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纪姜握笔侧过眼来, 含笑道:“你手那一只是石青,能寻到它的地方,通常也能寻到孔雀石, 人们用它来冶铜,这几年朝廷在改矿税, 首变的便是铜税,这一项如今在南方是见了成效的, 从前的铜在官,如今也改兴私矿了,听说云南出了一个品质极好铜矿地, 你上手那个,就是从那矿上得的,我在石斋上瞧他颜色稀见,就买回来。讲究一些的文人们也亲自用它作蓝色的画料,”说着,她从书案一旁取过一盒石青浆的膏子。
  “这便是了。”
  顾有悔并不全然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他喜欢听纪姜那不徐不疾的声音。她翻着《窥金记》教他辨襄阳甸子,一并说起产地湖北的风土人情,又或把过去收藏在公主府中鸡血石印鉴拿给他看,指着的石头上的血丝纹路,教她辨别质地与品貌的高劣。
  “你如何懂得这些。”
  顾有悔每每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纪姜却总是掐着湖笔散出来的毫,面上淡淡的避过去。
  那些冰冷的石头大多被磨平了角,人手手掌的温度度化它们成为文化和精神之美的一部分。正如在纪姜生命中渐渐消隐的那个人影,他从前温柔平实,后来沉默黯淡,但他仍是命中挥之不去的一片潮湿绚烂的云海,或雨或晴,翻滚着她身为人,鲜活的爱与很。
  直至如今,纪姜仍然爱他从前所爱。
  “我想将这本《窥金记》再版。”
  七娘端来一碟子乳酥。侧面瞧了一眼她正翻开的那一页:“去年殿下就再说这个事儿了,可去年您精神头不好,就一直没成行。”
  顾有悔伸手拈了一块乳酥放入口中,一面拍去后手上的粘腻,一面道:“这到不难,帝京里二三十号书社,你瞧上哪一家的,我替你谈去。不过……”
  他取过的书来翻:“你怎么突然想把这本册子拿来再刻。”
  纪姜撑着下颚,将灯火移得远些,“从前的刻版因我被贬,朝廷忌讳,就烧了,后来,帝京的书舍虽有些还存着残本,但也不肯再做活印了。你……不是让我试着为自己活一回吗?这本图典有我多年的心血,我不想让它因我的缘故而埋没。如今罢黜的事已经过了两年了,大抵不再有那么多的忌讳。有悔,你明儿让绘青堂的人来,我同他们谈谈。比起先前的那个白头本,这回我想出个批本。”
  人总是需要一个寄托的,虽然此时此刻,纪姜并没有意识到,除了不想埋没自己的心血,她也寻一个东西,悄悄地关联起,她与宋简的人生。
  七娘听她这样说完,笑开道:“奴也觉得,殿下近日人要舒爽的多。如今还能动心思做起这文人生意来。”
  纪姜握笔蘸墨,含笑道:“我到该谢你们两个,若不是你们撑着我,我哪里过得下去。”
  七娘替她添来暖茶,又道:“对了,殿下,下月初十是小少爷的忌日,您……还去宋家陵祭奠吗?”
  七娘口中的小少爷是纪姜的第一个孩子,当年宋家获罪灭门之后,纪姜便将那个还未成型的孩子和宋家八十多口男丁一道埋入了西郊的宋陵,因为孩子是夭折在她腹中的,因此,纪姜不曾给那个孩子立碑,只在宋园的边上旁筑了一个浅浅的土丘。回京之后,她曾去祭拜过一次,却不想那土丘之上却立了一块新碑。
  碑上所刻立碑之人的名讳,正是宋简。
  但她却并没有看见另外的新分坟,所以,那个死陆庄大火中的孩子,究竟被宋简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纪姜遣人去打听过很多次,都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听说,宋家要将陵园重修以,以彰高门府弟之气,如今在延风水师,若定了日子动土,园边西面那块墙恐怕就要延挪动出去五六丈,来修寿松阵的。小少爷的坟……”
  七娘说了一半,又觉得说到了纪姜的难处,一时不知该说下去还是该就此打住。
  纪姜顿下纸上笔,抬头想了一会儿,“有悔。”
  “你说。”
  “下月初十,我想去宋园拾骨,把我的孩子迁葬出来。”
  顾有悔“嗯”了一声,“也早该这样了,再不肖和宋家有半分的关联,你有什么规矩,写个单子出来,我照着办去。”
  他这样说,她便真的拖过一张生宣来。
  七娘研磨挑灯,顾有悔在一旁念读着她所写的单子,不一会儿就犯了困,念着念着就念糊涂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终于伏在她的书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窗外月隐风浅,正是十一月底转寒的时候。
  一片枯叶叩窗,嘉定四年的冬的第一场雪这样纷纷然然的地落下来。
  她写道最后,朝那个已经打起轻鼾的人看去。
  “殿下,该给他生个炉子了。”
  “是啊。”
  七娘放下墨块来,搓了搓手,到后面取了一张薄毯过来,与顾有悔盖上。
  “殿下,不是奴说,他对殿下可真是实心,”
  她听出了七娘的意思,却无以为答,只能伸出一只手,将一时滑下的毯子拉提起来,重新覆住他的肩膀。
  顾有悔的背脊轻轻地动了动,似乎做着一个什么梦,喉咙里轻轻地呢喃着:“纪姜……别过来……听话……别过来……”
  纪姜的手僵在他的肩上。爱恨若由心所控,她情愿能忘则忘。
  可爱恨若不由心所控,她就永远没有办法,去给另一个男人安定。
  xxx
  十二月初。
  大雪覆盖整个帝京城,绘青堂印出第一批《窥金记》已被帝京的文人订了个空,纪姜用一出宫的尚仪局女使的身份,为这本书做了批。此书原就在文人圈子里广受推崇,如今不仅能看到再版,甚至能看到宫廷女官出的评本,人们自然趋之若鹜。因出的是线装的简本,不似经折和蝴蝶装那样耗工艺,也不消用浆糊,昨日印装,今日就能售卖,因此叫绘青堂赚了个盆满钵满的。
  在大齐,自从宋子鸣进行商税改制之后,书本生意是免税的,目的是为了让帝京的文坛能勃发出当年百家争鸣之像,而顾仲濂和宋简都沿袭这项政策,因此,出版生意在帝京也算的上一门暴力生意的。
  绘清堂掌事人正抱着臂在茶楼上看对面自己书铺里盛况,前几日邓家那位小侯爷遣人过来,将他铺中所存的余本全稍带了去,刚才结过帐,他眼睛迷了,便上茶楼来喝两口。谁知道,还没喘平气儿,店里小厮跑上楼来道:“老爷,内阁的宋大人让张老爷人来发话了?”
  “哟,快张老爷请人上来。”
  “我长话短说的。”
  张乾已经立在了掌事人的身后,“我们大人问你,堂中还剩多少余本,我们宋府要一百册。另外,还另出资钱,让您这里出一套经折装的本子,从装帧到选纸张,再到浆黄檗,每一样,都叫你们那儿匠人亲自跟我们大人回话。”
  “哟……这不见得好卖啊。”
  张乾道:“谁和你做生意来来着,卖则卖,卖不得的,大人自有他的安排。”
  掌事人千恩万谢的应成下来。
  宋简如日中天,他要什么的,那一家号子不敢着替他办事的。至于原因,就不能再问了。听说宋简如今挺宠爱府中那个从宫里出来的窦氏女,而这作批版的宫女又神秘得很,说不定就是那宋府中的女人,那宋简此行就是微博红颜一笑了。哟,那邓家那小侯爷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想到这里的,掌事人心中莫名了乐呵。生意人嘛,喜欢热闹又俗气的故事。
  纪姜并不知道府外的事。绘青堂给她送了一册底本过来,她不大瞧得上那线封的装帧,正琢磨着让顾有悔再请人来重谈。谁知绘青堂连日忙乱,竟没顾得上她这边。于是日子一晃就过了十几日。
  十二月初十。
  一道早,七娘就备好了香蜡纸钱等一应祭拜之物,邓瞬宜也从侯府挪派过来几个下人,随纪姜一道去宋园。
  自从宋简入阁之后,陆以芳便命人重新看过风水地脉,要将宋家坟园拓格。已经定了下月动土,如今已有匠人在其中量测相看。纪姜的车撵行到宋园门前时,却见一个女人身着红菱缎的长袄子,立在一丛梅花树下,手中抱着一个一岁来大的孩子。
  那日雪很大,她身边有一个仆妇替她撑着伞,她则将一只玉佩挂在伞骨上,抛推之间,逗弄的怀中的孩子咯咯咯的笑。
  纪姜从撵上走下来,守园的人便迎上来。
  “夫人,此处是宋家祖陵,还请夫人留步。”
  “宋老,你不能拦她,她是爷想见的人。”
  那女人在伞下抬起头来,冲纪姜笑了笑,纪姜一怔,此人正是那日在宫门前看见的女人。
  她抱着孩子,在雪地里屈膝跪下来,“窦氏见过临川长公主。”
  “你认得我?”
  窦悬儿抬起头来,“爷时常用石青,画您的小像。”
  说完她直起身来。
  “您进去吧,爷在里面祭奠小公子。”
  “你……这么候在这里。”
  窦悬儿回头看向园中森然的松阵,“这是宋家的祖坟之地,爷说,悬儿是个为奴的,不配进去。”
  第80章 拾骨
  她是宫里伺候过的女人, 身段, 语气的拿捏都属上层。
  纪姜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怀中那个孩子的身上,一岁多大的孩子, 正是粉堆玉砌的时候。只是认生得很,见纪姜看着自己,就将头往窦悬儿的怀中埋去。窦悬儿忙拉起罩袍遮住他的头。
  “殿下, 孩子太小, 还不知道礼,您恕他啊。”
  纪姜走进她身旁,松开七娘的手蹲下身来, 那孩子羞涩地从罩袍下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望着纪姜。七娘忍不住道:“呀,这孩子长得可真是好。”
  的确生得好看,又照顾地干净。一双如乌玉一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着纪姜好一会儿, 竟怯怯地生出嫩白的小手,去抓纪姜耳旁的白玉耳坠子。尽管是大雪的天,那只幼嫩的手却十足的温暖的, 触碰到纪姜的脖颈,迟疑了一阵, 却没有收回去的,继而攀上纪姜的耳垂, 捏抓住了坠子石。窦悬儿忙腾出一只手去,掰开孩子的手。又将身子往后挪开,一面道:“这是公主殿下, 哎哟,小祖宗,您可长心呀,这可千万冒犯不得。”
  那只小手从她的耳边挪开时,几片晶莹的雪落入她的脖颈,替代了那只小手的温热。
  不知道为何,纪姜的心中隐隐有一丝空落。
  然而她并不明白,那丝莫名而生的空落是由于什么。
  “殿下恕罪。”
  七娘道:“殿下可是想起小少爷了?”
  纪姜垂眸笑了笑的,一面站起身来:“是啊,若他还活着,也该这般大了。”
  那孩子好像着实喜欢她耳上的坠子,哪怕被窦悬儿抱远了,仍然伸着一只小手在雪中轻轻抓捏。
  纪姜抬起手,轻轻摘下左耳上的白玉坠子,弯腰递到那孩子的眼前,孩子此时却迟疑了,回头看向窦悬儿,窦悬儿含笑点了点头,他便开心地一捏住。冲着纪姜绽开一个明朗而温暖的笑容。
  无论岁月有多么沉寂无趣,孩子啊,永远是的人们心中的一道光。
  纪姜心头一阵悸痛,几乎疼出眼泪,她忙直起身转向一旁。这一转头,她就看见了宋简。
  他们总是在雪中久别重逢。
  他立在一棵云松的前面,没有束发冠带,身上罩着一件狐狸皮的大毛氅子里面露出淡淡青色绣如意祥云纹的袍子的。拱手躬身,向她行礼。
  君臣之礼。
  至白水河一别,他们同在帝京,却从无交集。但纪姜仍然记得,相别时,宋简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为臣知道,还请公主日后不吝赐教。”
  这一年来,无论是帝京内阁,还是地方军政,没有人不赞他的为政之道。皇帝不临朝,梁有善的阉党与浙党官员剑拔弩张,他立在中间,巧妙地维护着该维护,还要腾挪出一只手的,改革顾仲濂在时,为笼络官员而导致的冗制,试行新的矿税制度,以充盈因为战争而空虚的国库。
  果如顾有悔所说,要说经世之才,帝京的年轻一辈之中,当真无人出其右。
  一礼行毕。他方直身。
  “来了?”
  继而向纪姜走来,每走一步,青色的袍角就扬挫起一层晶莹的雪。
  纪姜望着越来越近的宋简,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谁知道,他却一连几步地跟上来。一把牵住了她冰凉的手。
  “你躲什么。”
  是啊,她躲什么呢?有的时候,纪姜觉得这一辈子若要说遗憾的话,也许是没有同宋简,在金玉堆里安然地过完那尊贵明丽的一生。但若要问,走到这一步,她究竟后不后悔。她的答案却是否定的。
  毕竟没有情爱,则不会有纠葛。