光和血肉模糊的敌人。
  “活人眼里看到的死亡是什么样呢?”
  贺思慕端详着他的眼睛,仿佛是想从他的眼里看到死亡的另外面目。
  段胥安静地眼眸眨了眨,他突然轻轻笑起来,说道:“贺小小。”
  第14章 明珠
  他的声音很轻,气息绵长,仿佛一声叹息飘过她的魂魄。
  这一声贺小小让贺思慕愣住了。她惊讶了半晌,才挑挑眉毛问道:“你能看见我?”
  段胥却没有回应。
  贺思慕这才发现,段胥并不是在看她,他的目光远远地穿过了她的魂魄,望向她的身后。
  贺思慕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见关河上空飞舞着的,黑压压的乌鸦们。
  那些乌鸦如同一场黑色的大雨,因为得了食物兴奋地鸣叫着,围着可怜的胡契人尸体啄食。这场景和她来到凉州府城那天如出一辙。
  “贺小小……她来了吗?”
  段胥轻声道,他没有要说给任何人听,显然是这群乌鸦让他想起了贺思慕。
  贺思慕转过头来看向段胥如深邃海洋的眼底,从初见到现在的种种事情从她脑海中掠过,她的唇角慢慢弯起。
  “从一开始,你就注意到我了吗?”
  在落满乌鸦的凉州街头,她提着一只头颅站在那里,因为从那时他就留意了,所以才会把乌鸦和她联系起来。
  “那么,那天在墓地,你也是故意去找我的?”
  “然后安排我住在你的隔壁,向我问风,试探我的五感,一步一步地打探我的底细。”
  贺思慕摇摇头,把玩着手里的玉坠形的鬼王灯,眼里是一片漆黑,而段胥仍然安静地看着关河上空的黑乌鸦群。
  “胆子真大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可是偏要往危墙下站,就是赌我这堵墙不会塌么?”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她也不需要他回答。
  段胥突然迈步,他向前走去穿过贺思慕的身体,他对他的部下们说道:“我们该去收个尾了。”
  他的身体与她的魂魄交错的刹那,她怀里的明珠突然开始震颤,那种不同寻常的震颤令贺思慕愣在原地。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段胥的身姿在士兵之间,在漫天魂火里留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思慕,姨母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看这个明珠,它会一直追随你的魂魄,你可以随时用它联络我。待我死后,你也可以用它来联络我的血脉。
  ——这里面还有一个特别的咒文。你不是问我做人是什么感觉么?这个咒文可以让你从结咒人那里借用五感。若它遇到了能承受和你连结的人,自然会告诉你的。
  她姨母的声音仿佛穿越了三百多年的时光在她耳边响起。
  能够和她结咒的人。
  能够让她借用五感的人。
  三百年里都没有出现过的人。
  段胥,段舜息。
  贺思慕看着段胥远去的背影,那背影模模糊糊融入夜色中,没入回忆的阴影里。回忆里她的父亲母亲,姨父姨母都尚在人世,一切安好。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这颗明珠里存放的,是她原以为已经遗忘的愿望。
  恶鬼方昌去找贺思慕复命时,他们的鬼王大人正在朔州富商舒适的房间内,挑着灯花,撑着下巴发呆。她的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们的鬼王大人虽然年纪轻轻,总是高深莫测,令人畏惧。
  看见他来了,贺思慕的目光幽幽一转,漫不经心道:“你来做什么?”
  “回禀王上,邵音音已被处死,关淮大人已经受罚。但臣下包庇邵音音亦是有罪,特来复命领罪。”方昌跪在地上,俯首叩拜。
  “关淮要你来的吧,那个老滑头。你是他的下属,怎么还要我来罚?”贺思慕瞥了方昌一眼,便看见他撑在地上紧握成拳的双手,因为用力过大而颤抖。
  她沉默了一下,便有些无趣地笑起来,说道:“怎么,你很不服气?”
  方昌咬咬牙,抬起眼来看向贺思慕。他心中翻滚着太多不平,终究是无法忍耐。
  “王上,臣下只是觉得您太过偏袒生者……音音原本就是由对孩童的执念而化恶鬼,天性渴望孩童。您让她不可对十岁以下孩童出手,这根本不可能。恶鬼狩猎活人,便如活人烹羊宰牛,难道不是天性使然,天经地义吗?您为何要横加诸多限制条件,这根本没有道理。”
  一身书生打扮的年轻恶鬼,颇有种以身抗命,大义凛然的姿态。
  贺思慕听着他的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她站起来俯下身看着跪着的方昌:“道理?我难倒是因为道理讲得好,你们才服我做鬼王的吗?”
  她腰间的鬼王灯忽然大亮,方昌身上猝然燃起熊熊鬼火,他惊叫一声,挥舞四肢拼命挣扎着翻滚着,却无济于事。
  贺思慕蹲下来看着在地上翻滚的方昌,慢慢地说:“气愤么?绝望么?凭什么我能这样折辱你,摧残你,把你捏在手里肆意玩弄?”
  她打了一个响指,鬼火骤然熄灭,方昌伏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息着。贺思慕抬起他的下巴,望着他愤恨又恐惧的眼睛,嫣然一笑。
  “被你杀死的那些活人,死前也是这么想的。”
  方昌怔了怔。
  贺思慕松开手,漫不经心道:“天经地义?什么是天经地义,对你有利的便是天经地义?”
  “恶鬼怀有这世上最强烈的欲望。姜艾爱财,晏柯恋权,关淮贪生,而你生前屡试不第,渴求功名。恶鬼若无法度,欲望若无限制,便是这世上最不可见底的深渊。”
  方昌沉默了许久,伏在地上道:“是方昌短见了。”
  贺思慕回过身去走到桌边,轻巧地坐下拿起茶杯,在手里慢慢地晃着。她不知他这服从有几分真假,不过她一贯也不是个以德服人的君主。
  贺思慕摩挲了茶杯一会儿,突然问道:“方昌,你死了多久了?”
  方昌愣了愣,答道:“启禀王上,五百多年了。”
  “还记得活着是什么感觉么?比做鬼如何?”
  “活着的感觉……记不太清了。”方昌苦笑了一会儿,道:“对死的感觉倒是深刻。”
  “死亡不就是瞬间的事情么?”
  “不是,王上。臣看来死亡十分漫长。从臣初次应试不第开始,臣就开始缓慢地死去,死去的速度依次而倍增。我最后死在赶考路上时,那并非死亡的开端,而是死亡的结束。”
  贺思慕沉默着,风从窗户的间隙吹进来,吹得灯火摇曳,屋内的光线明明暗暗。
  有道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