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 第47节
  王公子别的不行,在风月之事上却很有些眼力。话没说两句便去与他的美人们厮混去,把段胥和他的小妹留在酒桌旁,嘱咐段胥替他送王素艺回府。
  王素艺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团扇的扇柄,眼神时不时瞥向段胥。段胥便明快地笑起来,他靠着窗户望着她,说道:“你是不是不愿来此处见我的?”
  “没有……”
  “你其实很介意男子喝花酒罢?”
  王素艺怔了怔,不明白自己坐在这里才片刻怎么就被面前这个同龄人看透了。所幸段胥轻飘飘地把话题牵到了别的地方,温和又不痛不痒地与她聊着,多是南都的风物和世家们的趣事。话题不至于无聊,王素艺却觉得这个人似乎并没那么想要了解她。
  突然从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惊雷,王素艺被惊得差点掀翻了酒杯,酒杯却在倾斜的瞬间被段胥扶好,她十分惊讶——她都没有注意到段胥是什么时候动作的。
  段胥笑起来,他说道:“当心。”
  这是他进门以来最温柔的笑容,似乎是联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
  王素艺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栏杆外的街道,道:“下雨了啊。”
  段胥也从窗户外望下去,随着那道雷声,阴沉的天上降下瓢泼大雨,落在街道地砖上的雨溅起一尺高的水珠,天地间一片水气朦胧,路上行人纷纷撑伞,没伞的就抱着头仓皇避雨,一时间街上一番慌乱热闹的众生相。
  “是啊,夏日急雨……”段胥说着说着声音便停住了。
  王素艺纳闷地转头看他,却见段胥脸上没了笑意,他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街上某处,仿佛不能置信,眼中震颤的情绪与刚刚谈笑风生的少年判若两人。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眨眼便见段胥一撑桌子从栏杆上翻身而下,衣袂翻飞间在一众食客的惊呼中落在一楼屋檐上,再一跃而下攀着屋檐缓冲一瞬落在街上。她呼吸之间,段胥雪青色的身影便在大雨的街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素艺半晌反应不过来,她想段胥居然等不及下楼梯,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方向仿佛是怕眨眼就看不见似的,到底是看见了什么?
  她从没有想过会看见这样恣意疯狂的段胥。
  段胥在行人纷纷撑伞或避雨的大街上飞快地奔跑,以他在残酷的厮杀中所习得的速度和机敏,灵巧地在人群中避让穿梭,不让任何人减缓他的步伐。风裹挟着雨水打在他腰间的破妄剑上叮当作响,浸透他的衣服,水花脏了他的靴子,人们似乎在议论他在做什么,但是他恍若未闻。
  在万千众生里,万籁嘈杂中,他空白的脑海里只有一双眼睛。
  他的呼吸紧绷着,直到他攥住一个撑着红莲纸伞的姑娘的手,将她扯得踉跄回头。
  那姑娘长得很陌生,平平无奇的平眉圆目,穿着一身牙色对襟长裙绣有简单的云纹,头发也以一根玉簪半挽,余发披散于身后。她看起来便是南都最寻常的平民姑娘,一只手撑着伞站在雨中,被他攥着的那只手里拿着一个糖人,甚至有点滑稽。
  她皱着眉头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怒道:“你是谁啊!哪里来的登徒子!”
  段胥眸光微动,他紧紧地盯着她,大雨倾盆中水珠从他的发梢眉间滚落,渗进他的眼睛里,他也不曾眨眼。
  “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
  他展露出明亮笑意。
  “在下段胥,封狼居胥的胥,字舜息。”
  顿了顿,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贺思慕。”
  那姑娘与他不动声色地对峙片刻,慢慢松了眉头。她长舒了一口气,将伞撑在二人头顶,替他遮去风雨。
  “被你认出来了,小狐狸。”
  段胥把她的手攥得更紧,贺思慕恍若未觉,大大方方道:“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糖人上,道:“还有谁会画个乌鸦的糖人。”
  贺思慕转了转手里的糖人,这糖人她还没开始吃,画的是一只颇为写意的乌鸦,真是难为段胥能认出来。
  他们站在一座石桥上,段胥比她高站了几个台阶。他浑身湿透了,水从他的手臂上流下,沾湿了她的衣袖和手腕。他一双眼睛仿佛也沾了水汽,像是丢在水里的水玉,仿佛要融化在大雨中。
  他眼眸含笑,说道:“你来南都了。”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
  语气仿佛是朋友间的普通寒暄。
  贺思慕仿佛是觉得荒唐,陌生的面容上有着熟悉的淡漠神色,她偏过头去说道:“我来南都自有我的事情,又不是来找你的,为何要告诉你?”
  “所以,你这是不打算见我喽?”
  “南都也不大,你这不是见到了么?”
  段胥似乎还想说什么,话未出口便看见一片白色的衣角停在他们之间,来人悠闲道:“真巧啊段将军,你怎么拉住我的朋友不放呢?”
  段胥转过头,便看见一个身着白衣,衣上绣着金色的二十八星宿星图的男子。男子长发及腰,以发带束在脑后,他容貌生得精致如刀刻,一双眼睛深邃如黑夜。美中不足的是他气色不好又十分消瘦,手里还拿着一根高及肩部的白色雕花木质手杖,看上去病弱且不利于行。
  他身后站着一个紫衣的美丽女子,低眉敛目安静地给他撑着伞。
  段胥的目光在他和贺思慕身上转了一圈,便向他行礼道:“国师大人,紫姬姑娘。”
  鬼王和当朝国师居然交情匪浅。
  国师风夷笑起来,他转头对贺思慕说道:“一转头的功夫你就去做了个糖人,你又吃不出味道,怎么就偏爱这些玩意儿?”
  贺思慕嘁了一声,道:“管管你自己罢,身体这么差还偏偏要挑下雨天出门溜达,嫌自己命长不成?”
  “各有怪癖,各不追究。咱们走罢?”
  “走。”
  他们的对话熟悉而亲密,仿佛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看起来国师与她相识了很长的时间,而且对于她来说,比鬼域的任何一只恶鬼都都更讨她的欢心。
  国师大人,也是个活人。
  贺思慕想要转身,但手被段胥一扯——他仍然是不打算放手的样子。他看着她并没有说话,也没有方才那样若无其事的笑容,他的眼睫发梢都是水,一滴滴地往下掉。
  贺思慕沉默了一刻,便轻轻一笑,将自己的手腕用力从段胥的手中收回来,然后把自己所执之伞的伞柄放在他的手里,让他握好。
  段胥低眸看着她的手,她寄居的这个身体有温暖而柔软的手掌,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停顿一瞬后,仿佛安抚般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她再拉起他那只空闲的手,将她画的乌鸦糖人放进了他手中,透过琥珀般晶莹的糖人,她笑意灿烂:“帮我尝尝甜不甜。”
  就像最初他们在凉州城墙上,各有隐瞒,你来我往试探时那样。她换了一个身体,换了一副容貌,不过从眼瞳深处能窥见同一个灵魂,映着同一个他,同样递上一个糖人。
  然后贺思慕就松开了段胥的手,风夷撑起伞,她便走到风夷的伞下,背对着段胥挥了挥手当做是道别,与风夷和紫姬走远了。
  和每一次她离开的时候一样,这次她也没有回头。
  第58章 醒悟
  雨没有初时那么大,但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南都街道上行人匆匆,时不时还有人疑惑地瞥一眼街中那撑着伞默默前行的年轻男子。他衣着华贵,手里还拿着一只糖人,虽然撑着伞但是浑身已然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前方不远的地上,看起来失魂落魄。
  但是年轻人的步子却很稳,遇到其他行人也自然地避让,又似乎没有走神,总之十分奇怪。
  段胥确实是在走神。
  他在想,刚刚离得如此遥远,他根本没看清贺思慕手上拿的是什么,更别说分辨出乌鸦的形状了,那只是他随便说出来搪塞的理由。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是啊,他是怎么认出来的?怎么在片刻之间在万千寻常陌生的皮囊里,认出其中寄居的灵魂?
  他认识这个灵魂也才不过半年。
  段胥没想明白,他又想到所有人都说遗忘是一件极其轻而易举的事情,或许有一天他两鬓斑白,到了父亲所说的,记不起青梅竹马的年纪。他还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她来么?
  他没来由地觉得,他仍然能。
  或许那时候他再没有了任性妄为的资本,跑也跑不动了,老眼昏花,踉踉跄跄,发不出响亮的声音,也不知道能跟她说些什么。等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他认出了她来,还会像今天一样奋不顾身地追上去吗?
  他想了很久而后觉得,他仍然会这样。
  为什么?
  段胥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的脚前出现了一堵青砖墙,他愣了愣便扬起伞边向上看去,看见了爬满藤蔓的城墙,青翠得扎眼。他已经走到了城墙边缘。
  这条路到了尽头,再也避无可避。
  在这一刻仿佛天光乍明,那些纠缠了他许久的谜题终于水落石出醍醐灌顶。段胥突然笑起来,他大笑不止,浑身震颤,笑着笑着就丢了伞捂住了眼睛,在大雨中靠着墙慢慢矮下去。
  到两鬓斑白的时候,拄着拐杖去追一个人,这多么可笑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滑稽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做这种蠢事?
  从少年到老年,从生到死,人生是很长的时间,他怎么能笃定他就会念念不忘?
  他是喜欢她,她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他甚至还弄不太清世间的喜欢该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她不过是第一个唤醒他的姑娘。
  不过是第一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来接他的姑娘。
  第一个因为他而感觉到世间的美好和疼痛的姑娘。
  一个总是说狠话,但却从未真的动手伤他,甚至亲手喂药给他喝的姑娘。
  一个孤独又骄傲,不指望被任何人理解,不指望被想念和感谢,只是做着自己认为正确事情的姑娘。
  一个总是喊着段小狐狸,段胥,段舜息,说我会保护你,但是你不要喜欢我的姑娘。
  一个生命漫长,终将忘记他,却不能被他数十年光阴短暂的人生,所遗忘的姑娘。
  雨水从段胥捂着双目的指间滚落,混合着从指缝里渗出的水泽,嘀嗒地落在石砖地面上。
  这真是讽刺,他原本的心愿是要做一个正常人,摆脱天知晓的阴影,收敛锋芒控制撕扯他的情绪,学着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或者说是伪装成普通人那样生活。
  他很努力地去做这件事,但是如今一切都与他这个最初的心愿背道而驰,鬼王贺思慕成为了他新的心愿——最惊世骇俗的心愿。
  他不知道世间的喜欢该走向什么样的结局,然而他看见了自己的结局,他万般不认命,却在此刻认命。
  他们都说对了,也都说错了。
  这世上的确没有谁离了谁过不下去。
  但是他,非贺思慕不可。
  段家的大少奶奶吴婉清在府内长廊间见到她小叔子时,实在是吃了一惊。她小叔子,南都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段舜息,居然浑身湿透狼狈归来,可他手里明明还拿着一把伞。
  一见到她,段胥立刻竖起食指在唇上,笑着说:“我这副模样,嫂嫂可不要告诉别人。”
  吴婉清点点头,然后意识到他没走大门,居然是翻墙回来的。她竟不知段胥还有这样不羁的少年意气,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怎么淋成这样,这伞是坏了么?”
  段胥摇摇头,道:“伞好得很,只是我没有撑罢了。”
  “这么大的雨不撑伞就要湿透了呀,冷风一吹就要生病,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段夫人一心礼佛不问家事,吴婉清在段家内宅当家惯了,不自觉地像是管教她儿子一般教训起段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