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46节
  升斗的蝼蚁,炸出海一般的苦涩。
  看着他,李敛张口吐出一声叹息。
  这叹息中毫无失望,更无疲惫,只有渲溢的开怀。
  她开怀得甚至有些残忍。
  唇舌一翻,李敛的口中现出一只刀片,那刀锋利无比,削发断金。
  伸手取下刀片,她含了一枚丸粒,抬手止住张和才的动作,倾身吻了上去。
  歌与风,月或酒。
  世上再没甚么,比这一吻更醉人。
  张和才慢慢地闭上双眸,醉死在了这一吻之中。
  第四十二章
  张和才在自己的床榻上醒来。
  他很规矩地躺在榻上, 身上盖了薄被, 被角掖在他身下。
  今日外间的天很好, 半开的窗子晒进来些晨光,留了一绺亮色在榻头上, 照着那叠得整整齐齐的,他的外袍。
  那整齐之中,留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温柔。
  睁开眼, 张和才眨了眨, 脑子慢慢清醒过来。
  他又把眼闭上了。
  闭着眼, 张和才在口中咬住自己的唇, 下颌慢慢哆嗦起来。
  他使劲儿一吸气, 吞咽了一下, 咬紧牙关, 想要压住身子里涌上来的那个劲头。
  不好使。
  他紧起眉头来, 抬起手背贴住额头, 又微张开唇吐息着,试图镇压它。
  不行。
  还是不行。
  猛然掀被坐起来, 他双脚触地, 推开五斗柜的柜门, 扒掉底下的衣物,拉出了下方的暗格。
  “……”
  凝视着那里, 张和才紧紧抓着柜边,指尖刮过雕花,随着下落磨出血来。
  他剧烈喘息着, 咳嗽着,断断续续地。
  双腿支撑不住,他身子慢慢软倒下去。
  跪坐在满地绣样华美的冬服中间,张和才终而涕泗磅礴,哭得如同大雨之中,嘶鸣的一只野鸭。
  三十三年一度的长嘶,伴着风,伴着酒,伴着绵绵的夏雨,远远送了出去。
  五十里外的李敛忽而抬起头来,扭身回望。
  她望着身后已远的乌江府,斗笠下的双眸暗暗,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李七。”
  身旁人唤了她一声。
  “李七,看路,瞧甚么呢。”
  “……”
  望了许时,李敛回过身来,勒马的手紧了紧,赶马朝前快行了几步。
  出声那人不一时也朝前赶了几步,行到她身边来,笑笑道:“哎,刚看甚么呢,那么上心?”
  “……”
  李敛头不动,微斜眸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没甚么,我听见我汉子在家哭。”
  那人噎了一下,再开口,话中对李敛的兴味变少,不甘却增上来。
  “你出来保这趟镖,没和他打招呼?”
  “打了。”
  “那他哭甚么。”
  “……”轻笑了一声,李敛道:“他心疼我。”
  男子嗨了一声,话中有显见的轻蔑。
  “大男人,那也不至于就哭哭啼啼的。”
  李敛仍然笑着,没有言语。
  看着前方,她的眼神穿过坦坦的黄土长路,望向不知何处。
  如果叫李敛回望自己,见到这份笑,她想必会吃惊于曾经,更吃惊于现下。
  那些迷茫的虚无在一壶酒,一声嘶喊中,尽数归拢,抖抖身子立起来,立成一份笑意,一把视死如归的刀。
  他没有问过她是否再去乌江,她也没有给出答案的意思。
  多么奇妙。
  乌江前一个去,死背后一个归。
  谁都没有把握的答案,给出与否,实在毫无意义。
  自被师父拾回门中,已二十载了,距上一代的那些人死去,也已二十载。
  二十加二十,几度轮回。
  李敛有些淡漠地想。
  她们这一门走出去的女人,也是否都终将陷在轮回之中,是否,都有着些命定的劫数。
  绵夏的雨轻敲斗笠,丝露聚成水滴,顺着边沿落下去,落到李敛的衣衫上。
  前方马车的帘忽掀起来,一张唐仕女般的柔和面貌露出来。
  那女人轻唤道:“七娘。”
  李敛随着她的呼唤赶马过去,微压了压身子。
  “裘家主。”
  裘藍湘软和道:“七娘,淋得慌么?”
  李敛轻笑一声,道:“不打紧。”
  “那就好。”
  裘藍湘礼节性地笑一笑,一时不言不语,只观瞧她。
  那观瞧叫李敛挑了下眉头。
  “怎么?”
  裘藍湘淡淡道:“七娘,你似乎落了一些能言善辩在乌江。”
  李敛一顿。
  她瘦窄的身子稳坐在马上,身后马尾荡荡,画出一方江湖。
  直起腰来,李敛平声道:“是么。”
  裘藍湘看着她道:“走镖到京城之后,你有甚么打算么?”
  李敛又笑一声。
  “裘家主,这才上路半个时辰,你就开始挖我去你那了?”
  裘藍湘坦然道:“是啊,天底下功夫这般好的姑娘多难寻啊。”
  李敛道:“我说过,我只会杀人的功夫。”
  裘藍湘道:“你也说过,你可以学。”
  “……”
  李敛没说话。
  半晌,她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出了香我要在京城长盘六个月,我可以等你。”裘藍湘道,“裘家还是有些家底的,你若有需,我也可以帮忙。”
  扭过头笑了一下,李敛拇指朝后指了指,车厢后面大队人马跟随。
  “你是不是就是用这法子,把这些水鬼子头都收下的?”
  裘藍湘掩嘴笑道:“我一文弱女子,可收不下谁,他们只是跟来罢了。”
  吸了口气,李敛摇头道:“多谢你美意,但我还是不去了。”
  顿了一顿,裘藍湘忽道:“你那件事,就这么棘手么?”
  “……”
  她的心思太过锐利,李敛喉头一梗,又是半晌无言。
  昨夜送张和才回屋时,她盗走了五斗柜中的那封信。那是封很简单的信,上面有命令,有督促,还有一个名字。
  凉钰迁。
  这个名字很美,名字本也没有甚么,可这名字的背后,却有一个很要命的身份,它叫李敛生平头一回感到踌躇。
  “七娘。”
  “……”
  “你同我说过,你是幽北长大的,是不是?”
  李敛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